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回到家中,桐子已经点燃了暖炉,泡好了咖啡。我喝着咖啡,把诚治回来的事情讲给桐子听。桐子问我是不是去医院训了他一顿。我摇了摇头,桐子就说:“为了不被别人发现,他早上可真是拼了命地赶回来了。这个人真老实啊。”诚治真的是拼命赶回来的吗?他是从哪里赶回来的呢?他真的是个老实人吗?想着想着,我的大脑变得更加混乱。
二月的第三个星期一的下午,护士长来找我,说茂井诚治对待妻子的态度不好。下午没有手术的时候,我们会从两点开始查房。我查完房准备回家时,护士长说有话要对我说。站在走廊里说话未免有些奇怪,我们就去了医务室。
“你在啊……”诚治在这件事上确实令我惊讶,更令我惊讶的是他竟然也会这么愉快地唱歌。我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过看起来,觉得惊讶的人不止我一个,诚治和里面那张床上躺着的村上里都一脸惊讶地看着早早出现在医院的我。
这些事情护士们之前也隐隐有所察觉,临床的村上里也忍不住找护士控诉:“太可怜了,照那样下去她就要因为吃不上饭而饿死了。”村上里说,自己现在还够精神,也知道怎么吃饭,可一想到自己一旦脑袋不行了,大小便也失禁了,可能就要经受千代那般的遭遇,就无法对千代的事情置之不理。听护士长说,不仅喂饭敷衍,诚治还总是不及时给千代换尿布。作为陪护,诚治本就该时不时地闻一闻是否有臭气,一拉大便就要立刻换尿布;没拉大便的时候,至少也得每两三个小时换一次。但是,诚治一天只在上午、下午和晚上各换一次尿布,换的时候也不把千代的身体擦干净,总是随便糊弄,导致千代的屁股总是红肿溃烂,个别地方还长出了湿疹。
“你……”说到这里,我又住了口。我想问他昨晚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的医院,为什么要跑出去,但现在看来,不问似乎是更好的选择。即便他昨晚确实偷溜出去了,但他现在也确实是在医院里给病人换尿布。一晚的时间并未改变什么,也没有酿成什么差错。我站在门口,再次确认一般地看着诚治。诚治看着我,左手还拿着尿布。不知是不是因为站在太阳照不到的阴影里,他看起来面色略有些苍白,透出一股疲惫。
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诚治作为千代的陪护,会尽心尽力地给妻子喂饭。一般,他会给千代喂粥,中间再喂她汤,有时还会把蛋黄送到妻子的嘴里。这些工作稍显烦琐,不过诚治不是那种喜欢出口抱怨的人。给没有意识的千代喂饭,对诚治来说是一种轻松的活计。但实际上,诚治的做法却相当粗暴。没人注意的时候,他要么只喂千代粥,要么喂着喂着就只往千代嘴里送汤。别说考虑妻子的心情了,对方一旦吃得慢了,他甚至还会出口抱怨,硬往人嘴里塞东西。要是汤水流出来了,他还会打千代巴掌。千代说不出话,卧病在床,也无法自如行动,因此毫无反抗能力。她只能噎得眼含泪光,偶尔把嘴里的食物吐出来。最近,诚治更是变本加厉,只给千代喂一半,剩下的就自己吃了。即便妻子在他眼前张开嘴,他也依然视而不见。
“你还好吧?”早晨突然现身并对陪护说这句话,怎么听都显得怪异。我本想用更加巧妙的方式掩饰自己莫名的举动,但一时间只想出了这么一句。诚治听着我的话,悠悠地点了点头。我又看了眼诚治,随即离开了病房。在此期间,千代一直面无表情地敞着双腿,村上里则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放下电话后,我依然感到难以置信。昨晚,我在车灯照出的亮光里见到的人的确就是诚治。他沿着雪路下坡,向着国道的方向远去了。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穿过防雪林一侧,走过公园,军队应该也看到了。
护士长接着又说,诚治从前就不够尽心,近来越发肆无忌惮,什么事情都要偷懒耍滑,而且他还任由千代瘫在床上,一天都翻不了一次身。“他依旧是那副老样子,看看漫画,看看电视,常常一过傍晚就不见人影。”
难道那是一场梦吗?我开始怀疑,是不是做过的那场梦与昨晚看到的情景在大脑里交错到一起了呢?我无法断定到底哪一个才是现实。不过,梦中所见的情景已经逐渐转淡,而昨晚看到的诚治走路的姿态还清晰地留存在我的记忆中。我记得他当时沐浴在异常明亮的月光下,还记得水银灯映出的雪光。诚治走在外面的情景的确是现实,不是梦。
护士长说得确实有道理。诚治身强体健的,想去哪儿就去了,饿了随时都能吃点什么,而千代哪怕饿了,也说不出一个字。不过,我的思绪并没有停留在这个问题上,而是想象起诚治那个大男人坐在瘫痪在床的妻子旁边,偷吃妻子餐食的景象,心里不由得感到一阵好笑。
“怎么了?”见我拿着报纸站在电话前,桐子起身问道。我问桐子昨天晚上是不是听我讲过一个名叫诚治的男人的事情。“你说的是那个偷溜出去的陪护啊。他怎么了?”桐子确实记得有这件事,那我昨天晚上看到的一切必定是真实发生过的。“他回来了。”桐子不以为意地说:“那不是很好?你之前不还挺担心吗?”
