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十章
“是呀是呀,没有这点儿勇气那还成!”塚田说完又对阿春说:“春倌,给我斟杯酒呀。”他拉住阿春又开始喝起来。这个木匠师傅在芦屋家中被赏酒喝的时候,总是阿春给他斟酒,弄得他醉醺醺的向阿春求爱说:“喂,春倌,做我的老婆吧,你要是应承了,我马上叫家里那个让位。不是和你说笑,是真的呀。”阿春很和气地款待他,经常拿他取乐,引得大家捧腹大笑。不过今天阿春酒也喝得多了,她看准火候,说了声“让我去取热酒来”,一溜烟地逃到厨房那边去了。
关于这方面的事情妙子讲得很少,看得出她不愿让人家寻根究底地盘问,所以从此以后幸子也绝口不再提这方面的话。可是既然摸清了这种情况,许多事情就得用另外一副眼光去对待了。比如前一阵子她多次深更半夜才回家,究竟她是在什么地方消磨了那样长的时间,不知去向;她吃住都在家里,可是却不像家里的一个成员,这些都足以说明问题。还有妙子近来回家后经常不入浴,不过从她那光艳照人的脸色看,总像是在外面洗过澡才回家的。妙子这个人在服饰上一向舍得花钱,可是自从她和板仓结识以后就认识到储蓄的必要,变得吝啬了,哪怕烫一次头发也尽可能去价钱公道的美容院。可是她最近在化妆的方式方法以至衣裳饰物各方面都特别讲究而且奢侈起来。幸子发觉这两个月中间她的手表、戒指、手提包、烟盒以及打火机等全都换了新的。妙子平常出出进进拿在手里的那只板仓生前爱用的莱卡照相机——不久前在三越百货公司八楼被奥畑摔在地上的那只有来历的照相机,经过死者生前修好后一直还在使用——板仓死后,住在冈山的家属做过他的五七,送来给妙子作为纪念品的,现在也换上一只崭新的铬钢莱卡了。幸子起初还把这些事实简单地解释为大概由于死了爱人,妙子的人生观一下子变了,她抛弃了积攒钱财的想法,大手大脚地乱花了起来,其实似乎不光是那样。布娃娃的制作她已长久弃置不顾了,听她说不久以前连夙川的工作室也让给了她的徒弟,西服学院似乎也难得去了。对于这些事情幸子暂时只能藏在她一个人的肚子里,远远从旁观察。可是想到妙子像现在这样公然和奥畑来往,两个人大摇大摆地在外面游逛,有朝一日准会让贞之助撞见。丈夫本来就非常不满意奥畑,要是知道了这件事,准会有意见,所以,有一天她就把这些情况向他和盘托出了。贞之助果然老大不高兴,绷着脸听了这些消息。两三天后的一个早晨,幸子走进他的书斋,贞之助请她坐下,告诉她说:“我从某个地方打听到奥畑被驱逐的缘由了。前几天听你说到他被驱逐,觉得奇怪,于是设法调查了一下。据说,是启哥儿串通了奥畑商店的店员偷走自己店里的东西,而且不是一次,以前也偷过一两次了。不过那时总由他母亲出面向他哥哥讨饶,才被容忍下来。可是此番因为是重犯,而且母亲又不在了,他哥哥就大发雷霆说要控告他,经过旁人给他求情,等到他母亲五七的丧事一过,就把他逐出家门,事情才算了结。”
“春倌,春倌。”塚田边喊边追上来,阿春只当没听见,走出厨房,藏到后院杂草丛里去了。她从黑缎子腰带中间取出粉盒,在红彤彤的脸上重新扑上香粉。然后悄悄地向周围看了看,拿准确实没有人,才打开那只常来芦屋做买卖的杂货店老板背地里送给她的珐琅烟盒,取出一支光牌香烟,匆匆忙忙吸了半支,随即掐灭了火放进烟盒,然后再回到厨房。
“现在她又成了支那浪人的太太,很有势力。给家里寄钱,一寄就是一两千元。”
“那么怎么办呢?”
