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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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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建华译)

“我将有时间去墓地。”他想。看到地上新挖的坑,他恼怒地骂了一句,因为有些可恨的土块落在或被扔在旁边的大理石板上。“那个该死的佩蒂格鲁,”他说,“他本应该负责办好这件事。我告诉他我想要它们两个尽量靠近,但至少我认为他……”他跪下,想把落在石板上的土弄掉,但力不从心,只弄掉遮盖了部分文字的土。上方的文字是“霍华德·阿历森二世。一九〇三年四月三日。一九一三年八月二十二日。”下方的文字用的是朴实而又神秘的哥特体:“再见,小男孩。”把土弄掉后,他的手还在石板上移动着,抚摩着那些字母,表情疑惑、平静,像是在对被马瑟谢德称作英格索尔的那个人说话:“跟你说,如果我相信我会再看到和摸到他,我就不会失去他。如果我没有失去他,我就不会拥有一个儿子。因为我之所以是我,是由于我经历了死别。我不知道过去的我或将来的我。但由于死亡,我知道现在的我。这就是理智能获得而肉体所渴求的所有的不朽。其他的一切都属于乡民和痴汉,因为他们对于儿子的爱决不可能达到可以失去他的地步。”他的脸碎成无数小块,流露出戏谑,他的手在那些无声的文字上轻轻地移动着。“不。我不要求那样。对我来说,能躺在他旁边就足够了。不错,我们之间会隔着一层土,而且他过了这二十年也已经变成了土。但有朝一日我也会变成土。于是——”他这时的语调坚定、平静,略带得意,“有谁能断言一定得由骨肉之网来保持爱心的形状呢?”

他立即就意识到他还穿着睡衣,便扣上了大衣。大衣是绒面呢的,黑色,过时但仍雅致,有着黑貂皮衣领。“至少他们没来得及把这种东西给我藏起来,”他烦躁而又气愤地想着,“如果现在还有我的……”他低头看了看脚。“啊。我似乎已经……”他看了看鞋。“这也还算幸运。”然后,短暂的惊讶也消退了,愤恨这时就有了扩散的空间。他碰了碰帽子,又摸了摸翻领。那朵茉莉在那儿。不管怎么说,虽然他像过去不得不做的那样骂杰克,但那个黑人决不会忘记任何一种应时开放的花。你总能在早上的咖啡盘里见到新开的、完美的鲜花。鲜花,还有那……他握住胳膊下方的乌木手杖,打开了公文包。两块新洗的手绢放在书的旁边。他拿了一块塞进胸前的口袋里,继续往前走。走了一会儿,克劳丽的尖叫声听不见了。

天这时晚了。“或许他们这时正在把时钟往后调。”他一边想着,一边沿着道路慢慢往家走。他没有听到本应听到的割草机声,可就在他对杰克生气的当儿,他注意到他门前的一队轿车,顿生一种急促感。但是一看到车队头里的那辆车,他就又骂了起来。“那个该死的佩蒂格鲁!我当着证人的面在我的遗嘱上签名时,曾对他说过,我不愿意脚冲前地被拉着以每小时四十英里的速度穿过杰弗生。还说过,如果不给我找两匹像样的马……我就会记着回来缠他,就像杰克会使我做的那样。”

“克劳丽!”他喊道,“停下!”她没停。她显然是既看不见又听不见。“你,杰克!”他冲着站在她身旁,手也放在床脚竖板上,脸朝下对着床,神情高深莫测的男黑人喊道:“把她领走!快!”见杰克也没动弹,他就愤怒地转向了皮博迪。“来呀!卢什!把这些该死的黑鬼从这儿赶走!”但皮博迪似乎也没听见他的话。法官看着他有条不紊地把听诊器折好放进箱里,在那个女人响彻房间的尖叫声中又凝视了他一会儿。随后,他扬手掀开毯子,起身下了床,怒气冲冲地快步离开了那间屋子,那所房子。

但他有了急促感和迫切感。他快步绕到后门(他注意到草坪刚被修剪整齐,像是那天干的),走了进去。接着他就闻到了淡淡的花香,听到了说话声;他正好来得及脱掉大衣和睡衣,把它们整齐地挂进壁橱里,穿过门厅走进新割的鲜花的芬芳和单调低沉的说话声里,快速地穿上衣服。它们刚被熨过,他的脸也刮过了。然而,它们属于他,所以没有熨斗能改变往日的那种熟悉的合身感。他十分热切地适应着衣服,就像他在冬夜使四肢适应铺盖一样。

“谢谢你。”她说。她没有再看那块硬币。“你的脸如此忧伤。你瞧,当你以为你在笑时,它就更加忧伤。你不舒服吗?”她低头看了一眼他伸出的手,没有伸手去接那块硬币。“跟你说,他只会弄丢了它。而且它又是如此好看、光亮。等他大一点,能保管好小玩意儿时……跟你说,他现在太小了。”

“认识谁?”

