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回味着那个梦的时候,我应该是没怎么动的,但在回味快结束时,桐子还是醒了,大概是因为我清醒时拥抱她的触感与入睡时有所不同。
“一根根地数自己抽了多少,搞得神经紧张,可是不利于身体健康的。”仅从外表上看,还看不出院长有任何异样。他似乎比较在意自己血压稍稍偏高、身材过于肥胖的情况,而以他五十三岁的年龄看来,那些都没必要特意拿出来说事。“我家那位太能唠叨了。”从这句话来看,让他戒烟的可能是院长夫人。
“几点了?”桐子问。我坐起身,看了看书架上的座钟,时间指向两点。桐子摇了三两下头,接着又把脸埋进了被子里。虽然雪已经停了,但要在这样的寒夜里起床回家实在是太受累了。
院长询问我诚治妻子的病情,是在翌日的下午。吃完午饭,我待在医务室里看报纸,这时院长走了进来,问我现在是否方便。要办什么事的时候,他总会问上这么一句。我自然是方便的。下午,我要给一个病人检查脊髓液,还要做开臀手术,不过那都是两点之后的事情。我与院长在桌子两边面对面坐下。似乎是刚从圆桌聚餐之类的场合赶回来,院长身上穿着西装,没有罩白大褂。“雪还是这么大。”他看着窗外,抽出来一根烟,而后又嘟囔着“是不是抽得有点儿多了”,再度把烟收进了口袋里。院长从元旦起就发誓戒烟,结果不到一个月,目标就变成了每天控制在十根以内。
“怎么这么急啊?”桐子好像对我单方面关上电视的行为有些不满,最终却还是来到了床边。我正想抱她入怀,桐子问我:“不冷吗?”随即脱了衣服。
那个时候,我还没看出院长真正的意图。千代能够自主呼吸,心脏也没有任何异常,虽然偶尔发作轻微的支气管炎,却也不需要立刻吸氧缓解。点滴也是。只要把食物送到她嘴里,她就能自己咀嚼,自己吸收,并不需要靠打点滴来补充营养。但凡是医生,就很清楚这些事情。
卧室和燃着暖炉的起居室之间完全是打通的,所以没那么冷。我们三天没有做爱了。我和桐子每天都打电话联系,做爱的频率则是像这样间隔几天。极为日常地满足过后,我们就睡着了。
千代住院的时候,我和院长说过她的情况。当时说的是脑血栓发作引发大范围脑萎缩,使千代意识钝化,接近植物人的状态。和那个时候比起来,她现在意识钝化的症状越加严重了,说是植物人也没什么问题。总之,往后应该是没有好转的可能了。听我这么说,院长就确认道:“总之,就是这种状态会一成不变地持续下去,是吧?”只要管理得好,千代总归是能像现在这样一直活下去的。这一点无须我再解释。院长看着窗外的飘雪,开口说:“我在想啊,那个病人是不是需要再多吸吸氧,打打点滴呢?”
睡着后我做了个梦。我有时会在临近破晓、睡眠变浅的时候做梦,但和桐子一起睡的时候,做梦还是很少见的。不知何时,我醒了,睁眼环顾四周,像是过了凌晨一点。看到起居室前摇晃的火光,我才意识到我们没关暖炉就睡了。
“这里地势高,好像要比下面冷上两三度呢。”桐子边说边脱下了领口部分带着水貂毛的大衣。
能否满足院长的期待暂且不论,相应的办法还是有的。目前,千代没有用神经赋活剂和消除意识障碍的药物,甲氯酚酯、胞磷胆碱 就是这方面专门的注射剂。不过,像千代这样久患重症的病人,用了这些东西也没什么作用。然而,照她的病名来看,这些药使用后都可以通过保险报销。每一种药都很贵,只要用一点点,保险费就会上涨不少。很多私立医院会对瘫痪在床、病情稳定的患者使用这一类药物,以此提高保险费用。千代有脑血栓,还可以再使用环扁桃酯一类的血管扩张剂。这种药虽然没有神经赋活剂那么贵,却也不便宜了。只要同时使用这三种药,千代的保险费用就会翻倍。
我向她描述了诚治的装束,问她有没有见过这样的男人。桐子照旧一丝不苟地清洗着脏杯子,边洗边说:“这么冷的夜,没人在路上走。”我和桐子虽然走的是同一条路,但前后却相差了近三十分钟。我遇到了诚治,而桐子没有遇到,这或许也在情理之中。
“我说这话可能让您不高兴。”院长小心翼翼地说道。我告诉他,自己其实没往心里去。我理解院长身为经营者的难处,尤其是千代这种情况,走的是医疗补贴,费用要等三个月才能到账。因为要长期疗养,她长久地占据了医院的一张病床,给她分配的护士人数也比别的病人多。以目前这种收入来看,院长感到不满也是情有可原。“我想想吧。”或许是看我答得爽快,院长的神情稍稍放松,接着问我有什么好办法。
桐子不停地问我那个人怎么了,我就把诚治不在妻子身边陪护,从医院逃走的事告诉了她。桐子听完后说:“那个人肯定是去见他女朋友了。”她说得好笑,我也不禁笑了起来。诚治怎么看都不像是能交到女朋友的人,他追求讨好女人的样子也让人怎么都想象不出来,而且他又没什么钱。“但是,人各有所好呀!”可能是因为没有见过诚治,所以桐子才会说出这么漫不经心的话来。我于是就说:“下次让你们见一见吧。”听到这句话,桐子就说,其实粗枝大叶的男人对女人有出乎意料的魅力。这话也许有那么一丝道理,但真实的情况和桐子想象的是不一样的。总之,她谈的是自己没见过的男人,我也没办法让她真正了解诚治是什么样子。
院长整个人轻松下来。他点燃香烟,开口问我:“茂井千代怎么样了?”他有问题不会直接问出来,总是先聊点别的,然后再进入正题。“您是指什么?”我回问道。于是,院长又问了一遍:“那个人的病情有没有好转?”
