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衣午餐
一位美丽丰腴的女士在一场特别活跃的谈话中,发现她的一个乳房不知怎么从游泳衣上方溜了出来。她可以不引人注意地悄悄把它塞回去,但相反,她发出了一连串尖叫:“啊—呀!”这当然达到了预期的效果,所有邻座的注意力都被她吸引去了,他们荣幸地目睹了一位年轻女性遇到的一个巨大的问题—胸脯危机—劝说那个顽皮地从游泳衣里逃出来的乳房回到它该去的地方。一个男性观众,或许是出于同情,大声叫了起来:“服务生!给这位女士拿两把大汤勺来。”他又体贴地想起了什么,“服务得周到些—把汤勺暖一暖,确保是温的,好吗?”
雅妮娜虽然自己没有做过拉皮手术,却声称能够在二十步之外认出一张做过拉皮手术的脸。就在前不久的一个晚宴上,她号称她看出三个客人,包括一位男士,有她所谓的“典型拉皮症状”。她能肯定这三个人的脸都出自同一位整形医生之手。
我们点了什锦凉拌生菜、贻贝和油炸沙丁鱼,更多的酒倒了出来。我们注意到沙滩上有两个人,各持一部手机,目光始终不离那艘三层游艇。“是保镖。”布律诺说,“他们在这儿逛了有半个小时了,肯定是要确保没有绑架者混在人群里。”
我都怀疑这个医生是不是在他的作品上签了字。如果是这样的话,字签在了什么地方呢?是怎么签的呢?难道统一在左乳房下盖个章不成?或是将自己的姓名缩写印在一只耳朵后面?再不然,就在大腿根部那片柔软的皮肤上将自己的名字签上?如今的时代流行商标,有这样的做法我也不会太惊讶。但显然,事情还不至于如此离谱。之所以能够被辨别出来,更多是因为个人的风格,就像不同的裁缝有不同的裁剪手法一样。整容医生中也有像迪奥和香奈尔这样的名牌,看着一张光洁得可疑的脸和一个坚毅的下巴时,一双有经验的眼睛能够看出这出自哪个医生的手术刀。
“秘诀是,”布律诺说,“一天一顿,他们只供应午饭。”他从举着的菜单上方向我挤眉弄眼地一笑。“告诉你吧,如果幸运的话,这儿的午餐可以一直持续到六点。你想点些什么?我们最好在人都涌进来以前把想要吃的安排妥当。”
对于某些女人来说,修补大自然的造化是她们一生的爱好。最初可能只是小修小补,拉拉眼袋什么的,直到身体的每一部分都不再是大自然所赐予的原样。雅妮娜告诉我们,有位传奇人物每个夏天都会在蔚蓝海岸(冬天她是在手术和康复之间度过的)。她在无数的地方做了无数次拉皮手术,以至于她笑的时候可以看到连脚踝后的皮肤都被拉紧了往上扯。
有三个平均年龄二十岁左右的姑娘,穿着最流行的松糕鞋,从桌子旁摇摆着走了进来。她们身上的棕褐色皮肤是日光晒出来的,是带着光泽、很有基础的那一类。只用一个假期是达不到这种效果的,那需要花上许多个星期,涂上油,在日光下烘烤。她们让人觉得她们脚趾间的皮肤、修长的双腿、时髦扁平的小腹和洋洋得意地高耸着的胸脯一律是均匀漂亮的古铜色。好像为了表示一定程度的谦虚,她们三个都在屁股上围了色彩鲜艳的透明围巾。但是,可能是发生了什么非常不巧的事情,这三条围巾在来餐厅的路上被弄湿了,所以它们就像另一层皮肤一样,紧紧贴着身体,这令原本应该被藏起来的每一条身体曲线都暴露无遗。
还没有来得及细想在战火中丧生的结局,我就被雅妮娜轻轻推了一下。“来了。这回可真是她们了。”
“你还只看到了她们的后背吧?”布律诺说,“我敢打赌她们的太阳镜要比她们的奶罩大。”他朝着餐厅入口处看去,“真搞不懂她们把钱包放在哪儿。”
不管这帮人是谁,他们肯定很有来头,因为整个饭店里的人都转过头来看着他们。他们在其中一个保镖的带领下,在我们附近的一张桌子旁坐下。哎呀,我们的希望落空了,这些人既没穿得稀奇古怪,也不是家喻户晓的名人,而是看起来再正常不过的一个戴着棒球帽的美国家庭(虽然富裕得有些不正常)。有两个保镖仍旧留在外面的沙滩上,好像是要防止那些光着上身晒太阳的人发起突然袭击。第三个保镖挑选了靠着我们后面的那堵墙作为放哨的地点,他坐下的时候摆弄着挂在腰上的黑色腰包。我敢说他的包里除了手机,还不定藏着什么武器,也许是几枚烟幕弹什么的,而且我不能不注意到,如果发生意外,有人想要对那几个戴棒球帽的人有什么不利举动的话,我们这桌一准就在火线上。
