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外面云消雾散。冬季的夜空现出一轮明月,照亮了雪停后的街道。军队的车停在对面加油站的旁边。街道两边开满了酒吧和餐饮店,左右清扫出来的小雪堆遮住了店里透出来的亮光。
汽车从医院所在的高地往下行驶,穿过一个铁道路口后驶上了国道。虽然雪下到五点多就停了,但路面还有积雪,被车胎压实后变得更滑了。“这车前后四个轮胎都是带金属钉的防滑胎,您就放心吧。”军队说。但我想即便如此,不用发动机制动还是挺危险的。汽车在国道上行驶了大约三百米后,向左拐进了一条热闹的街道。街上的电线杆、广告牌全都积满了雪。新雪覆盖的街道在夜晚的灯光中闪闪发亮。
我坐上车,让军队送我回去。“车里太冷了,稍微等一下吧。”他说着就打开了暖风。我们穿着大衣坐在车里抽烟。
日落时,雪又下了起来,一直下到五点多。因为提前开的暖风,现在车里已是暖意融融,积在挡风玻璃上的雪也都清扫干净了。“我们去哪里呢?”军队朝坐在副驾驶上的我问道。我反问他有没有想去的地方,结果他也没有什么想法。于是,我决定去桐子所在的那家餐厅。
“因为年纪大了,不想给别人添麻烦吧。”军队说。老板就像正等着他这句话似的点头附和:“就是呀,那个人绝不会为了活下去而麻烦别人。如果需要别人照顾,连厕所都不能自己去,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去死。他女儿之前说过,大和田老师从来没发过一句真正的牢骚,白日里要么读书,要么和孙辈们一起玩,出门的话也只去围棋会所,好像围棋就是他唯一的兴趣。听说就因为这个,他的棺木里还放入了棋子和折叠式棋盘呢。”
我还不知道员工之间竟有这种派别。军队说,医院里有一些人对院长阿谀奉承、鞍前马后。护士队伍里有护士长、门诊的护士主任,药房里是高田靖子,行政队伍里就是今天在场的矶村和技师箱田。他们下班后经常被院长邀请到家里做客,有时也会一起去兜风。院长家里电视机要修、家具要搬的时候,矶村这些人一定会去帮忙,就像是院长的用人一样。军队将这些事一一说给我听了。
“他女儿生活有负担吗?”军队又问。“怎么说呢,就是普通上班族,住在普通住宅区,看房子还感觉不出富裕的样子。虽说大和田老师是因为喜欢围棋才去围棋会所的,但我觉得原因不止如此。晚上他总是待到最后,会不会是因为家里太小了,所以才不回去的呢?”老板答道。
那个时候,办公室里确实还有负责拍X光片的技师箱田和文员矶村。如果他们也想一起来的话,或许当时就该叫上他们,我这么说道。军队告诉我,没有必要邀请他们,他们都是院长那一派的。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边安静了下来,柜台另一边,客人的笑声听起来突然大了很多。店里的唱片正播放着有线公司的音乐。“怎么感觉话题有点儿沉重了。”老板说着,仰头喝下自己的清酒。我又喝了口兑水威士忌,目光转向时钟,已经九点了。
听老板说,大和田老师出院后,右手和右脚都无法自由活动。右手从手腕到手肘的地方向内弯曲,连茶碗都端不住;右脚也没有力气,勉强能从床上起身去洗手间。年纪大了,再加上身体块头大,上一次洗手间竟要花费将近三十分钟。他还不能自如地说话,连家人都很难听懂他在说什么。
听了军队的话,我感觉自己仿佛站到了院长的对立面上,要把对院长心怀不满的人召集到一起来。照他的说法,我代表的就是反对院长的那一派。军队并不听我如何解释,只是一味地对我说:“您可能还没有这样的想法,不过您知道吗,有几个护士也很尊敬您的为人。院长现在心思不在医院这边,他更看重医师协会和高尔夫。咱们医院现在似乎都在靠您一个人支撑。当然,您给人的第一印象并不好,而且也不会说一些好听的话,这就导致新来的患者不太愿意接近您,但在医院待得久的患者都十分信赖您。他们说您虽然不会说好听的话,内心却很温暖。虽说是外行人,该懂的大家也都懂。”
听着老板的话,我想大和田老师大概是大脑的左半球出现了问题。大脑单侧受损时,因脑神经交叉相接,症状就会出现在相反一侧的肢体上。惯用右手的人,控制语言的语言中枢在大脑左侧,惯用左手的人则在右侧。因此,右半身瘫痪与语言障碍通常会同时出现。大和田老师的症状就是左脑受损的典型症状。
军队喝完剩下的汤,开口对我说:“院长夫人一来医院,同事们就把姿态放得很低,对着院长夫人点头哈腰。然而,您绝不会像他们那样迎合院长夫人,正月的时候还断然拒绝了院长夫人的邀请,真的是让我十分敬佩。”那时我拒绝院长夫人,并不是出于军队所说的复杂缘由,只是因为连值了两天班,觉得很疲惫,此外并不存在其他原因。可军队看起来似乎并不相信:“我不想说违心的话奉承院长或是院长夫人,想像您一样与院长保持距离。请您放心,我是站在您这边的。”