“咳!我怎么没有这样一位妹妹呀。”
“我看不大可能。”
“我妹妹最近叫我不要呆头呆脑在内地混,让我去天津,那里赚大钱的事多得很。”
这时脱掉了国防服上衣只剩下一件衬衫的塚田从对面招呼说:“户祭君,户祭君。听说你最近做股票生意发了财啦,有这回事吧?”塚田的一张脸长得墨黑,说话时金牙闪闪发光。
“我并没有说非把她逐出家门不可呀。”贞之助看到幸子眼里含着眼泪,有点儿慌了手脚。“刚刚我只是说如果细姑娘是我亲妹妹的话……那完全是一种假设呀。”
“哪有这样的事。不过我今后可要捞它一大把。”
“那样干的话,她不更要跑到启哥儿那边去了吗?”幸子的眼眶早已湿润了。诚然,如果家里也抛弃妙子,禁止妙子出出进进的话,对社会、对奥畑家固然都交代得过去,可是幸子想这难道不是甘愿招致一个丈夫所最厌恶的结果吗?让她丈夫说起来,“细姑娘是个二十九岁的、有独立能力的人,咱们老想按照自己的主意指使她,那是错误的。不妨把她撵出去试一下,看她怎么样。要是她因此而和奥畑同居,那也没办法。这种地方咱们要是再操心,那个心就操不完了。”可是在幸子看来,就这样给妙子打上“逐出家门”的烙印,想想都可怜。过去无论遇到什么事情幸子总在长房面前袒护她,现在为了这点儿事就把她抛弃,这样行吗?丈夫也未免把这个妹妹看得太坏了。细姑娘毕竟是大家闺秀呀,本质上还是个忠厚老实的人。幸子可怜她幼年失母,尽管自己力不从心,却一直代替母亲疼爱着她,现在决不能在给母亲做佛事的时候把她逐出家门。
“有啥好消息吗?”
“不过,你认为长房会默许吗?”
“也把我带上吧,我这木匠随时都可以不干。”
贞之助头头是道地说了以上这番话,其实是因为他近来开始打高尔夫球,经常在茨木的俱乐部和奥畑的长兄碰头,那种时候就很尴尬。
“只要能赚钱,我什么都干,即使当妓院老板也没关系。”
贞之助又说:“到底细姑娘知道不知道这件事,我弄不清楚。现在既然真相大白,无论长房也好,你也好,不是有必要改变改变你们想让细姑娘嫁给启哥儿的那种想法吗?特别是像姐夫那样的人,听到这种事情以后准会改变他的想法的。过去姐夫和你们这些人对于细姑娘和启哥儿的交往开一眼闭一眼,内心里甚至还赞成他们那样干,这是由于你们巴不得他们两个能结婚的缘故。只要你们放弃这种想法,就会觉得听任他们两个这样来往下去是非常不合适的。即使你和大姐、雪子妹妹三人都认为宁可让妙子嫁给启哥儿,也比嫁给一个莫名其妙的人强,姐夫也一定不会同意的。除非启哥儿被饶恕重返家门,他和细姑娘的关系获得奥畑家的承认而正式结婚,否则姐夫决不会应允。因此像现在这样听凭他们两个交往下去,对任何一方面都没有好处。再说过去启哥儿在家里有他母亲和哥哥注意监督他,还比较好些。如今被驱逐出来,租了一栋小房子在外面住,更加自由自在,为所欲为,这反倒更糟。他被家里驱逐出来的时候,可能拿到了一点生活费,本人也许自以为得计,不考虑后果,有多少钱就花多少钱吧。细姑娘会不会或多或少也花了他几个钱呢?细姑娘说,她对启哥儿的心情不是恋爱,这个我不愿意妄加猜测。不过从另一角度看起来,这不能理解为单纯的怜悯,还可以解释得更坏。听凭细姑娘干出这种事情而不加管束,将来有一天他们两个糊里糊涂的闹起同居来,将怎么办?退一步说,即使不闹同居,细姑娘要是每天泡在他那个西宫的家里,这件事情如果让启的哥哥听到了,又会把我们身做什么样的人呢?细姑娘被说成是阿飞,固然无可奈何,连我们这些监护人不是也要遭到人家的疑忌吗?我过去对细姑娘的行动一直采取旁观态度,这次也不打算主动干涉。不过细姑娘如果不停止她现在这样的交游,我想姑且先告知长房,获得姐夫、姐姐的认可,或者至少能得到他们的默许。不然的话,这次我们对长房的确没法交待。”
“细姑娘如果是我的亲妹妹或者亲女儿,不听教导就干脆把她撵走……”
“我这个月要去华北。不瞒你说,我妹妹在天津的跳舞厅做舞女,被军部看中,当了间谍了。”
“真能断绝交往就好了,如果背着我们偷偷地来往怎么办?”
“真了不得。”
“也许得让细姑娘和对方断绝交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