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斑马
我们出发去找比利大叔。皓月当空。我们不时听见四英里外马的奔跑声和人的喊叫声:“喂,截住它!”到处都是马;每座木桥上都有马,它们奔跑过桥好像打雷一样。“喂,它往那边跑了。截住它!”
我进屋去吃晚饭。小约翰太太不停地进进出出;她端进一盘面包或别的饭菜,到门廊下站上一会儿,再进来报告外边的事儿。得克萨斯人已经把他的骡马套上他用最后两匹马换来的那辆带弹簧座椅的四轮马车;他和弗莱姆都走了。她又进来告诉我们那些没带绳子的人跟着I.O.斯诺普斯上店里去买绳子了。篱笆门口已经没有别人,只剩下亨利·阿姆斯蒂,还有埃克·斯诺普斯和他的儿子。阿姆斯蒂太太坐在大路正中的大车里。“那帮蠢货傻瓜给这些畜生踢死多少个,我都不在乎,”小约翰太太说道,“不过我不能让埃克·斯诺普斯把儿子再带进场院。”说着她上篱笆门那儿去了,可是回来时还是只有她一个人。埃克没来,那孩子也没跟来。
我们没走出多远,亨利就号叫起来。我想是小约翰太太的水把他救活了;不管怎么样,他没有死。我们还往比利大叔家走去。他家屋子一片漆黑。我们喊了几声。过一会儿,窗户打开了,比利大叔探出脑袋;他精神得很,侧耳细听活像只啄木鸟。“他们还在逮那些该死的兔子吗?”他问道。
四
“让欧内斯特去找她,”德雷说,“他是他们家的邻居。”
“滚出去,畜生。”她说。她用搓板打马脸;搓板整整齐齐裂成两半,跟用斧子劈过似的。马转身跑回走廊时,她用剩下的那一半搓板又揍了它一下;这次打的当然不是脑袋了。“在外面待着,不许进来。”她说。
欧内斯特出去找她。亨利看上去好像断气了;他要是不像个死人,我就不是人。小约翰太太又走进来,提着一壶水和几块毛巾。她开始给亨利擦洗;阿姆斯蒂太太同欧内斯特走进屋来,阿姆斯蒂太太在床脚前站下,两手裹在围裙里,我想,她是在看小约翰太太护理亨利。
我猜它也挺发怵。我估计它从来没见过带刺的铁丝和玉米粒儿;但是我也敢肯定它从来没见过睡衣睡裤;也许它没见过的是卖缝纫机的推销员。反正,它嗖地转过身去,顺着走廊退回去冲出屋子,正赶上埃克·斯诺普斯和他的儿子拿着绳子进屋来。它又飞快转过身冲过走廊从后门跑出去,赶巧又遇上了小约翰太太。她刚把洗好的衣服收起来,正一手抱着一大堆衣服一手拿着搓板走进后院门廊。马冲到她跟前正要收住脚步转过身去,小约翰太太不假思索就动手了。
“你们男人别在这儿碍手碍脚的,”小约翰太太说,“上外边去,”她说,“去看看还有什么可以玩玩的,可以再让你们送几条命的。”
我回屋穿上裤子、衬衫和鞋袜,正好去帮忙把亨利·阿姆斯蒂从场院的乱摊子里抬出来。他脑袋往后耷拉着;月光照在他龇着的牙齿和眼睑下露出的一点眼白,看上去好像死了一样。我说的要是有半点不对,那我就不是人。我们仍然听得见到处狂奔的马蹄声。我猜想,野马对这一带乡下太不熟悉,哪一匹马都还没有跑出四五英里地。所以马蹄声还听得见;不时还听见有人喊:“喂,截住它!”
