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母亲
“我很乐意。”
“好。要是您只是身体上哪里有病,医生就会要您用温泉治疗,或者是服药,或者去海边,也许您不懂为什么用这些方法就会有效,不过您总会去试试吧?那么,我建议您做的,您也不妨试试看。那就是请您多多地想想别人,再想想自己!这是能治好您的唯一方法。”
“但是我该怎么做呢?每个人都是先想到自己的。”
但是老师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自满,也没有为自己的教条所束缚。他以出自内心的悲伤,温柔地看着我的脸,忧郁地摇着满头的金发。
“您病了,”他肯定地说,“也许只是身体不好,这会马上好的。您必须到乡下去,使劲地劳动,而且不能吃肉类。不过,看来您还有别的毛病。您得了精神病。”
“您这样认为吗?”
“是的。很遗憾的,您得了在知识分子之间最普遍的流行病。医生对这个还一无所知。这和背德狂有点相近,也许可以称为个人主义或妄想的孤独。最时髦的书本里就充满了这些。在您的心里正潜伏了‘我是孤独的,任何人都与我无关,任何人都不了解我’的妄想。难道不是这样吗?”
“大概是这样。”我惊讶地承认道。
我以前就常常模糊地感觉到,生活是不容易的。现在我又有了新的感受。一直到今天,那种矛盾的感觉始终没有消失,早已在我的感受中植下了根。我的生活是既贫穷又艰苦的,可是别人却认为我过得既丰富又光彩。我觉得人生有如深沉而悲伤的夜,如果不是偶尔会出现闪电的亮光,那是任谁也无法忍受的。闪电在那一瞬间所带来的光明,能给予我们无限美好的慰藉。几秒钟的光明就能拭去那好几年的黑暗。
黑暗是没有任何慰藉的昏暗,这在每天的生活中恐怖地循环着。人为什么要在早晨起床?为什么要饮食?然后为什么又要睡觉呢?小孩子、野蛮人、健康的年轻人,还有动物,都不会为这无意义的事情,以及循环的活动而烦恼。无忧无虑的人因为早晨起床和饮食而感到愉悦,他觉得很满足,并没有想到要去改变。但不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人,他就会想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追求那真实的瞬间,这瞬间的闪光使他觉得幸福,并且让他可以拭去集合了他全部意识和目标的思想中的时间感。这个瞬间可以称为创造的瞬间。因为这个瞬间给创造者带来结合的感觉,并且人们愿意接受这个瞬间所带来的一切东西,包括偶然的东西在内。这个瞬间和神秘主义者所说的与神相结合的东西相等。人们会觉得其他的瞬间是那么样的黑暗,也许是由于这个瞬间太过明亮了,人们会觉得其他的生活是那么样的沉重、卑下和苦涩,也许是由于这个瞬间带来了太多自由、迷惑般的轻松和飞扬的快感。我不明白这些,也不习惯做哲学式的思考。不过我知道,如果真有永恒的幸福和天国,那么一定是这个瞬间不受阻碍的持续。又如果这个永恒的幸福是从烦恼和痛苦的净化中得来的话,那么,任何烦恼和痛苦都不会大到非躲避不可。
父亲下葬后两三天——我依然处于麻木与精神恍惚之中——我漫无目的地在散步途中走上一条通往市郊的田园街道。那些小巧精致的房子,唤起了我那已经淡去的回忆,我一边想着一边逆溯着记忆探寻,找到了以前的老师的家。几年前他曾要我改信通神学说。我走进去,老师向我迎来,他一下子就认出是我,亲切地把我引进他的房间里,房间里到处是书和盆栽,飘着芳香怡人的烟草味。
“您好吗?”洛耶老师问,“啊,令尊过世了!看您一脸悲戚,这给您的打击真的那么深吗?”
“不,”我说,“要是我还像以前那样和家父那么生疏,那么,家父的死也许会使我更悲伤,不过,上次回来时,我和家父变得很亲近,因此这就免除了我的罪恶感。我所偿还给父母的远不如父母所给我的爱。这是一个人对慈爱的双亲所应有的感情。”
“我说得没错吧。一旦患了这种病,只要两三次遭遇过失望,就认定自己与他人全然无关,有的也只是误解而已;认定所有的人都在绝对的孤独中自我放逐,别人不可能了解自己,自己也不可能和他人分享、共有任何东西。这样的病人更会傲慢地认为能够互相理解、互相爱慕的健康的人都是愚蠢的。这种病要是蔓延开来,人类只有灭绝一途而已。幸好这种病只出现在中部欧洲和上层阶级里。年轻人染上了这种病还有治愈的希望。不过这种病在年轻人身心转换期间是很难避免的。”
他这略带讽刺的演说,使我有点生气。他看到我既不微笑,也不想为自己辩护,于是他的脸上又恢复了悲伤而又亲切的表情。
“对不起,”他亲切地说,“您患的就是这种病,我不是在讽刺您。不过治疗的方法还是有的。我和您之间没有共通的桥梁,以及每个人都互相不理解,孤独地各走各的路,那只是您的妄想而已。相反地,每个人所拥有的共通的东西,要比每个人所各自拥有的,以及去区别自己和他人的标准的东西,要多而且重要得多。”
“这有可能。”我说,“但我知道了这些又有什么用?我不是哲学家,并不是因为我找不到真理才觉得痛苦。我不想做贤人,也不想做思想家。我只想更满足、更轻松地活下去而已。”
“那么,请您试试看!您不能读书,也不能钻研理论,但只要有病就必须相信医生。您愿意试吗?”
“这太好了。”
“老师的通神术进展得怎么样了?因为我身体不太好,倒想听听看。”
“您哪里不舒服?”
“全身都不舒服。活也活不了,死也死不掉。我觉得一切都是错误与愚蠢。”
洛耶老师痛苦地皱起他善良而满足的园丁脸。我不得不承认这张善良的、有点肥胖的脸让我觉得颇为不快。我绝不期望他的智慧能带给我什么安慰。我只想讲给他听,要证明他的智慧是徒劳无功的,想好好惩罚他的幸福感与乐观的信仰。不管是对他还是对任何人,我都不带有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