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友谊
因为我比他来得严肃,所以他对我多少有点儿尊敬,尤其对我的体力更加佩服。在别人面前也经常以此自傲,说他有个身体很棒的朋友,凭一只手就可把他摔得四脚朝天。理查也精通不少体能技艺,他曾教我打网球,带我去骑马,一起去划船、游泳。尤其当我的撞球技术跟他不相上下时,更是热心不已。打撞球是他最喜欢的活动,不但技术高超,并且在球台边他的心情似乎也特别好,笑话也说得特别有劲儿。他经常把3个球编上我们所认识的名字,动杆击球时,由3个球离合集散的位置变化,就可编出长长的故事,向他们作了许多富于机智,或讽刺和漫画式的比喻,他嘴里不停地说着,一边以无比优雅的姿态,悠闲轻快地一杆接一杆打下去,看他那种神情,实在也是一种乐趣。
我在文坛的活动也多半是靠他多方奔走而赢得的。有一次,他这样对我说:“我一直认定你是个文学家,这并不是因你在报上发表些文章便给你戴这顶高帽子,而是我直觉到你心灵深处蕴藏着某种美丽深奥的东西,它迟早会喷涌出来,那时,你就能写出真正不朽的作品了。”
在这种生活下,几个学期像从指缝间漏掉的零钱一般消逝了。理查修业期满非回归故乡不可,在这辛酸的离别前夕,我们都认为应该快乐地来结束这段充满光辉的青春生活,所以想找些什么特别精彩的节目,尽情欢乐一番,以便留待日后回忆。我提议到倍尼斯的阿尔卑斯山去旅行,那时是早春时节,登山当然还嫌太早,但除此外又想不出更好的方案。我正在为此事烦恼之际,理查已暗中写信给他父亲,准备给我来个意外的喜讯。有一天,他带着巨额汇票闯进我的屋子,邀我是否愿意跟他到意大利旅行,旅费由他负责,还可当我的向导。
我的心兴奋得悸动沸腾。从童年起在梦中不知出现过几千次的那种憧憬,现在终于将获实现。我整天头脑热烘烘地准备一些琐碎物品,又教好友一点意大利语,直到出发前一天,还在担心不知有什么事没有准备齐全。
我们先把行李送出,然后搭上火车。经过绿野、平畴、群山,来到乌那西湖和果沙德山,从这里下去,到处可看到山洼、小河和一片满是光秃岩石的荒山,提西诺地方,白雪皑皑的山顶遥遥在望。再过去就是平坦的葡萄园,黑石砌成的房子点缀其中。火车满载着我们的期望,在肥沃的隆巴第平原疾驰,直向集喧嚣、污秽、诱惑于一身的都城——米兰开去。
如今想来,当时我和那一群穿着奇装异服,发型怪里怪气的文人以及周围的女人在一起鬼混,实在非常危险,想想,不由感到毛骨悚然,同时也觉得可悲可悯。在颠簸的青春期,我所以能坚守立场不致趋于毁灭,应归功于高地成长的农人气质。
在我,比名声、比酒、比恋爱、比智慧更重,惠赐我更多的是友情,归根究底也只有友情才弥补了我天生笨拙的处世之道,使我在青春时期始终保持着润泽的晨光,得以坚持奋斗下去。到现在我仍认为世上最可贵的莫过于同性朋友间开诚布公、肝胆相照的友情。每当心情沉郁或回忆往事时,首先映入脑际的也总是有关学生时代的友情。
自从迷恋叶密妮以来,我和理查的交往已稍微疏远,起初我自己并没感觉到,过几周后,才注意及此,于是向他表示忏悔,把我恋爱的经过全盘托出,他对我安慰一番,要我看开。就这样,我再度由心底全心全意和他和好如初。那时我所以能过一段活泼奔放的生活,完全受理查的影响。他有明朗美好的心灵和仪表,他的人生似乎没有丝毫阴影,他头脑敏慧兼之性情温柔,所以虽然洞悉时代的迷妄和狂热,但丝毫无损于他的本质。他的一举手一投足,他的谈吐,总之,他是个温和、轻松、爽朗,令人乐于亲近的人。当他发笑时更是迷人。
