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幻灭
为了不使她更害怕,我不敢为莫德辩护,也不敢称赞莫德。不过,我确信她只要试过一次,就会高兴地继续唱下去的。
几天之后,我同莫德乘马车去了。我们等了一会儿主人才出来迎接。主人客气得近乎冷淡。主人并不在意我频繁的拜访和亲近葛特露德。要是有人提醒他要小心我,我想他一定会一笑置之的。现在加上了莫德,他感到有些不乐意。但是莫德表现得既温文又高雅,伊姆德父女很快就改变了对他的观感。这个向来被认为既粗暴又骄傲的歌唱家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他既不表现出虚荣,谈话也很有分寸。
“我们开始吧?”过了一会儿,葛特露德问道。我们站起来走到音乐室去。我坐到大钢琴旁去,简单地弹了一下序曲和各场面并加以说明之后,请葛特露德开始。她拘谨而小心地唱着。莫德和她相反,轮到他时,他一点也不犹豫地拉开嗓门唱了起来,把我们深深感动了。葛特露德立刻被吸引了过去,唱得非常流畅。在上流家庭的妇人中周旋惯了的莫德,第一次注意到了葛特露德,和着她的歌,真诚而毫不夸张地赞美她。
“这种时候迟早会来的。您最美好的时光已经过去了。您等着瞧吧,这歌剧一上演,您的名声也就完了。这是您自己的事。我们什么时候唱呢?有两三个地方我要和您商量一下。已经完成多少了?”
我把能够拿出来的都给他看了。他马上带我到他家里去。在那里我第一次听他演唱这个角色,感觉到自己的音乐和他的歌声的力量。在写这个角色时,我总是透过自己的热情不断地想着他。在我的脑海中,第一次能描绘出舞台上的景象,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点燃的火焰向自己扑来的热度。但那已经不属于我了,也不是我的作品了,它拥有自己的生命,以外部的力量影响着我。我第一次感受到作者与作品分离的滋味。在这以前,我是完全不相信会有这么一回事的。我的作品独立起来,展现了它的生命。直到刚才还掌握在我手中的,现在已经不属于我,而像长大了的孩子离开父亲似的,独立生存,发挥自己的力量。用看待旁人的眼神看着我,但它还是冠着我的名字。后来在歌剧上演时,我也不时地感受到这同样的分裂。
莫德多次演练了这个角色,我完全同意他希望修改的地方。随后他好奇地问我是谁扮演女高音,他还不很清楚,他很想知道是否有人开始练唱了。我不得不首次告诉他关于葛特露德的事情。我平静而不带任何夸张地说了。他知道她的名字,但没有去过伊姆德家,现在他听到葛特露德已经研究了这个角色,而且也能唱了,他显得很惊讶。
“那么,她一定有一副好嗓子,又高亢又清亮的。”他直爽地说,“能不能带我去那里一次?”
“这正是我想拜托您的。您要听听伊姆德小姐唱的,应该有需要修改的地方。等她回到城里,我就去和她商量。”
就这样,情形并没有丝毫改善,但我还是很感谢这封信,总之,这也算是她对我的问候。她容忍了我的求爱,没有一口拒绝。这封信正显示出她的为人,我仿佛看到了冷静、清澄的她。她自己再度显现在我的心灵前,代替我的思念所塑造出来的她的形象。她的眼睛在要求我必须信赖她。我觉得她和我靠得很近。于是我一下子感到又羞惭又得意。这种感情帮助我征服恋爱的伤感,克制急切的欲望。我得到的不是安慰,而是坚强和勇敢。我带着工作,住宿在离城里约有一两个小时路程的一家乡村小酒店里。我坐在花朵已经凋谢了的丁香树下沉思,对于我的生活觉得很不可思议。我是多么孤独而小心地走自己的路,不能确定自己到底要到哪里去。我在哪里都没有根,在哪里也没有得到公民权。我抛弃了自己的职业,陶醉在创作者危险的空想里,但那也不能使我满足。朋友们都不知道我。唯一能真正了解我,与我和睦相处的,就只有葛特露德了。我的工作——我正是为了工作而活,正是工作赋给了我生命的意义——也只不过是幻想的追求,空中楼阁的建造而已。我与父母只是表面上来往,只是礼貌上的书信往还。而一行一行音符的堆积,在最好的情况下,也只不过是能给他人短暂的愉悦,不过是一种幻想的游戏,真的具有意义吗?真的能肯定一个人的生活,充实一个人的生活吗?
