第五章 幻灭
那封信终于来了,灰色的信封,上面写着葛特露德飘逸的字体,里面装着信纸。
亲爱的朋友!
您的来信使我不知如何是好。我知道您正陷于烦恼和痛苦之中,要不然,您是不会突然这样来吓我的。您知道我是多么喜欢您。但是我喜欢目前的情况,我无意改变现状。如果我看见有失去您的危险,我会竭尽一切努力来挽留您。不过我不能回复您热情的信。请您忍耐,直到我们再度见面、商谈之前。那时万事自然会变得简单而轻松的。
您的葛特露德
我什么也没说,但我也注意到了她在我面前跳舞所表现出的不自在。现在我才恍然大悟,他们的散步要是没有我这个碍事的伙伴,是可以走得更远的。从此以后,我很少参加他们星期日的散步远足。
葛特露德认为演完女高音这个角色后,我就不能再经常去拜访她,不能再与她在钢琴旁消磨时间。所以她找了个借口,让我能够如同往昔一样继续去她家。她父亲要求我定期去她家替她伴奏,这使得我很吃惊。于是我每星期有两三个下午要去她家。老人并不反对她对我的友谊。即使不是这样,他也是凡事顺从这个早年丧母,一手挑起管理家庭职务的女儿的。
花园里已经充满初夏的华丽景象。小鸟在幽静的房子周围唱歌,遍地是花香。每当我走进花园,经过林荫道路两旁黝黑古老的石像,接近绿树环绕的房子时,都有一种进入坟场的感觉,这里没有烦人的世事尘嚣。窗前盛开的花丛中有蜜蜂在飞舞。阳光与阔叶树的阴影投入房中,我坐在钢琴旁聆听葛特露德唱歌,追逐她婉转的歌声。一曲唱完,我们互相注视,泛起会心的微笑,和谐得宛如兄妹一般。我好几次想着,只要现在伸手出去,幸福就会永远属于我。但我始终没有那样做。我要等到她也表示仰慕与憧憬。只是葛特露德很满足这份清纯,看不出她会有别的要求。倒是她仿佛在祈求我不要破坏这份宁静与和谐,不要搅乱我们的春天。
这使我感到幻灭。但我又骄傲地认为她深入地生活在我的音乐里,她能理解我,以此来安慰自己。
这样一直继续到了六月。葛特露德陪她父亲到山上旅行去了。我留了下来。每当从她家门前经过,只见到枫树后面悄无人声,大门深锁。于是,我的痛苦再度涌现,使我彻夜难眠。
但是,我忘了莫德的休假与旅行的嗜好。他也为我的歌剧计划感到高兴,答应尽力帮忙,只是旅行计划既定,他只能在秋天才能研究他的角色。我只得把他的角色的歌词抄下来,让他带去。照例的,又是几个月音讯杳然。
就这样我们又有了只属于我们两人的时光。葛特露德与我之间继续维持着令人喜悦的情谊。在钢琴旁所曾有过的那一瞬间,以及在那一瞬间我心中所浮现的心思,我相信她是知道得很清楚的。只是她什么也没说,对我也没有丝毫改变。她不仅爱我的音乐,也爱我。跟我一样,她也感觉到我们之间有着自然的调和,能互相体贴对方,理解对方的感情。就这样,她摒除了热情,而在和谐与友情中跟我携手并进。有时我也很满足于现况。我在她的身边过着平静与充满感谢的日子。但是热情还是不断地冲击着我,使我觉得她的任何友情都只是一种施舍而已。对她来说,使我动摇的爱与欲望的暴风雨是跟她毫不相干的,是她所不喜欢的,这令我痛苦。有时候我勉强地欺骗自己,说她是平衡健全,喜欢安静的个性。但是我的感情知道这是在说谎。葛特露德也必定知道爱情是带有暴风雨与危险性的。我时常想到这些。相信要是我当时向她进攻,用全力把她拉过来的话,她也许会顺从我,会永远跟我走。但是我怀疑她的喜悦,怀疑她对我所表示的爱情与无微不至的好意,都只是可憎厌的同情。要是她找到了另一个健康的、外表俊美的男子,喜欢他就跟喜欢我一样,那么我们之间这份平稳的友情将不会维持久远吧?这个念头在我的脑海里拂拭不去。因此,我也常想,只要能换取一条笔直的腿和轻快的身材,就是要舍弃音乐与活在我心中的一切,我也在所不惜。
