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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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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荣兄:谢谢你!小钻石戒指一个祈交温都姑娘。再见!威。”

毡子大氅都在椅子背儿上搭拉着,可是马威没影儿啦!

礼拜下半天,玉石牌楼向来是很热闹的。绿草地上和细沙垫的便道上,都一圈儿一圈儿的站满了人。打着红旗的工人,伸着脖子,张着黑粗的大毛手,扯着小闷雷似的嗓子喊“打倒资本阶级”。把天下所有的坏事全加在资本家的身上,连昨儿晚上没睡好觉,也是资本家闹的。紧靠着这面红旗,便是打着国旗的守旧党,脖子伸得更长,(因为戴着二寸高的硬领儿,脖子是没法缩短的。)张着细白的大毛手,拼着命喊:“打倒社会党,”“打倒不爱国的奸细。”把天下所有的罪恶都撂在工人的肩膀上,连今天早晨下雨,和早饭的时候煮了一个臭鸡蛋,全是工人捣乱的结果。紧靠着这一圈儿是打蓝旗的救世军,敲着八角鼓,吹着小笛儿,没结没完的唱圣诗。他们赞美上帝越欢,红旗下的工人嚷得越加劲。有时候圣灵充满,他们唱得惊天动地,叫那边红旗下的朋友不得不用字典上找不出来的字骂街。紧靠着救世军便是天主教讲道的,再过去还有多少圈儿:讲印度独立的,讲赶快灭中国的,讲自由党复兴的;也有什么也不讲,大伙儿光围着个红胡子小干老头儿,彼此对看着笑。

他起来,把后面的窗帘打开,披上大氅,呆呆的站在窗子旁边。从窗子往外看,正看太晤士河。河岸上还没有什么走道儿的,河上的小船可是都活动开了。岸上的小树刚吐出浅绿的叶子,树梢儿上绕着一层轻雾。太阳光从雾薄的地方射到嫩树叶儿上,一星星的闪着,像刚由水里捞出的小淡绿珠子。河上的大船差不多全没挂着帆,只有几支小划子挂着白帆,在大船中间忽悠忽悠的摇动,好像几只要往花儿上落的大白蝴蝶儿。

“啊,今天是礼拜。”他自己低声儿说。

早潮正往上涨,一滚一滚的浪头都被阳光镶上了一层金鳞:高起来的地方,一拥一拥的把这层金光挤破;这挤破了的金星儿,往下落的时候,又被后浪激起一堆小白花儿,真白,恰像刚由蒲公英梗子上挤出来的嫩白浆儿。

“不冷!”

他大概有二十二三岁的样子。身量不矮,可是很瘦。黄白的脸色儿,瘦,可是不显着枯弱。两条长眉往上稍微的竖着一些,眼角儿也往上吊着一点;要是没有那双永远含笑的大眼睛,他的面目便有些可怕了。他的眼珠儿是非常的黑,非常的亮;黑与亮的调和,叫他的黑眼珠的边儿上浅了一些,恰好不让黑白眼珠像冥衣铺糊的纸人儿那样死呆呆的黑白分明。一条不很高的鼻子,因为脸上不很胖,看着高矮正合适。嘴唇儿往上兜着一点,和他笑眯眯的眼睛正好联成一团和气。

…………

马威站了好大半天,没心去听讲,也想不起上哪儿去好。

李子荣临睡的时候,心里边一个劲儿的盘算:“早早儿起来,别叫老马跑了!起来用凉水洗洗脸,给楼下老太太写个字条儿,告诉她:有急事,不必等吃早饭啦!然后和他出去,送他回家——对,还是上铺子去好,父子见面也不好意思在铺子里再捣乱。……常有的事,父子拌嘴罢咧!……年轻,老马!……太认真!……”

猛孤丁的他站定不走啦。站了总有两三分钟,才慢慢的把面前的东西看清楚了。

最远的那支小帆船慢慢的忽悠着走,河浪还是一滚一滚的往前追,好像这条金龙要把那个小蝴蝶儿赶跑似的。这样赶来赶去,小帆船拐过河湾去了。

马威低着头儿往玉石牌楼走。走几步儿,不知不觉的就愣磕磕的站住一会儿。抬起头来,有时候向左,有时候向右,看一眼。他看什么呢?他不想看什么,也真的没看见什么。他想着的那点事,像块化透了的鳔胶,把他的心整个儿糊满了;不但没有给外面的东西留个钻得进去的小缝儿,连他身上筋肉的一切动作也满没受他的心的指挥。他的眼光只是直着出去,又直着回来了,并没有带回什么东西来。他早把世界忘了,他恨不得世界和他自己一齐消灭了,立刻消灭了,何苦再看呢!

李子荣呆呆的一直看着小帆船拐了河湾,才收了收神,走到前面靠街的窗子,把窗户挡儿打开。然后想收拾收拾书桌上的东西。桌子上有个小玩艺儿,一闪一闪的发亮。这个小东西底下还放着一个小字条儿。他把这些东西一齐拿起来,心里凉了多半截。慢慢的走到躺椅那里去,坐下,细细的看纸条上的字。只有几个字,是用铅笔写的,笔画东扭西歪,好像是摸着黑儿写的:

1

青草地上的男男女女,也有脸对脸坐着的,也有搂着脖子躺着的,也有单人孤坐拿着张晚报,不看报,光看姑娘的腿的。一群群的肥狗都撒着欢儿乱跳,莫明其妙的汪汪的咬着。小孩儿们,有的穿着满身的白羊绒,有的从头到脚一身红绒的连脚裤,都拐着胖腿东倒西歪的在草地上跑来跑去,奶妈子们戴着小白风帽,唠里唠叨的跟着这些小神仙们跑。

在梦里他还不断的这么想着。……胡同里送牛奶的小车子嗗嗗的响起来了,大街上汽车的声音也越来越多了。李子荣一机灵睁开了眼,太阳已经从窗帘的缝儿射进一条金丝儿。

这群人里最出风头,叫好儿的,是穿红军衣的禁卫军。他们的腰板儿挺得比图画板还平还直,裤子的中缝像里面撑着一条铁棍儿似的那么直溜溜的立着。个个干净抹腻,脸上永远是笑着,露着雪白的门牙,头发剪得正好露出青青的头皮儿。他们是什么也不听,光在圈儿外边最惹人注目的地方站着,眼睛往四下里溜。站个三五分钟,不知道怎么一股子劲儿,就把胳臂插在姑娘的白手腕上,然后干跺着脚后跟,一同在草地上谈心去了。

“老马!”

红旗下站着的人们,差不多是小泥烟袋嘴里一叼,双手插在裤兜儿里。台上说什么,他们点头赞成什么。站在国旗下面听讲的,多半是戴着小硬壳儿黑呢帽,点头咂嘴的嘟嚷着:“对了!”“可不是!”有时候两个人说对了劲,同时说出来:“对了。”还彼此挤着眼,一咧嘴,从嘴犄角儿挤出个十分之一的笑。至于那些小圈儿就不像这些大圈儿这么整齐一致了。他们多半是以讨论辩驳为主体,把脑瓜儿挤热羊似的凑在一块儿,低着声儿彼此嚼争理儿。此外单有一群歪戴帽,横眉立目的年轻小伙子,绕着这些小圈儿,说俏皮话,打哈哈,不为别的,只为招大家一笑,露露自己的精细。圈儿外边围着三五成群的巡警,都是一边儿高,一样的大手大脚,好像伦敦的巡警都是一母所生的哥儿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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