照眼下的这种状态,我们没必要给千代插鼻管,喂饲特制的流食。只要给她相对好消化的柔软食物,她就能自然地咀嚼吞咽。如果是完全失去意识的病人,有时就可能误将食物送进气管,引发危险,而千代的吞咽能力和胃部消化能力都很正常。不过,虽说只要把食物喂到嘴里就行,照料的人也不能一股脑儿地硬往她嘴里灌,多多少少还是要考虑味道,喂饭的时候得把小菜和粥混在一起。一旦吃进去的东西完全没味道,或是太咸,千代就会皱眉,有时还会把嘴里的东西吐出来。她虽然说不出话,但身体内部还本能地残留着抗拒异样事物的力量。喉咙哽住的时候,照料的人还须适量地喂汤喂水。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去往值班室的路上,我越想越不明白。昨晚我无疑见过诚治,然而刚刚他又确确实实出现在我眼前。诚治是怎么回来的呢?他是不是趁着熄灯后的一点空档溜出医院,早上又在当值员工开门之后立刻潜进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回到病房的呢?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在离开医院的那段时间里,诚治究竟去了哪里呢?是在哪里度过隆冬晚十点到次日早六点之间这段最为寒冷的时间的呢?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他很难回到沼田,但他又不像是有别的地方可去。哪怕真的有,我也还是搞不清楚他究竟是怎么做到在这个点回到医院的。
千代吃的是七分粥,另配有汤、鸡蛋或豆腐之类的佐菜,还有蔬菜或果汁,总之选的大都是舒缓肠胃、好消化的食物。而这些食物也方便让诚治用勺子舀起来送到千代嘴边。对于那些没有意识的植物人,我们往往会采用鼻饲的方法,然而千代并没有彻底丧失意识。她虽然不能答话,也不能积极主动地与外界沟通,但对于我们的试探,并不是完全没有反应。大声唤她,或是敲她手的时候,她尽管反馈迟缓,但还是会把脸转向声音发出的方向,凝视着声音的源头,有时还会微微带笑。按压她眼睑上的压痛点时,她会皱起眉头,意图把眼皮上的手格开。医学上将这种状态称为“重度意识障碍”,也可以说是意识缺损,距离意识丧失只有一步之遥。
我再次回到值班室,问护士昨晚有没有什么异常情况。回答当然还是没有。于是,我又问当值的行政人员相泽,今天早上是什么时候开的门锁。相泽说应该是六点二十分左右,接着又问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说没什么,然后就离开了医院。
“最近,他都不让病人好好吃饭了。”刚坐下来,护士长就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了这么一句。护士长告诉我,一开始的时候,诚治还会用勺子给妻子喂上半碗饭,后来就不怎么喂饭,自己还把妻子的饭吃了。“他这样做就是在抢病人的饭吃。”微胖的护士长说道,露出一副好像是自己的饭被抢了的表情。
诚治连病人餐都吃,他自己的伙食该是什么样的呢?我问了护士长才知道,陪护吃和病人餐同等的食物是要付成本费的。他自然会在吃完自己的那份后,再接着吃妻子的那份。“他长得壮,又要陪护病人,医院里的病人餐大概是不够吃的,但他可以叫外卖,可以吃泡面啊,再怎么也不该和瘫痪在床的妻子抢吃的。”
我穿好衣服。虽然护士说了诚治在病房里,但我还是想亲自去确认一下。七点过后就是医院的早餐时间,走廊里停着餐车,病人们都要来餐车这边拿自己的早餐。他们一脸稀奇地瞧着一大清早就出现在医院的我。在病人们的问好声中,我边点头边走到了千代的病房门前。
确实,即便是瘫痪在床的植物人,每天至少也要摄取一千五百卡路里的热量。因为他们做不到饿了就吃,所以医院里的病人餐就成了唯一的营养来源。千代原本就瘦,两个月前进筐称重的时候,只有七十八斤。她再瘦两斤,抵抗力就会下降,得个感冒都能立刻并发肺炎,陷入生命危险。
病房里突然传来男人的声音。刚开始听着还以为是在怒吼,细细再听,又似乎是在唱歌,声音拖得有些长,不知唱的是流行歌曲还是民谣,透露出主人享受其中的心情。我直接推门走了进去。病房是双人间,千代躺在进门后的第一张床上,往里则是得了风湿病的村上里。诚治正站在千代脚边给她换尿布,抬头看到我,慌忙闭紧了嘴。其实,我比诚治更加紧张。
“我们说了他无数次,完全没有用。尿布先不说,不给病人喂饭就太过分了。就因为他,千代这个月瘦了足足两斤。”护士长说着就给我看千代最近的体重测量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