就在那个时候,泰札又来同我接近了。对我的工作来说,他是不可或缺的,所以他是第二个知道我的秘密,知道我的歌剧的歌词与计划的。他小心谨慎地把一切拿回家里去研究。下一次他来的时候,他那留着金色胡子的童颜为满足与音乐的热情变得红润了。
“这会轰动的,您的歌剧!”他兴奋地喊道,“光是看到序曲,就让我的指头忍不住痒了起来。我们好好干吧。我们像兄弟般地痛饮一场吧!如果您不觉得我厚脸皮的话。当然这是不必勉强的。”
我很高兴地接受了,我们度过了一个愉快的晚上。泰札第一次带我到他住的地方去,最近他把妹妹接过来住,因为母亲死后,只剩下妹妹一个人。长久的单身生活后,现在多了一个人,他觉得非常愉快,骄傲地说个不停。这个妹妹天真无邪而快活,和她哥哥一样,有一双善良、快乐的眼睛,名叫布丽姬苔。她端给我们小点心与淡绿色的奥国葡萄酒,还有维吉尼亚长支雪茄的小盒子。我们先为她的健康干第一杯,第二杯是为了良好的兄弟情谊。当我们吃着小点心,喝着葡萄酒与吸着雪茄烟时,善良的泰札不断地在小房间里踱步,表现出衷心的喜悦,一会儿坐在钢琴旁,一会儿抱着吉他坐在长椅上,一会儿又拿起小提琴坐在桌子的一角,唱着浮现在脑海里的美丽歌曲,喜悦的眼睛闪亮灿然。一切都是为了对我的歌剧表示敬意。他妹妹有着同样的血统,也是莫扎特迷;小小的住屋里飘荡着“魔笛”中的抒情曲以及“唐·乔凡尼”的一部分,虽然不时被谈话与杯盘的响声打断。她的哥哥用小提琴、钢琴、吉他和口哨伴奏得准确而美妙。
晚上,我通常带着乐谱去泰札家,加入他们开朗、满足的生活里,和他们一起喝着奥国的葡萄酒,演奏莫扎特的音乐。然后我在平静的夜里踏上归途,看见对对情侣在散步小径上徘徊。上了床,虽然疲倦已极,却依然睡不着。现在回想起来,我实在无法明白,我是怎么能够不犯禁忌,不强制她,也不征服她,而像兄妹般地与葛特露德交往的。我也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在看到她愉快地穿着淡蓝色或者灰色的衣服,在看到她严肃的眼神,倾听她的声音时,居然不会向她显现热情,向她表白爱情。我迷乱醺醉般地从床上跃起,点亮灯,开始工作。让歌声和乐器错综交织,用新而热烈的旋律去来回重复思念之情。但是安慰总是不来。于是我被恐怖的失眠症攫住了,烦闷焦躁地躺在床上,口里喃喃地、无意义地唤着葛特露德的名字。我已完全放弃寻求安慰与希望,而任由绝望来摆布我。我呼唤上帝,责问上帝为什么造出这样的我,为什么上帝要让我有残疾?为什么连最贫穷的人也有的幸福我却没有,只给我这最残酷的安慰,让我的欲望一次又一次地变成虚空的幻想,可望而不可及。