实际上,这个青春美少女三人组应付的只是一个苍老的满脸皱皮的老头。从他敞着的衬衫里,露出一丛丛灰白的胸毛。他在三个女孩中间坐下,把三件午餐伴侣一一摆放到餐桌上—香烟、包金打火机和手机,然后顺手就在一个美人儿脸上掐了一把。
祝我们好胃口后,他就走开了,查看桌子,监督员工,留神门口新进来的客人,微笑,微笑。我实在很惊讶他怎么能够做到在这样一个漫长的夏季里,一星期七天,天天保持这样良好的精神状态。要知道这些客人中不可避免地会包括一些令人无法忍受的人。
“那儿的一个人也做得过了头。”雅妮娜说,示意我们看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士。她在走回自己座位的途中停下,和朋友打招呼。“注意看,她抬胳膊了。”我看着那位女士抬起胳膊理了理耳后的头发。“看到了吗?她的胸脯没有动,是固定在身体上的。它们就像是马甲上的纽扣一样被钉在了身上。”
饭店主人帕特里斯在我们桌边停下来跟雅妮娜和布律诺打招呼,很专业地瞟了一眼我们酒杯里的酒。他和善可亲,为人实在,轻松随意,对人名和长相有着惊人的记忆力,这么多年来他肯定见过了蔚蓝海岸的整套人马—电影明星、政客、金融家、军火走私商、流亡在外的独裁统治者、非法夫妻、潦倒的贵族、当红模特和摄影师。这些人或迟或早,总会出现在55俱乐部里,既来看风景,也被别人当风景看。许多人夸张而显眼地躲在特大号的太阳镜后。
要不是雅妮娜,我想我永远也不会注意到这些。而一旦被人指了出来,我便发现这个现象真是有趣,而且在此之后,我不得不强迫自己不再去注意这些细节。“太糟糕了,”我对布律诺说,“我停不下来了。”他耸耸肩:“她们就是想着要让别人看。人人来这里都是想要得到别人的注意。这是一场演出。身体在这儿就是被大家看的。”然后他又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来进一步证明他的理论。
首先引起我注意的是饭店里的光线。饭店刷了石灰水的横梁上,架上了帆布遮阳棚,阳光透过晒得发白的帆布照了进来,给室内蒙上了一层美丽的散射光。光线遇到淡蓝色的桌布,又反射出来,给每个人的皮肤镀上了一层漂亮的光晕。大家看起来都健康得令人难以置信。服务员,无论是男是女,一律穿着白制服,拿着菜单和冰镇的酒瓶,显得清新而充满活力。透过几株植物,可以看到地中海深蓝色的海水散发着熠熠光芒,海面上有一艘巨大的三层甲板的游艇,上面人影绰约,无疑是一些衣着光鲜的时髦客人。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
她摇晃着满头金发,话语里带着急促细碎的小气音,那是法国人在和你有意见分歧时通常会发出的声音。“你运气不错。”她说,“有三个保镖,看情况可能是叶利钦的孙子孙女来了。”
雅妮娜用鼻子哼了一声。“她们的叔叔,肯定。”或许只有法国女人才能辨别出这样的远房亲戚吧。
我转过头对雅妮娜说:“美人儿来了。”
此时,不断有新客人进来,他们在餐桌边走来走去,和认识的人打招呼,那架势看起来好像是遇到了很多年没有联系的老朋友。实际上其中不少也只是昨天那顿正餐后还没有再遇见过罢了。空气中充满了叽叽喳喳的声音,大声表示着意外的喜悦—太好了!是你啊!还有就是在脸上亲来啄去,留下一些湿乎乎的印记的社交礼仪。美人儿的节日正在渐入佳境。她们的年龄很容易从她们对服饰的选择上区分开来。年轻的必定穿着发育不全的比基尼(棒球帽是可有可无的配饰),低腰的热裤总是短到不能再短,再往下一点屁股就要露出来了,T恤衫是用来当裙子的。相比之下,年龄稍大些的女性几乎都非常谨慎小心:穿着纱笼、丝裙或是绸裤—只是有的也太透明了,再加上深深的乳沟和夸张夺目的珠宝。还有好几个很有意思的人,让我们可以欣赏到整容术的艺术,并且我们很幸运,因为有雅妮娜这样的专家指导我们欣赏其中的细节之美。
我们看到一艘快艇从大船上被放了下来,朝着沙滩飞驰而来,船尾留下一长串翻腾的白色泡沫。我大致可以看出有一个男人站在船尾,将电话贴在耳边。在手机发明前,遇上这种情况,这些保镖是如何保持联系的呢?难道摇旗子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