他对于我的嗜酒,始终抱着不解的态度。我们也经常一起到酒馆去,但他喝不到两杯已差不多,以后就发愣地看我一杯一杯地灌下去。第二天看到我宿醉的那种可怜相,就弹琴给我听,或要我看点书,或邀我去散步。每当我们到郊外,两个人都像孩子一般地尽情欢闹。溽暑的下午,跑到林木耸立的山谷中休息,哼哼歌曲,偷摘枞树上的果实。我们曾在水流湍急而又清澈的小河旁静听悦耳的水声,听了一会儿,两人终于脱光衣服跳入冰冷的水中,理查突然想起表演一出戏,由他饰演罗蕾莱<a id="z8" href="#bz8">8</a>跑到长满青苔的岩石上去坐,要我扮演船夫操着小舟向他身前通过。轮到我该表演一个悲伤的场面时,我忍不住笑出声来,因为理查正装出少女的那种娇滴滴、羞答答、难为情的样子,太逼真了。那时,岸上突然响起人声,似乎有一群旅行者在路上通过,我们慌慌张张地光着身子跑到河上游一块突出的大岩石下躲避。那一队人毫无所觉地走着,我正在庆幸没被人家发现,理查却发出各种奇怪的叫声,有猫声、老鼠声、猪叫声。引得行人大吃一惊,一齐驻足环顾左右,凝注河面,眼看我们快藏身不住了,于是他就毫不害臊地探出上半身,盯着那一群人,神色庄重地沉声说道:“那是我装出来的声音,你们过去吧!”说完立刻缩回身子,抓着我的手腕道:“真好玩!这也是一种谜。”
“什么谜呀!”
理查不晓得米兰的圆形屋顶是何模样,只知道它是闻名的大建筑。百闻不如一见,看他因幻灭而懊恼的神态实在很有趣。起初他愣了半晌,好不容易才恢复他天生的洒脱态度,于是建议一起爬到屋顶上去,看看那些杂乱无章、层层叠叠的石像。上屋顶一看,更是泄气,只见尖塔上并列的几百尊圣哲遗像,经长年风吹雨打,颜色斑驳,破旧不堪,根本不值得一看,并且大都是极粗陋的制品,连几尊新雕的塑像也不例外。我们躺在倾斜的大理石板上将近两个钟头,目送4月的太阳慢慢西移。理查心情极佳,坦白告诉我道:“我呀!在这破碎的圆形屋顶上,到处都可体验到人世间的幻灭,实在使人感慨万千。我在未来到此地之前,本来还有点担心,深恐如果看到意大利的种种美景风物将我以前所建立的观念完全摧毁,但这第一度的见识,我倒觉得很平易亲切,很有嘲弄人间世的味道。”接着他对我们周遭的石像产生出一连串形形色色、古里古怪的幻想。
“牧羊神惊吓牧童们的一幅图儿,”他笑道,“遗憾的是他们中夹杂着女人。”
理查对我研究历史的事情并不太表关心。原先,他对我之对于亚西基的圣法兰西斯的热烈崇拜也很不以为然,偶尔总要在话中夹几句刻薄的玩笑,冒渎这位圣者,惹得我发火。但不久后,他终于归服我的见解,我们常在心里描绘,这位充满无上幸福的苦难圣者,在流浪之中仍像个安详的大孩子一样在温布利亚的郊外愉快地漫步,一边赞美神明,一边虔诚地把爱情奉献给世人。我们常一起诵读圣法兰西斯永垂不朽的《太阳之歌》,熟得几乎可背起来。有一天,我们到湖上乘汽船,回途已是黄昏,微风吹动,水面扬起金色波浪,理查小声说道:“喂!你说如果圣人看到这种情景,该会说什么?”于是我引用下列几句话作答:
“赞美我主,您是我们兄弟、是风、是空气、是云、是晴朗的空气,我们永远赞美您。”
有时我们吵嘴快要到口出恶言的时候,他就半开玩笑地模仿小学生的语调念出一连串奇奇怪怪的绰号,终于把我引得喷笑起来,那股怒气也烟消雾散了。他在弹奏钢琴或欣赏自己所喜好的作曲家的音乐时,态度才比较严肃,但也经常为了说几句笑话,而中断庄严的气氛。不过大致来说,他对艺术仍不失非常热衷,非常醉心,对于真实、卓拔的作品,他的感觉就绝不马虎。
最值得称道的是每当朋友陷于苦境时,他有一种独到的心得,把他那不失活泼爽朗的本性和你的心境合二为一,诚挚地给你安慰。他一察觉我闷闷不乐,就接连不断地说些奇闻趣事给我听,这些故事真比特效药还灵,它能深深吸引住听者的心,把安闲、明朗注入你的心灵,不知不觉中苦闷已飞到九霄云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