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幻灭
我不明白为什么电报会把我弄得这样心烦意乱。我久久地坐在桌旁,觉得电报中隐藏着一股力量,这股力量要强迫我去忍耐我想要逃避的难忍的痛苦,我没有勇气打开。最后,我颤抖着双手,慢慢地打开来看了。我鲁钝地读着电报内容,仿佛翻译陌生的外国文字似的。电报里写着“父病危,速回,母”。我渐渐明白了电文的意义。昨天我还想到父母,担心自己一定会使他们伤心,不过这也只是表面上的思虑而已。现在父母提出了抗议,坚持他们的权利,硬要把我拉回去。我立刻就想起了圣诞节时与父亲的对话。父亲说,年轻人基于利己主义和独立的感情,一旦愿望不能获得满足就会放弃生命。相反的,知道自己的生命是与别人的生命结合在一起的人,就不会为了自己的欲望而走上那条路。现在我就受到这样的牵连。父亲病危,只有母亲一个人陪着他,她要我回去。父亲的死和母亲的困窘并没有立刻抓住我的心。我知道自己正在啃噬更大的痛苦。但我也知道现在不允许我再把自己的负担加在父母身上,不能不理睬他们的请求,自顾逃开。
黄昏时我已经准备妥当到了车站。心里不情愿,却又不得不去买了票,把找回的零钱放进钱包,走到月台上,上了火车。我坐在角落里,做好了夜间长途旅行的心理准备。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环视了一下周围,向我点了点头,就坐在我的对面。他问了我什么,但我只想一个人静一静,不想被打扰,于是什么也不想地凝视着他。他咳嗽了一下,拿起黄色的手提皮袋,去找别的座位了。
火车在黑暗中盲目地、毫无知觉但却踏实地向前飞奔,完全像我一样,好像丢失了什么,又想要挽救什么。过了好几个钟头,我把手伸进口袋里,碰到那封信。心里一边想着这东西居然还在,一边打开了信。
她摇摇头,放开了我的手。
“再见!”她低声说,“我没有错。请您不要误会我和海因利希!”
事情就这样结束了。我回到家里,像从事工作似的,把重要的事物一一安排妥当。在这期间,悲伤不时哽在心头,有时觉得仿佛要吐血,但我一点也不在乎,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在剩下来的时间里,身体是好是坏早已不是问题了。我整理了完成了一半的歌剧乐谱,留了一封信给泰札,要他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作品留下来。另外,我也在用心考虑该如何死。我不想让父母为我的死受到惊吓,但却又想不出可能的办法。事实上这也不是很重要的,我决定用手枪来结束自己的生命。怎样死的问题都只是像梦幻般地浮现在我眼前。只有一个念头是确定的,那就是我再也不能活下去了。因为在我所下定的决心的冰冷外表下,我已经感觉到对长久地生活的恐惧。那生活用空虚的眼神恐怖地注视着我,这远比黑暗、冷淡的死亡更令我感到丑陋和恐怖。
第二天午后,事情告了一个段落,我想再一次到城里转一下。有几本书得还图书馆。知道自己晚上就会死了,我觉得很平静。我像一个遭受到意外伤害的人,处在半昏迷状态中,我横躺着,虽然想象得出所有的战栗和痛苦,却不曾感到有什么痛苦。受伤的人都想要在真正的痛苦袭来之前死去,我也有这种渴望。一旦自己恢复知觉,就得一口喝干那一满杯能置自己于死地的毒酒的恐怖,远比那真实的痛苦更为恼人。于是我急忙赶路,办完事情,立刻就回家了。为了不经过葛特露德的家,我稍微绕了一下路。因为我知道,要是看到那幢房子,我就会被自己所急欲逃避的难以忍受的痛苦所击倒,所以还是躲避的好。
我就这样回到自己的家里,松了一口气,打开大门立刻爬上楼梯,这才定了心。要是现在还有悲伤跟在我后面,向我伸出利爪,或者有什么恐怖的痛苦在我心中的什么地方骚扰我,那么在我自己和解脱之间也只剩下几步和几秒而已。
“葛特露德小姐,”我直截了当地说,“原谅我又要再麻烦您了。去年夏天我给了您一封信——现在我能得到那封信的回复吗?我必须出门旅行,也许离开很长一段时间,我会等您的,直到您自己……”
她脸色苍白,惊讶地看着我,于是我替她说了。“您想说‘不’吧?我也是那么认为的。我不过是想确认一下而已。”
她悲哀地点点头。
“那么是海因利希了?”我问道。
她又点点头。她突然害怕地握住我的手。
有一个穿制服的人对着我从楼梯上走下来,我怕自己会被拉住,急急地闪过身让他走过去。他脱下帽子,叫我的名字。我踉跄地注视着他。被别人叫住、站住,使得我被恐怖攫住了。我突然感到疲倦万分,即将倒下去,虽然离自己的房间只不过数步之遥,却怎么样也走不到了。
在痛苦中,我还是瞪着这个陌生人。由于疲倦已极,所以我坐在楼梯上。他问我是不是病了,我摇摇头。他手里拿了什么东西,想要交给我,我不拿,于是他硬塞在我手里。我抗拒着,并且说:“我不要。”
他喊女房东,但女房东不在。于是他伸手到我的腋下,想把我撑上去,我知道自己无法挣脱了,他也不会让我一个人待在那里,于是我奋力地站起来,自己先进去房间。他也跟进来了。他怀疑地看着我,所以我给他看我那不良于行的腿,装出腿很疼的样子。他相信了。我翻翻钱包,给了他一马克,他道谢过后仍然把我没有拿的东西塞在我的手里。那是一封电报。
我疲倦已极地站在桌旁思索。我还是被拦住了。我的决心还是被破坏了。在那里的是什么?是电报。是谁打来的?谁打来的都无所谓,反正与我毫不相干。现在这个时候还来电报,未免太残酷了。在万事都已安排妥当的现在,在最后的瞬间还来电报!我转身一看,桌上还放了一封信。
我把信放进口袋,毫无疑问的,这是有人想要来扰乱我。有人不让我逃避痛苦,要让我饱尝痛苦而死,不留下一丝刺伤、啮咬和痉挛的痕迹。我不想看。但是电报却让我坐立不安,让我思绪混乱,让我不知所措。我坐在电报前面,望着电报,斟酌着到底要不要打开来看。当然,这是妨害我的自由的。
“请您原谅我!不过,请您不要对他做出什么来!”
“我根本没有想到要对他做什么,您放心。”我说着不由得微笑了。因为我突然想起了被他殴打的玛丽昂与萝蒂,虽然她们是那样死心塌地地爱他。很可能他也会打葛特露德,那会彻底破坏她那高贵耀人与充满自信的气质的。
“葛特露德小姐,”我又再一次说道,“请您再想想!不是为了我。我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不过莫德是不会使您幸福的,再见!葛特露德小姐。”
我的冷静依然没有动摇。葛特露德终于开口了。那口吻和我曾经从萝蒂那里听到的一模一样。她像病人般地看着我。“请您别这样就走,这太过分了!”这话说得我心都碎了,我好不容易才抑制住了自己。
我握住她的手说道:“我并不想让您痛苦,也不想伤害海因利希。但请您等着看吧。请您不要被他征服。他会把他所爱的一切都毁灭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