垫在桐子头下的手臂已经有些麻木了。桐子睡觉时基本都是近乎俯趴的姿势,现在也是这样。她的额头贴着我的胳膊,我的左手手指触到了她的肩头附近。我想把胳膊抽出来,但是可能一动就会弄醒桐子。我本来也不能让桐子一直这么睡,只是如果现在动一动的话,刚刚做的梦可能就会一起消失。我微微地扭了扭手臂,就着眼下的姿势反复回味起刚刚做的那个梦来。
院长问我一天抽多少烟。我说,大概要抽四五十根。“那有点儿多了。”院长看着我又问,“你还好吗?”我好不好先不说,抽这么凶对身体不好,这一点我还是清楚的。然而,即便现在吸烟导致的肺癌患者越来越多,我还是要继续抽下去。这话说出来,院长就频频点头:“香烟至上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但凡是梦,自然虚无缥缈,毫无起承转合一说。梦里,我们一行人在雪中前行,加起来大概有四五个人,不过记得清楚的,就只有军队和我两个。奇怪的是,我们最开始似乎是在路上走,走着走着又变成了坐在出租车里。显然,我们正在寻找诚治的踪迹。有传言说,诚治已经冻死在了雪地里,也不知道是从谁那里传出来的。军队和我都戴着毛皮帽子,身上穿着大衣,只把一双眼睛露在外面。车前的雨刷不停地来回刮着,暴风雪越来越大,司机告诉我们没法儿再往前开了。我们说车还能走,司机却胆怯起来,没有继续往前开的意思。于是,双方就开始争论起来。争着争着,司机突然提起他昨晚在小酒馆里见过诚治。听司机说,诚治告诉他,就算回去了,家里也只有孩子和猫,还不如过来喝酒。我完全不相信司机的话,逼着司机继续往前开,司机则说雪太大了,实在开不了。然而不可思议的是,我们透过前挡风玻璃看到天气已经放晴了,司机却说正在刮暴风雪。军队加入了我和司机之间的对话,争论再度开启。懒鬼司机长得和在我们医院接受了胃溃疡手术,两周前出院的一个男人一模一样。询问之下才知道,他就是那个男人,当时出院后立马当起了出租车司机。他说出租车的轮胎不是防滑胎,不能再往前走了。车就这样停了下来。我看着晴朗夜空下的雪,内心焦躁不已。不必说,梦就是这样跳脱且不合逻辑。
聪明敏锐,却总带着股懦弱气息的院长,在夫人面前比较乖顺。他叹息说冬天运动量不够,人长胖了,心里很是苦恼,其实打不了高尔夫似乎才是他苦恼的真正原因。院长每年冬天都会出一两次门,去伊豆或关西那边打高尔夫,今年还没有去。我对高尔夫不感兴趣,因此也没有发表意见。“还是抽一根吧,这种是害处最小的。”院长说着,就拿出一根叫百乐门的外国香烟叼在嘴上。“抽这种烟就像在抽纸一样。”他说完这句,接着又说,和外国人比起来,日本人实在是太能抽烟了。90%的外国医生都不碰烟,而非常多的日本医生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吸烟。肺癌患病率在日本呈不断增长的趋势,但日本人似乎是天生的乐观主义者,至今还不像欧美国家那样严格管控烟草,这让他觉得很自在。
“我不是对您现在的治疗措施有意见,只是在想,如果还有其他合适的方法,是不是可以拿来试一下。”在私立医院做事的麻烦之处,就是必须优先思考如何盈利。在大学附属医院或公立医院,一开始就不用考虑不必要的治疗措施,施行真正有用的治疗就可以了。然而,私立医院却不得不考虑盈利的问题。住院患者当中,千代确实是赚不了多少钱的那一种。她现在的花费,就只有消化剂、用于软化大便的泻药及营养补充剂之类的,还有就是导尿与血液、尿液的定期检查。她刚住院时开出的血管扩张剂,现在也因为派不上用场而停用了。这样一个失去了意识、照料起来颇为麻烦的病人,我们从她身上赚到的钱实在是少得可怜。
看了看暖炉的火,确实已经开到最大了,我接着问桐子今天忙不忙。忙不忙的意思就是要不要留下来过夜。
话说到这个地步,我才明白院长想表达的究竟是什么。喂饭、翻身、换尿布,这些都不会给医院带来收入。他问我要不要打点滴、输氧,其实是希望我再多做点什么,好提高保险给付费用。
“你怎么又这样,姐姐还在等我呢。”桐子垮着脸说道。我走到洗碗池边喝了口水。水喝进去满口冰凉,嘴唇都冰得失去了知觉。喝完水,我关了电视,问桐子要不要去床上。
“我想还没有那个必要。”我说。院长带着理当如此的神情点点头,又像是自言自语般说道:“病人虽然没有意识,身体却很健康,关键是要给她翻身、好好清洗、换尿布。做到这些应该就没问题了吧?”“还要保证餐食热量适宜。”我想起诚治,追加了一句。“您说得对,做到这些对病人来说应该就足够了。不过这样一来,我们好像就只是在喂养瘫痪在床的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