在白天我还能控制自己的热情。大清早我就咬紧牙关开始工作,强迫自己做长久的散步来镇定自己,用冷水浴来振奋精神。黄昏时候,我就逃到开朗的泰札兄妹身边,以躲避即将来临的夜晚的阴影。就这样我有了几个钟头的平静,有时候还可以获得欢畅。对于我的烦躁不安,泰札也注意到了,但他以为我是因为工作过度,叫我不要太过勉强。事实上他也全心专注在这个工作上,也和我一样,内心在为我的歌剧的成长而感到兴奋焦躁。有时候为了只和他两人待在一起,我带他出去,在酒店凉爽的庭园里度过一个晚上。但是那里也有成双成对的情侣、蓝色的夜空、灯笼和焰火,以及刺激人情欲的香气等这个城市的夏夜所常有的一切,使我快活不起来。
当泰札也为了陪伴布丽姬苔去山中度假而离开时,我变得更加悲惨了。他也邀我同去。虽然我行动不便,不知会破坏他多少乐趣,但他还是真诚地邀请我。可是我无法接受。有两个星期我孤独地留在城里,不能入眠,疲倦至极。工作也没有任何进展。
这时葛特露德从华利斯村寄给我满满一小盒阿尔卑斯玫瑰。当我看到她的笔迹,以及从小盒里拿出来的已凋谢的褐色花朵时,仿佛看到她脉脉含情的眼睛正在注视着我,使我不禁为自己的粗暴与疑惑感到惭愧。我觉得还是让她知道我的情况较好。第二天早晨我写给她一封短信,我半开玩笑地向她表白,我因为思念她,彻夜难眠,我不能再接受她的友情,因为我爱她。在写信时我的心又受到了震撼,开头是平静与近乎诙谐的口气,到结尾时就变得激烈与炽热的了。
泰札兄妹几乎每天都寄来问候信与风景明信片,他们不会料到每次寄给我的明信片与短笺只会给我带来失望,因为我在期待另一个人的邮件。
在短短的夏季演奏期中,我不得不担任管弦乐团中的小提琴手,但到了秋天时我就辞职了,因为我要把精神全都放在自己的工作和兴趣上。团长为了我要离开而生气,最后还对我动粗,幸亏泰札的帮忙才解了围。
这位忠实的朋友和我一起完成了我的歌剧的器乐部分。他很谨慎地认同我的看法,但也毫不留情地一一指出我在管弦乐法上的缺点。他经常像粗暴的指挥一般,愤怒地批评我,把我认为很好的地方,只要他觉得有问题,他就删掉、改写。要是我怀疑,不信,他就立刻举出实例。在我失败或下不了决心时,他就把乐谱拿来给我看,告诉我莫扎特或罗尔金<a id="z3" href="#bz3">3</a>是怎样做的。他又说我的犹疑与胆小,或是我的固执是“牛的愚蠢”。我们互相争吵,发脾气。要是在泰札的家里发生这种事情,布丽姬苔就会热心地听我们说,拿来葡萄酒和雪茄烟,温柔而仔细地把起皱的乐谱抚平。她尊敬我如同她爱她的哥哥一样,她认为我是个大作曲家。每个星期日我都被邀请到泰札那里去用餐,餐后只要不下雨,我们总是坐电车到郊外去。在山丘上与森林里散步、闲谈与唱歌。兄妹俩尽情地高唱他们故乡的牧歌。
有一次我们散步后进去乡村的酒店吃点心,从敞开的窗子外传来了热闹的跳舞音乐,我们吃过点心,坐在花园里喝苹果酒休息,布丽姬苔偷偷地向家里走去,我们注意到了,往她那边看时,看到她脸色焕发得就像夏天的清晨一般,从窗子旁边跳舞过去。当妹妹回来时,泰札用手指着她,说她为什么不邀请他。她困惑得脸红了,用眼神要我制止他。
“怎么样?”哥哥问她。
“不要这样!”她只这样说,但是我偶然看见她用眼神暗示她哥哥注意我。“哦,原来如此。”泰札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