“家人想要帮助他,却被他拒绝了。后来,他去洗手间都要花一个小时。”在此之前,我对大和田老师的家庭状况一无所知。事实上,他自己也从未主动提起过家里的事情。我只看见过一次,一个五岁左右的小女孩坐在他身边看他下棋,下完后两人就一起回家了。老板说,大和田老师的家在距离围棋会所四百米远的公家公寓里。家里除了女儿夫妻两个,还有两个孩子。女儿的丈夫在土建公司上班。
我和军队已经来过这家店很多次了。偶尔想吃西餐的时候,我就会邀请他一起来这儿。军队不挑食,和他一起吃饭很舒服。我点了经常吃的牛排套餐。开始喝汤的时候,军队问我:“今晚您出现在办公室前的走廊时,我就马上飞奔出去了。您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我根本没想过这种事还需要什么理由,但是军队一脸认真地告诉我,要是让留在那里的人知道他是和我一起出来的,他们就会嫉妒。
我去给桐子打电话。店老板和军队好像还在吧台那儿面对面地谈论大和田老师的事情。桐子说跟她换班的女孩子请假了,离店得十点以后。我觉得等到那时候太麻烦了,不知为何,今天已经不怎么想喝酒了。我这么一说,她就说她过会儿再去公寓,希望我先回去。
这条街上真正像样的餐厅,也就只有这家和北斗酒店的地下餐厅了。我们告诉桐子要去那家餐厅,桐子说:“等一下,里面快腾出位置了。”此时恰好有三位男客人准备起身,服务员立马过来,把我们带到了座位上,开始收拾起桌面来。我们的座位在远离门口的窗边,可以透过眼前的落地窗俯瞰夜晚的街景。
我放下听筒回到座位上,跟老板说了要回去的事。他问:“今天回得够早的啊,是因为谈到了大和田先生去世的事,心情不好吗?”“听了这个当然会觉得难过,不过想回去还是因为有些累了。”付完账,我走出了店门。
宽阔的站前大道上有一栋楼,餐厅“Jiro”就在那栋楼的二层,面积大概有二十坪左右。餐厅虽然不大,但内部统一的褐色系装修总能让人感到安宁。我们刚走进去,收银台边的桐子就摇着头说:“今天不行啦,已经坐满了。”雪停的时间恰好与晚饭时间重合在一起,使得店内热闹不已。“要来的话应该提前给我打个电话啊。”桐子微带烦躁,边说边朝店内望去。
军队的想法可能恰恰击中了真相。确实,院长夫人虽然从没在明面上管过事,看起来却像个贤内助式的人物。军队说,她连医疗保险的申报分数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每月月初往上申报的时候,就算漏掉一分她都会指出来。这次增加千代医疗费的要求,可能就是院长夫人对院长提出来的。我一言不发地听着军队的话。院长绕了个大圈,拜托我提高千代的医疗费用,这是不争的事实。与此同时,并没有证据表明这件事是院长夫人在背后指使。就算这件事真是院长夫人提起来的也没关系,因为我对更换用药原本也没什么异议。
“大和田老师去世后我才知道,原来之前照顾老师的并不是他的亲生女儿,而是养女。那个养女大概在三十五岁左右,懂礼守矩。”
军队说的或许有点儿夸张了,不过在员工当中,有人经常去院长家走动,有人不怎么去,这也是事实。“话说回来,就算和院长夫人关系好,那也影响不到工作吧。”我如是说道。军队说并不是这样,影响其实很大。医院的人事,员工的工资、奖金全部都是由院长夫人决定的。正是因为如此,矶村去年年末的奖金才比他的多很多。“咱们医院看起来是院长在当家,其实院长夫人才是掌握实权的人。她看起来笑呵呵的,好像完全不懂经营管理,其实却相当有手段。护士长也好,秘书长也好,这些人早就被院长夫人收归己用了,就连院长也要听她的指令干活儿。院长本人其实不太懂经营管理那方面的事情。”
待在那种地方,他怎么会饿死呢?莫非是养女觉得他碍眼了?而老板的话否定了我的想法:“听养女说,他在临死前半个月突然不吃东西了。哪怕买的是他喜欢的水果和甜食,他也会说自己很饱,根本就不吃那些东西。后来,他渐渐地连水也不喝了。养女担心他,让他去找医生看看,他就说不看。最后死的时候,那么健壮的一个人就只剩下皮包骨头了。养女也说,他是一心寻死才不吃任何东西的。”
“刚开始的时候还经常邀请我过去呢。院长夫人喜欢把人召集到一起,自己就表现得像个女王一样。不过,我从没去过院长家。在医院只要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就行了,没有必要跑到他们家里去讨好卖乖。院长夫人大概觉得我是个难搞的古怪家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