但我还是努力工作,终于在这个夏天完成了歌剧的内在部分,虽然表面上还有许多缺点,不过至少是完成初稿了。有时我又非常高兴,志得意满地想象自己的作品如何获得人们的拥护,比如歌唱家与音乐家,团长与合唱队指挥,他们都得遵循我的意志行动,让我的意志去影响数以千计的人。但是在别的时候我又觉得很恐惧,认为这一切感动与力量,不过是受到大家同情的孤独者的软弱的幻想所发出来的而已。有时候我也一蹶不振,甚至认为自己的作品不可能上演,觉得那一切都是虚伪的夸张。不过,这些情形还是比较少的。我的心底依然相信自己的作品充满了生命与力量。我的作品是诚实的和热烈的,其中有我的体验,流着我的热血。即使我今天再也不想听它,写了完全不同的曲目,那歌剧也还是包含了我整个的青春时代。其中的无数节拍与我相逢时,感觉就像一股温热的春风从青春与热情的寂寞山谷向我袭来。我想,那股热情和力量都是出自一颗软弱、欠缺和思念的心。因此我不明白当时的生活,以及现在的生活是可喜的,还是可厌的了。
夏天即将过去。我在一个下着暴雨的黑夜里,写完了序曲。第二天早晨,冰冷的雨变小了,天空一片灰色,庭园里充满了秋意。我收拾好行李,回到城里去。
熟人中只有泰札偕同他的妹妹回来了。两人的脸给山上的太阳晒得红红的,容光焕发。他们在旅途上遭遇了许多经历。不过他们很想知道我的歌剧进行得怎么样了,充满了关心和紧张。我们检讨了序曲。泰札把手搭在我肩上,对他的妹妹说:“布丽姬苔,你看,这才是伟大的音乐家!”这时,我觉得内心充满了庄严感。
我满怀信心,又渴切又兴奋地等待着葛特露德回来。我可以把一件好作品给她看,我知道她会把这作品当成是自己的一样,去理解和品味的。我最焦急的是海因利希·莫德,我不能没有他的帮忙,但几个月来却杳无音讯。
“您真幸运,库恩。泰札还帮您完成了管弦乐。这出戏一定会成功的。”
我什么也没有说。我没有时间去想将来的事和这出歌剧的命运。非先完成不可。不过听他唱过之后,我对自己的作品充满了信心。
我向泰札谈起这件事,他言词激烈。“我早就说过了,莫德这个家伙具有超人的本领,要是他不那么漫不经心就好了,那家伙只想到自己的事情,从不肯为音乐多费心。他到哪里去都是冒冒失失的。”
那天,我在树叶逐渐静静凋零的秋意中,走过伊姆德家的庭园,去拜访终于回来了的葛特露德,心里郁闷地鼓动着。但变得更漂亮的她,微笑地迎接了我,同我握手。她的脸略略晒黑了,姿势也更优雅了。她的声音依然甜美,眼神依然清澄,态度依然安详高贵,立刻又吸引了我。我幸福得把忧愁和欲望全都抛到了一旁,我为自己又能在她纯洁的身旁而感到喜悦。她让我感到不拘束。我没有机会提起自己的信和期望,她也没有提起,也没有表现出我们的友情蒙上了一层阴影的样子。她也没有想要疏远我。她相信我会尊重她的意志,不再提起什么爱情之类的,除非她自己鼓励我那样做。有好几次只有我和她两人在一起,我们立刻开始研究过去两三个月所完成的部分。我对她说莫德所担任的角色,也说莫德赞美了她。两个主角绝对有必要在一起研究一下。我请求她让我把莫德带来,她同意了。
“我也不是非常乐意的。”她说,“您也知道,我平常不在别人面前唱歌,特别是在莫德先生面前更是痛苦。并不只因为他是有名的歌唱家,他总令人感到害怕,至少在舞台上是这样的。不过,我会试试看的,应该没有什么问题的。”
在葛特露德回来之前,他终于出现了。有一天早晨,他来到我的房间里,久久地看着我的脸。
“您脸色不太好,”他摇着头说,“写那东西也是不简单的。”
“您把扮演的角色看了吗?”
“看了?我都已经背下来了,只要您想听,我还可以唱给您听呢。真是恐怖的音乐!”
“您那样认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