“我明白了。”法官说。他把硬币放回口袋。“那么,我想我就——”

这时,另一个人看了看他。“是的。你没见过——但你不认识她。”

“你和我们一起在这里等。他总是路过这里。你会更快地见到他,如果他还是那样。”

果然,他的思想还没有结束,皮博迪就拿掉了听筒。可是,他刚如释重负似的叹了口气,把身子放回靠垫里,其中的一个黑人,是个妇女,就突然尖声大叫起来,使他猛地从床上坐起,双手捂着耳朵。那个女黑人站在床脚处,一双又长又灵活的黑手一动不动地放在床脚竖板上,眼睛往头颅里翻着,露出许多眼白,嘴巴大张着,发出连绵不断的女高音,像高音调风琴的声音那样圆润,像汽笛那样具有震裂墙壁的力量。

“啊,”他对那个被马瑟谢德称作英格索尔的人说,“这终究是最好的。老人只有穿上自己的衣服才自在;他知道他的老想法和老信念,老手和老脚、老肘、老膝、老肩穿上会合身。”

但最糟糕的是听诊器那又硬又凉的小听筒,甚至比那裸露的、长满细软的灰毛的胸膛遭受蹂躏更为糟糕。事实上,只有一种情况令他轻松。他以含有担忧与嘲弄的幽默想着:“至少身边没有大声嚷嚷的女人烦我,否则就倒霉了,她们结婚或离婚都免不了大声嚷嚷。如果他只是把这该死的小玩具听筒拿掉,让我的黑鬼去干活——”

这时光线消失了,一个静默、微弱、谦恭、空洞的声音在瞬息间将被杀花朵的可怕、阴惨的气味压到他身上;同时,他意识到那低沉的嗓音已经停止。“也在我自己的屋里,”他想,等待那花的气味消散,“可我一次也没想到去注意一下谁在说话,他停止时也没注意。”接着,他听到或感到周围有谦恭的拖脚走动的声音,而他躺在封闭的黑暗中,像老人睡觉那样把手交叠着放在胸前,睡在那里,等待着那一刻。它到了。当最后一次彻底的呼吸倒空了他身体的警觉时,他仿佛在刹那间从睡乡的入口看了一下四周,平静地说了一句,就像他每天晚上躺在孤寂、安静的屋里所做的那样,声调响亮、戏谑、幽默、温和:“陪审团的先生们,你们可以开始了。”

听诊器那坚硬的圆听筒贴在他裸露的胸上,冰凉冰凉的,很不舒服。房间很大,呈正方形,有一张胡桃木质、样式陈旧的床。这张床起初是他一个人睡的,后来成了他的婚床。他儿子就是在这张床上被怀上,出生,最后衣冠整齐地躺在上面等待入殓。这所他熟悉的已经六十五年的房子虽然普通、安静、孤寂、气味与其主人一样,却似乎挤满了人,尽管这里只有三个人,而且都是他所认识的:有卢西斯·皮博迪,他这时本应在城里行医,还有两个黑人,一个可能在厨房里,另一个可能在草坪上的割草机旁,正装模作样地干活,挣着他们到了星期六傍晚就期待着发放的工钱。

“你在等什么人吗?”法官问。

“啊,”法官说,“骑着那匹矮马,同样一匹矮马。跟你说,照那样看来,那匹矮马就该有三十岁了。在我那个地方,那种矮马十八岁死,六年不能骑。那就是十二年前了。所以我还是走吧。”

“是的。”另一个人说。法官看了看他,发现是个年轻人,身穿寻常的、略带婚礼气味的晨礼服,正紧张、耐心地看着入口。

可是,这又是很不愉快的。而且这竟然会加倍地不愉快,一方面是因为那入口狭窄,另一方面是因为上次他与大家一起走,而这次他必须贴着它费力地慢慢挪动。“但我至少知道我在往哪儿走,”他想着,头上戴着可折叠的帽子,胳膊上挎着手杖和公文包,“而这我以前好像不知道。”但他最后自由了。像以前下办公室楼梯常做的那样,他抬头看了看县政府办公大楼顶上的钟,发现整一小时过后晚饭才会准备好,邻居们才会注意到他像时钟一样路过。

一时间,他十分不快。他憎恶人群:那种转来转去、漫无目的、不急不躁的傻样儿,那种有活力的肉体与他的肉体的碰撞。但不一会儿,他就自由了,自由地站着,尽管仍有一点怒气和一点烦恼。带着正在消失的愤恨和厌恶,他回头看到那群人默默地聚集在入口处。等到他的厌恶消失,他的脸就会变得平静而理智,模糊而又执着地显示出,他的沉思默想没被扰乱,没被惊醒。因此,他就能以十分轻松、戏谑和平静的声调说:“他们好像有一大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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