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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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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沃许的眼里没有了探询的意味,变得宁静而安详。“我并不怕。只因为您勇敢。倒不是说,您这辈子里哪个时候、哪一天是个勇敢的人,从李将军那里得了张文书来做证明。我是说,您的勇敢就跟您活着,跟您在呼吸一样。这就是不一样的地方。这用不着有什么人给了张什么票据我才知道。我也知道,不论您掌管、处置什么东西,不论是一团军人,还是一个不懂事的丫头,或者只是一条猎狗,您都会处理好的。”

这回是塞德潘把眼光转开了,转得又突然,又粗暴。“拿罐子去。”他厉声地说。

“是啦,上校。”

因此,在两年以后的这个星期日早晨,当他看见自己走了三英里路找来的黑人接生婆进了那扇摇摇欲坠的门,门的里面,他的外孙女正躺在那儿又哭又叫,这时候,他的心虽然关切,却依然是平静的。他知道人们一直在怎么说——这一带住在小房里的黑人和整天在店铺周围闲逛的白人都在静静地瞅着他们三个:塞德潘、他和他的外孙女,她在身子一天比一天明显了之后,带上了一种厚颜无耻却又畏缩而挑衅的神气,他们就像三个演员,在舞台上来来去去。“我知道他们在叽咕些什么,”他想,“我几乎都能听见那些话。沃许·琼斯总算把老塞德潘弄住了。这花了他二十年,可他总算办到了。”

过一会儿就会天亮,现在还没有。从房子里面,从翘曲的门框的那一面发出昏暗灯光的地方,外孙女的声音不断传来,像是受着一座钟的支配。这时候,他的思绪在缓慢而可怕地前行,茫然地摸索着,又不知怎的与奔马的蹄声交织在一起,直到在这奔跑之中,那骑在优美而高傲的种马身上的优美而高傲的男人的身姿突然飞奔向前;此时,他那茫然摸索着的思绪便也一泻而下,异常地清晰,它不是辩白,甚至也不是解释,而是有如圣物,孤芳独秀,可以理解,却不会被凡人的接触所亵渎:“他比所有那些杀死他的妻子、儿子,夺走他的黑奴,毁掉他的田地的北方佬还要伟大,比这个如此适合他的地方,这个逼得他只能开一爿乡村小店的鬼地方还要伟大;比这种逼迫,这种像《圣经》里讲的举到他口边的苦杯对他的逼迫还要伟大。我住得离他这么近,住了二十年,怎么竟然一点也没有受到他的教导,被他所改变呢?可能我没有他那么伟大,可能我一次也没有骑马飞跑过。可是,至少我是被他拉着拽着的。我跟他还能够干一气,只要他愿意告诉我,他想叫我干什么都成。”

“在这儿哪,上校。睡吧。咱们还没有垮,对吧?您跟我还能干一气呢。”

甚至就在那时,他便已经看见了外孙女腰上扎着的缎带。她十五岁,已经发育了,她那种人都是早熟的。他知道缎带是从哪儿来的;三年来,他每天都看见它和这一类的东西,就算她在这东西的来历上撒谎也没有用,可她并不撒谎,一下子变得大胆、阴沉,样子吓人。“行啦,”他说,“要是上校愿意把它给你,我倒希望你想着谢谢他。”

甚至当他看见了那件衣服,望着她那神秘、挑衅而又吓坏了的脸,听着她说那是上校的女儿朱迪丝小姐帮她做的,那时候,他的心也还是很平静。不过,当天下午店铺关门,他跟着来到后面向塞德潘走近时,神情却相当严肃。

“去拿罐子。”塞德潘吩咐。

“等等,”沃许说,“先不拿,稍等一下。”

这时候天亮了。突然之间他能够看见房子,看见那个黑女人在门里瞧着他。接着,他意识到外孙女的叫声停息了。“是个女孩儿,”黑女人说,“你要是愿意,可以去告诉他了。”她又走了进去。

“女孩儿,”他重复说,“一个女孩儿。”他感到惊奇,又听见了奔马的蹄声,又看见了那奔驰着的高傲身影。他似乎看见它疾驰而过,这神灵的化身,这记载着岁月、时间的累积的化身,正在奔上绝高峰,在它的头顶上面,军刀挥舞,一面枪弹洞穿的军旗猎猎迎风,衬着雷鸣般的硫磺颜色的天空,奔突而下,这时,沃许此生第一次想到,或许塞德潘真的是个和他一样的老人。“得了个女孩儿。”他惊奇地想;然后,他又带着孩子般的惊喜想道:“是啦,先生。不管怎么说,要不是命里注定我该当太公,我就是条狗。”

他进了房子,笨手笨脚地踮起脚尖走着,好像他不再住在这里了,好像这个刚刚喘上气来的在晨光中啼哭的婴儿夺走了他的家,哪怕就是自己的亲骨肉,这也是可能的。可是,他往草垫俯下身去,也还是看不清楚,只能模糊地看见外孙女精疲力竭的脸。蹲在壁炉前的黑女人说话了:“要是你愿意,最好去告诉他。这会儿天亮了。”

其实并没有这个必要。他还没有转过门廊拐角——三个月以前借来清除现在脚底下野草的大镰刀就靠在这里——塞德潘自己就骑着那匹老种马来了。他没有去想塞德潘怎么得到的消息。他理所当然地认为,就是这件事使得那个人星期天这么早出门。塞德潘下马的时候,他站着,接过缰绳,干瘦的脸几乎因为一种傲人的胜利感而带上了如痴如呆的表情,他说:“是个女孩,上校。您要不是跟我一样老,我就是条狗——”一直说到塞德潘走过他的面前,进了屋子。他站在那里,手里握着缰绳,听见塞德潘在地板上走向草垫床。他听见了塞德潘说的那些话,身上好像有个什么东西一下子凝住了。

其时,太阳,在密西西比这个纬度动作迅速的太阳,已经升起。他觉得仿佛站在一个生疏的天空之下,置身于一个生疏的场景之中,一切都只因为在梦中熟悉而熟悉,就像那种从未向上攀登过的人的坠落下来的梦。“我以为我听见了那个话,不可能的。”他平静地想,“我知道,不可能的。”可是,那个声音,那个说了那种话的熟悉的声音还在往下说,这时正在对黑老太婆讲今天早晨下的小驹子。“他早起为的是这个,”他想,“就是这么回事。并不是为我,为我的人,甚至也不是为他自己的人。”

塞德潘也没有否认那件衣服。“怎么啦?”他说。

可是沃许迎着他傲慢的目光;他说话很平静。“我认识您二十年了。您叫我干什么,我还从来没有驳回过。我是个快六十岁的人啦。她可才不过是个十五岁的丫头。”

“你是说我会害一个丫头?我,一个跟你一样老的人?”

“您要是别的人,我可以说您我一样老。不管老不老,我都不会让她从您手上收下那件衣服或者什么别的东西。可是,您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对此,沃许只用他那双冷静的浅色眼睛探询地看着他。“这么说,你就是因为这个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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