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段
“钻石,不错,女戒指。”马先生点头咂嘴的说,说着顺手把戒指撂在自己的衣兜里啦。
“去!去!嫁那个俄国鬼去!”温都太太急了,就这样对她女儿说。
李子荣刚要张嘴,马威看了他一眼,他把话又吞回去了。
温都寡妇自从丈夫死后,有时候也想再嫁。再嫁最大的难处是经济问题,没有准进项的男人简直不敢拉拢。可是这点难处,她向来没跟别人提过。爱情的甜美是要暗中咂摸的,就是心中想到经济问题,也不能不设法包上一层爱的蜜皮儿。
李子荣把小锦匣递给马威。马威看了看父亲,然后慢慢的把小匣打开,里面满塞着细白棉花;把棉花揭开,当中放着一个钻石戒指。
女儿回答:“你要是还穿那件乡下老的青褂子,我再不和你一块儿上街!”
马威把戒指放在手心上细细的看,是件女人的首饰:一个拧着麻花的细金箍,背儿上稍微宽出一点来,镶着一粒钻石,一闪一闪的放着光。
母亲说:“你要是再买那小鸡蛋壳似的帽子,不用再跟我一个桌儿上吃饭!”
“这是你伯父给你的纪念物。”李子荣把保险箱锁好,对马威说。
“——好,作过买卖也罢,没作过也罢,还是那句话:公事公办。这是一种手续,提不到疑心不疑心。”李子荣笑也不好,不笑也不好的直为难。明知道中国人的脾气是讲客气,套人情的;又明知道英国人是直说直办,除了办外交,没有转磨绕圈作文章的。进退两难,把他闹得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好抓了抓头发,而且把脑门子上的那缕长的,卷,卷,卷成个小圈儿。
女儿把小笑涡儿一缩,拢着短头发说:“人家都这样吗!妈!”
马威没等父亲说话,笑着对李子荣说:
温都太太看着女儿又可爱又可气,时常的说:“看你的腿!裙子还要怎么短!”
“父亲刚由伯父坟地回来,心里还不大消停,等明天再看账吧。”
温都姑娘不但关于爱情的意见和母亲不同,穿衣裳,戴帽子,挂珠子的式样也都不一样。她的美的观念是:什么东西都是越新越好,自要是新的便是好的,美不美不去管。衣裳越短越好,帽子越合时样越好。据她看:她母亲的衣裳都该至少剪去一尺;母亲的帽子不但帽沿儿大得过火,帽子上的长瓣子花儿更可笑的要命。母亲一张嘴便是讲材料的好坏,女儿一张嘴便是巴黎出了什么新样子。说着说着,母女又说僵了。
“给我瞧瞧!”马老先生说。
温都太太一声不出,抱着小狗睡觉去了。
马威赶紧把戒指递过去。马老先生要在李子荣面前显一手儿:翻过来掉后去的看,看了外面,又探着头,半闭着眼睛看戒指里面刻着的字。又用手指头抹上点唾沫在钻石上擦了几下。
“那是!在莫斯科买皮子一定便宜,叫他给我买一打皮袄,一天换一件,看美不美?啊?妈妈!”温都姑娘撒着娇儿说。
她的脸是圆圆的,胖胖的。两个笑涡儿,不笑的时候也老有两个像水泡儿将散了的小坑儿。黄头发剪得像男人一样。蓝眼珠儿的光彩真足,把她全身的淘气,和天真烂漫,都由这两个蓝点儿射发出来。笑涡四围的红润,只有刚下树儿的嫩红苹果敢跟她比一比。嘴唇儿往上兜着一点,而且是永远微微的动着。
马老先生点了点头,心里说:“到底还是儿子护着爸爸。这个李小子有点成心挤兑我!”
温都姑娘和她母亲站在一块儿,她要高出一头来。那双大脚和她母亲的又瘦又尖的脚比起来,她们娘儿俩好像不是一家的人。因为要显着脚小,她老买比脚小着一号儿的皮鞋;系上鞋带儿,脚面上凸出两个小肉馒头。母亲走道儿好像小公鸡啄米粒儿似的,一逗一逗的好看。女儿走起道儿来是咚咚的山响,连脸蛋上的肉都震得一哆嗦一哆嗦的。顺着脚往上看,这一对儿长腿!裙子刚压住磕膝盖儿,连袜子带腿一年到头的老是公众陈列品。衣裳短,裙子瘦,又要走得快,于是走道儿的时候,总是介乎“跑”与“扭”之间;左手夹着旱伞皮包,右手因而不能不僵着一点摇晃,只用手腕贴着大腿一个一个的从左而右画半圆的小圈。帽子将把脑袋盖住,脖子不能不往回缩着一点。(不然,脖子就显着太长了。)这样,周身上下整像个扣着盖儿的小圆缩脖坛子。
李子荣看了看老马,看了看小马,噗哧一笑,把账本子什么的又全收回去。把东西搁好,又在保险箱的深处轻轻的摸;摸了半天,掏出一个藕荷色的小锦匣儿来。马老先生看着李子荣,直要笑,心里说:“这小子变戏法儿玩呢!还有完哪!”
母女的长相儿也不一样。温都太太的脸是长长儿的,自上而下的往下溜,溜到下巴颏儿只剩下尖尖的一个小三角儿。浅黄的头发,已经有了几根白的,盘成两个圆髻儿,在脑瓢上扣着。一双黄眼珠儿,一只小尖鼻子,一张小薄嘴,只有笑的时候,才能把少年的俊俏露出一点来。身量不高,戴上宽沿帽子的时候更显得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