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段
到了牛津街,街上的汽车东往的西来的,一串一串,你顶着我,我挤着你。大汽车中间夹着小汽车,小汽车后面紧盯着摩托自行车,好像走欢了的驼鸟带着一群小驼鸟。好像都要挤在一块儿碰个粉碎,也不是怎股劲儿没挤上;都像要把前面的车顶出多远去,打个毛跟头,也不怎么没顶上。车后面突突的冒着蓝烟,车轮磁拉磁拉的响,喇叭也有仆仆的,有的吧吧的乱叫。远处也是车,近处也是车,前后左右也全是车:全冒着烟,全吱拉吱拉的响,全仆仆吧吧的叫,把这条大街整个儿的做成一条“车海”。两旁便道上的人,男女老少全像丢了点东西似的,扯着脖子往前跑。往下看,只看见一把儿一把儿的腿,往上看只见一片脑袋一点一点的动;正像“车海”的波浪把两岸的沙石冲得一动一动的。
温都太太看了她女儿一眼,赶紧递给马威一碗茶,跟着说:“茶真香!中国人最会喝茶。是不是?”
马老先生抬头看看天,阴得灰糊糊的;本想告诉马威不去了,又不好意思;呆了一会儿,看见街心站着一溜汽车:“马威,这些车可以雇吗?”
温都姑娘看着他,笑了,好像是说:“中国人,挨打的货!就不会生气!”
9
马威把一肚子气用力压制着,随便回答了几句,并且告诉她,他们现在喝的叫做“香片”。
马老先生想起上坟,也就手儿想起哥哥来了;夜里梦见哥哥好几回,彼此都掉了几个眼泪。想起哥哥的好处来,心中稍有一点发愧:花过哥哥多少钱!哥哥的钱是容易挣得!不但净花哥哥的钱,那回哥哥寄来钱,还喝得醉猫儿似的,叫两个巡警把他搀回家去。拿哥哥的钱喝酒!还醉得人事不知!……可是又说回来了,过去的事反正是过去的了,还想它作什么?……现在呢,在伦敦当掌柜的,纵然没有作官那么荣耀,到底总得说八字儿不错,命星儿有起色!……对了,怎么没带本阴阳台历来呢!明天上坟是好日子不是呢?……信基督教的人什么也不怕,上帝的势力比别的神都大的多;太岁?不行!太岁还敢跟上帝比比劲头儿!……可是……种种问题,七个上来,八个下去,叫他一夜没能睡实在了。
温都太太用小薄嘴唇抿了半口茶,然后搭讪着问马威:中国茶有多少种?中国什么地方出茶?他们现在喝的这种叫什么名字?是怎么制造的?
第二天早晨,天还是阴的很沉,东风也挺凉。马老先生把驼绒紧身法兰绒汗衫,厚青呢衣裤,全穿上了。还怕出去着了凉,试着把小棉袄絮在汗衫上面,可是棉袄太肥,穿上系不上裤子。于是骂了鬼子衣裳一顿,又把棉袄脱下来了。……要不怎么说,东西文化不能调和呢!看,小棉袄和洋裤子就弄不到一块儿!……
马威刚要答声,她又跑出去了,一边跑一边说:“对了,在厨房里呢。”
7
马威站在客厅门口看着她,她从厨房把小皮夹找着,跑上来,慌着忙着把帽子扣上。
吃完了早饭,马威正要上楼看父亲去。温都姑娘从楼下跑了上来,戴着昨天买的新帽子,帽子上插着一捆老鼠尾巴,看着好像一把儿荞麦面面条;戴老鼠尾巴是最新的花样,——所以她也戴。她斜着眼看了马威一下,说了声“再见,”一溜烟似的跑了。
“出去吗?”他问。
马威反倒笑了。端起茶碗喝了一口,一声没言语。他明白她的意思,因为他看过英国小说——中国人用毒药害人的小说。
吃过早饭,吧嗒了几袋烟,才张罗着出去。
温都太太咬了口面包,刚要端茶碗,温都姑娘忙着拉了她一把:“招呼毒药!”她把这四字说得那么诚恳,自然;好像马威并没在那里;好像中国人的用毒药害人是千真万确,一点含糊没有的。她的嘴唇自自然然的颤了一颤,让你看出来:她决没意思得罪马威,也决不是她特意要精细;她的话纯是“自然而然”说出来的,没心得罪人,她就不懂得什么叫得罪人。自要戏里有个中国人,他一定是用毒药害人的。电影,小说,也都是如此。温都姑娘这个警告是有历史的,是含着点近于宗教信仰的:回回不吃猪肉,谁都知道;中国人用毒药害人——一种信仰!
马威领着父亲出了戈登胡同,穿过陶灵吞大院,一直往牛津街走。马威一边走,一边问父亲:是坐地道火车去,还是坐公众汽车去。坟地的地点,他昨天已经和伊牧师打听明白了。马老先生没有主意,只说了声:“到街上再说吧。”
“对了!”马威点了点头。
马威当然是说:“对了!”
“可不是,看电影去。”
温都姑娘警告她母亲留心毒药以后,想起前几天看的那个电影:一个英国英雄打死了十几个黄脸没鼻子的中国人,打得真痛快,她把两只肉嘟嘟的手都拍红了,红得像搁在热水里的红胡萝卜。她想入了神,一手往嘴里送面包,一手握着拳在桌底下向马威比画着心里说:不光是英国男子能打你们这群找揍的货,女英雄也能把你打一溜跟头!心里也同时想到她的朋友约翰:约翰在上海不定多么出风头呢!他那两只大拳头,一拳头还不捶死几十个中国鬼!她的蓝眼珠一层一层的往外发着不同的光彩,约翰是她心目中的英雄!……他来信说:“加入义勇军,昨天一排枪打死了五个黄鬼,内中还有个女的!”……“打死个女人,不大合人道!”温都姑娘本来可以这样想,可是,约翰打死的,打死的又是个中国女人;她只觉得约翰的英勇,把别的都忘了。……报纸上说:中国人屠宰了英国人,英国人没打死半个中国人,难道约翰是吹牛撒谎?她正想到这里,听见她母亲说:“杭便。”她歪过头去问:“什么?妈!”她母亲告诉她这个茶叫“杭便”,于是她也跟着学。英国人是事事要逞能的,事事要叫别人说好的,所以她忘了马威——只是因为他是中国人——的讨厌。“杭办”“杭办”“对不对”?她问马威。
马威从客厅的窗户往外看:她和一个男的,挨着肩膀一路说笑走下去了。
温都太太又叫他说了一回,然后把嘴咕嘟着说:“杭便。”还问马威她学的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