五
我们把亨利抬进小约翰太太的屋子。她还在过道里站着发愣,手里抱的衣服还没有放下。她一看见我们就放下裂成两半的搓板,拿起灯,打开一间空屋子。“把他抬到这儿来。”她说。
骡子把塔尔拽出大车,在桥上拖了一段路缰绳才断开。她们起先以为他死了。她们跪在他周围,给他拔掉身上扎的木刺。这时候,埃克同他的孩子赶来,手上还拿着那根绳子。他们跑得气喘吁吁。“它上哪儿去了?”埃克问。
我们把他抬进去,放在床上。小约翰太太把灯放在梳妆台上。“我说你们这些男人啊。”她说。我们高高投射在墙上的影子蹑手蹑脚地走着;我们连自己出气的声音都听得见。“最好把他的老婆找来。”小约翰太太说。她拿起衣服走了出去。
“爸,我们的马。”埃克告诉我们他儿子喊了起来。“往那儿跑了,进小约翰太太的家了。”埃克说那匹马冲上台阶,冲进屋子,好像是位迟到的房客,急急忙忙赶来吃晚饭。我猜想是这么一回事儿。总之,当时我在自己房间里,穿着睡衣睡裤,手上拿着一只刚脱下来的袜子,另一只袜子还穿在脚上。我听见外面乱哄哄一片骚动,正把身子探出墙外想看个究竟;忽然,我听见有样东西冲进来,撞在走廊里的风琴上,风琴乱响,像是火车车头在轰鸣。紧接着,我的房门飘飘悠悠地倒了进来;那情景就跟你顶风扔个铁皮桶盖一样。我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像十四英尺的风车般的东西对着我直瞪眼珠子。我没等它再瞪一下眼珠赶紧跳到窗户外边。
“他死了吗?”温德博顿说。
我吃完晚饭再到房间,正脱着衣服准备上床。第二天我要赶长路,到比惠特里夫还要远的地方去卖一部缝纫机给本德伦太太。就在这个时候,亨利·阿姆斯蒂打开篱笆门,一个人走进场院。他们拦不住他,没法让他等到别人买了绳子回来。埃克·斯诺普斯说,他当时拼命劝亨利等一等,可是亨利不肯。埃克说,亨利一直走到马群跟前,马立刻四下散开,就像干草堆散了垛,都从亨利身上蹿过去。埃克说,他一把抓住他的儿子往边上躲,躲得还真是时候。那些畜生就像小溪发水似的拥出大门,冲进拴在路边的大车和牲口群里,把车辕撞断,缰绳都像钓丝一样纷纷断裂。只有阿姆斯蒂太太还坐在大路中间的大车里,像是木雕泥塑一般。这下子,野马驯骡全都乱跑起来,朝着大路两头上下飞奔,身后拖着一段段缰绳、一棵棵树木。
“他不死也不赖你,”小约翰太太说,“去叫威尔·凡纳上这儿来。我看人和骡子好多地方没什么两样,只不过骡子也许还更有头脑些。”
“用不着替那小子发愁,”我说,“他有魔法保护。”头天晚上,埃克去帮忙喂马,这孩子一直紧紧跟在他后面。那一大群马都从孩子头上蹿过去,没有一匹伤他一根毫毛。倒是埃克碰了他的皮肉,埃克把他一把拖到大车里,拿起一根绳子,狠狠揍了他一顿。
塔尔说,骡子转过身来也爬上大车。弗农想把它们打下去,可是缰绳绕在他手腕上了。这以后,他说,他只看见倒翻的椅子,女人的大腿,月光下闪闪发亮的白裤衩,他的几头骡子,还有那匹花斑马像个幽灵似的在大路上飞奔。
“我看最好还是去叫他的老婆,”奎克说,“去个人把她找来。”
那匹马啊,一点儿都没有减慢速度,依旧以四十英里的时速冲上小河上的木桥。本来它可以畅行无阻直冲过去的,偏偏弗农·塔尔也赶在这个时候过桥。他从城里回来;他没听说有拍卖马匹这回事。他和妻子、三个女儿,还有塔尔太太的姑妈都坐在火车上的那种小椅子里。他们都昏昏沉沉睡着了,连拉车的骡子也打着盹儿。那匹野马刚踏上桥板他们就醒了过来。可是塔尔说,他睁眼看见的第一个情景就是骡子想要在桥中央拉着大车调转方向;然后他看见那花斑畜生冲进骡子中间,像只松鼠蹿上大车车辕。他说,他只来得及用鞭杆朝它的脸抽一下,因为就在这个时候,骡子在那座单行桥上把大车调了个个儿,那匹马从一头骡子身上蹿过去,又跳到桥上继续往前跑。而弗农呢,他站在大车里拼命踢这匹马。
“你干吗不去?”温德博顿说。
这时候埃克和他的儿子正走到过道中间。我猜埃克也觉得那匹马像是架风车。“艾德,快他妈的跑出去!”埃克说。可惜已经来不及了。埃克马上趴在地上;而那小子却站着一动不动。这孩子快有三英尺高,穿着一条跟埃克身上的一模一样的工装裤。马从他头上飞跃过去,连根头发都没碰掉。这一切我看得清清楚楚,因为我正从前门台阶走上来,还穿着睡衣睡裤,拿着那只袜子。凑巧,马又来到门廊。它看我一眼便嗖地转过身跑到门廊尽头,像只母鹰越过栏杆和场院的篱笆,落到场院里迅速跑起来。马冲出大门,跳过九十辆倒翻的大车,顺着大路往前跑。那天正是满月当空。阿姆斯蒂太太仍然坐在大车里,像是个给人丢弃遗忘的木头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