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幻灭
“你的脸色可真难看。”母亲拥抱着我说,“这给你的打击真的那么深吗?”
我什么也没有说。随后立刻来了一个年轻的医生,后面跟着一位上了年纪的医生,他们给垂危的病人打了吗啡,但那双慧眼却再也不睁开了。它原来一直是无所不知地观察着一切的。我们坐在父亲身边,看着安睡的父亲。父亲平静了下来,我们看着父亲的脸色改变,等待最后一刻的来临。父亲又活了几个小时,到傍晚才咽下最后一口气息。我只感到无端的悲伤和深沉的疲劳,睁大干涸的眼睛坐在死者的床边。天黑时分,就那样坐着睡熟了。
“在医院里,夫人也在那里。”
“他还活着吗?”
“今天早上还活着,不过不知什么时候——”
“是吗?究竟是什么病呢?”
“咦?啊!我明白了。毛病还是出在脚上。大家都说诊断错误。疼痛来得非常突然,老爷的惨叫声让人不忍卒听。于是立刻送进医院。现在确知是败血症。所以昨天两点半我们给您拍了电报。”
这是出版商写来告诉我音乐会与报酬的信,他说情况顺利,一位慕尼黑的大评论家评论了我的作品,他向我道贺。信中附了一张用我的名字做标题的剪报,上面长篇大论地评述现代音乐的状况,有华格纳和布拉姆斯,然后评论我的弦乐与歌曲,对我用了许多赞美与祝福之词:当我读着这些小而黑的字体时,我慢慢明白这是在写我,我将会在人世间享有盛名,将会受到世人的欢迎。在那瞬间,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封信和剪报解除了设在我面前的障碍。我出乎意料地回头看了一眼这个世界。发现我并没有消灭也没有沉沦,而是活在这个世界里,并且属于这个世界。过去那五天所发生的事情,以及自己只是模糊感觉到的事情,还有自己想逃离的事情,现在全都回到了我的脑海里。一切都是那样的可厌、痛苦和可耻,令人难以忍受。一切都在宣告死亡,但我并没有付诸实践。现在我也只得不实行死亡了。我必须活下去,必须愉快地承受下去。我该怎么做呢?
听着火车隆隆前进的响声,我打开车窗,看见黑暗的土地,伸着黑色枝桠的伤感的光秃秃的树木,大屋顶下的农家和远处的山丘都在向后移动。所有的一切看来都活得那么不情愿,都活在苦恼和反感中。我心里只是悲伤地想着,会有人觉得这一切很美吗?“这是神的旨意吗?”这首歌浮现在我的脑际。
无论我如何努力地想观看窗外的树木、田野和屋顶,无论我如何努力想倾听车轮的节奏,无论我如何热切地想思索脑海中遥远的事物,也都持续不了几分钟。父亲的事情几乎想也没有想。父亲和树以及黑暗的土地全被遗忘了。我的思绪违反了自己的意志和努力,回到了不该去的地方。那里有古木参天的庭园,庭园里有幢房子,入口有棕榈树,所有的墙壁都挂满了古老而黝黑的绘画。我走进去上了楼梯,从古画前面走过。谁也没有看到我,我像影子般滑过去。那里有一个修长的女士背朝着我,一头浓浓的金发。我看见她与他拥抱着。我的朋友海因利希·莫德带着他所惯有的忧郁与残酷的微笑。我明明知道他会污辱、虐待这个金发少女,却又无可奈何。让这个最美丽的女人落在这个专门毁灭人的可怜男人手里,真是又愚蠢又无意义,一切爱情与幸福全都化为乌有。这真是又愚蠢又无意义,可是事实就是如此。
当我从睡眠中醒来——或者可以说是从昏迷中醒来,看到窗外已经发白,灰色的天空慢慢亮了起来。我伸了伸僵硬的四肢,觉得不安与忧虑。眼前所见,只觉伤感与破败。我第一次想起了父母。
“是的,谢谢。快拿牛油、面包和一杯葡萄酒来。还有马车也准备一下。”
大家忙了起来,窃窃私语着。随后又归于平静。有人拿来了杯盘。我吃了面包、喝了葡萄酒,然后坐上了马车。驱马快奔,不久我们就到了医院大门口。戴着白帽的护士,以及穿着蓝色条纹上衣的男看护在走廊上走来走去。有人拉了我的手,把我带到病房去。我抬起眼睛,只见母亲对我含泪点头。躺在低矮铁床上的父亲变得很小。父亲那灰白的短髭一根根竖起,看起来异常刺眼。
父亲还活着,他睁开眼睛。虽然还在发烧,但他依然认出了我。
“你还在搞音乐吗?”父亲低声地问。那声音和眼神还是像以前一样善良与诙谐。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疲倦地用带着嘲讽的智慧的眼光看着我。我觉得他已经看到了我心里,已经看清楚了一切,已经明白了一切。
“父亲。”我说。但他只是微笑,再度用半带讥笑的眼光看了我一眼——那眼光已经显得涣散了。然后他又闭上眼睛。
天色还是灰蒙蒙的清晨,我看见故乡的桥和房子渐渐靠近。在车站的恶臭与喧闹声中,我觉得非常的厌烦和疲倦,几乎不想下车了。我提了简单的行李,登上了最靠近的一辆马车。马车在光滑的柏油路上跑着。不久转上略略冻结的土地和凹凸不平的铺石路,停在我家宽敞的大门前。我从来没有看过这扇门关闭起来。
可是现在大门关闭着,我慌乱而又惊恐地拉了拉门铃,但是没有人来开门,也没有回音。我抬头看着自己的家,仿佛自己处在又愚蠢又令人难堪的梦中,一切都被封闭得死死的。马车夫一脸诧异地在一旁看着我,静静地等着。我心情郁闷地走到另一个入口去。我很少从那个入口出入,这几年更是从来没有走过。那里的门开着,里面就是我父亲的账房。我走了进去,那些照旧穿着灰色上衣的职员都安静地坐在那里,那里布满灰尘。我一走进去,他们都站起来跟我打招呼,因为我是继承人。干了二十年簿记员的克雷姆向我鞠躬致意,悲伤而诧异地看着我。
“为什么把大门关了?”我问。
“那里没有人。”
“我父亲到底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