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第三十四章
板仓的父亲为人很老实,话也说得很少,一副提心吊胆的眼神,是个遇事拿不出自己主见的老好人。板仓的母亲看去比他父亲能干得多。兴许是睡眠不足,或者哭泣或者眼睛有毛病吧,她的眼睑浮肿下垂,老像闭着似的,外貌像个表情迟钝呆板的老太婆。幸子最初就发现病人的饮食起居完全由他的母亲在照料。病人也在跟她撒娇,凡是她说的话,无论什么他都默默地听着。据妙子说,病人没有立即交给外科,实际上就是由于老太婆没有点头。幸子到来后,一边是板仓的父母,一边是妙子和板仓的妹妹,他们分成两组,时时在屋角或者病房外面的走廊里悄悄商议。介在他们中间给双方调解的嫂子,一会儿被这边叫了去,一会儿又被那边叫了去。老头儿老太太说话声音极低,幸子听不清。老太太常常慨叹地说些什么,老头儿深为感动地倾听着。这时妙子和板仓的妹妹抓住嫂子只管唠唠叨叨地陈述如果不采取外科手术而让病人白白死去,那将是父母姐妹的过失,恳求她设法劝妈妈同意。嫂嫂让她们两人一劝说,觉得很有道理,就走去和妈妈讲了许多话。妈妈坚持死也要落个全尸。嫂嫂不顾一切硬请求,老妈妈反攻说你们一定要干这种残忍的事,你们能保证治好他的病吗?弄得嫂嫂只能退回,去宽慰妹妹说:“妈妈怎么也不听我的劝说,给老太太讲道理也讲不通。”这下妹妹自己走到她母亲那里,带着哭声指责老太太的顽固说:“妈妈只考虑到眼前的难受,说什么可怜呀,惨不忍睹呀,没有真正尽到做父母的责任。无论是否能得救,为了将来不追悔,我们的责任是采取一切可能的办法试试。”总之,像上面这样的事一遍又一遍地在重演着。
去到那里一看,地点在中山那边电车路往山上去约半里地的狭窄的坡路半中间,是一栋两层楼的简陋医院,楼上只有两三个日本式屋子的病房。板仓那个病房是六铺席的,窗外接近邻家的晒台,那里晾着许多衣被,病房里很闷。已经是穿单斜纹哔叽的季节,四五个人挤在一屋子,有的席地而坐,有的坐在椅子上,屋子里空气不流通,有一股闷热的汗臭。病人面对着墙,弓着背躺在靠右壁的一张铁床上。幸子走进屋子时就听到病人又低又快的呼痛声,几乎一秒钟都不停。这时妙子给她介绍病人的父母、嫂子和妹妹,等到介绍完毕,妙子伏在病床旁边低声说:“米哥,二姐来看你了。”
幸子奇怪板仓什么地方被压痛了而发出这样不争气的声音,她左一遍右一遍地仔细端详病人的举止。病人花了两三分钟的时间才把左脚的位置移动了一尺,身体稍稍朝向上面。姿势改变停当,沉默了一会儿,调整一下呼吸,等到平静下来时,尿就撒好了。这时他张大了嘴以从未见过的怯懦的眼光扫视周围人的脸。
“哥哥,芦屋的太太来了。”妹妹走近他说。
“大概想吃什么东西了吧。”幸子问他的母亲。
“板仓老板,”幸子叫了一声,“你真倒楣呀!像你这样健壮的人都这样叫痛……”说着她就用手绢擤鼻子。
“他一点东西都不吃。”
“妈妈!哥哥要尿尿。”妹妹这样一讲,靠在那边墙上的老太太立起身来,稍稍弯下腰说声对不起,从病床下面取出报纸包好的尿壶,塞进病人的毛毯。
病人肌理粗糙的额上淌满忍痛的油汗。一只苍蝇飞到他头上,妙子一边答话,一边赶苍蝇。病人突然停止叫痛,说了一声“尿”。
“又要受罪了,”老太太刚说出这几个字,病人发狂似的大叫“痛!痛!痛!”那声音和先前说胡话似的叫痛完全不一样。
“因此痛得格外厉害。”
“痛也没法子呀,耐着点儿吧。”
妙子叫板仓“米哥”,幸子还是第一次听到。妙子在芦屋家里说到他时,总叫板仓。幸子和雪子甚至悦子背地里都对他直呼其名。他原来的名字叫“板仓勇作”。“米哥”这个称呼大概是由于他在奥畑商店当学徒时叫“米吉”而得名的。
“光喝柠檬水,靠它才能排尿。”
“米哥,二姐来看你了。”妙子又说了一遍。
幸子看到病人那只疼痛的脚露在毛毯外面。实际上那只脚不像有什么变异,只不过血管稍稍有些肿胀发青,这也许还是幸子的心理作用。病人为了回到他原先的姿势,嚷嚷得比先前更加厉害了。这回叫痛的时候还插进“哎呀,我要死,让我死吧……”“快宰了我吧,宰了我吧!”这类台词。
“痛!痛!痛!”病人依旧背朝外,凝视着墙上一个处所叫痛。幸子站在妙子背后,畏畏缩缩地瞅着。病人右侧在上,横躺在那里,脸并不怎么瘦,血色不像意料中那样坏。毛毯褪在腰部,上身只穿一件水纱布睡衣。敞开的胸部以及袖子卷着的粗壮胳膊和往常没有什么异样,只不过耳朵上有个十字形绷带,一条从颅顶骨裹到面颊,一条从前额裹到脑后。
“那多别扭呀!”
“痛!痛!碰不得呀,碰……”
“是呀。因为右耳动了手术,不能侧在右面睡,所以痛的地方压在下面了。”
“耐着点儿吧,不这样尿不出呀。”
“不用这样称呼,”幸子制止她。“痛的地方不是说在左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