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赐美味
“胡说!”同桌的一位女士叫了起来,“应该用叉子,因为用叉子折蛋方便得多。”
拂晓的曙光有气无力地想要穿透黑暗,但直到我在博莱讷离开高速公路,向东驶上通往里什朗什的一条小路时,还是无法看到一丝黎明的光亮。此时,就算是一个绝顶乐观的人,也不会得出其他的结论。这是一个葡萄酒之乡,随着天色由暗转灰,我看出窗外黑压压的、修剪过的葡萄藤弯曲缠绕着,在低低的山坡上绵延数里。这静止的景色中,没有任何移动的东西。两只孤独的喜鹊,羽毛蓬乱地挤在一处,就像是两个满身泥污的老头在路旁等候公共汽车。而通常,它们是鸟类中最衣冠楚楚的。
“对不起,夫人!我用木勺子做煎蛋有二十五年了。”
我听说如果想要在进行松露礼拜的教堂找到一个容身之处,就必须早早赶到,所以早上七点我便离开了家中温暖的厨房,缩手缩脚地踏进了一月寒冷的毛毛雨中。天还没有亮,看来这天太阳将不能照耀在普罗旺斯的大地上—按当地人的说法,一年中只有五十二天这样的日子。
离我最近的那个邻座拿起他的边盘,然后把叉子的一端放在盘子边缘,这样就成了一个平底锅。他挥舞着他的临时发明,“说到煎蛋,最关键的是使用正确的平底锅。必须用生铁做的锅。”
低矮的拱门后是幽暗的巷道,散发着历史的气息。房子小小的,保存良好,一幢挨着一幢,亲密得很。一个大嗓门的邻居就足以把整个村庄都闹醒。最开阔的地方就是教堂前的那片空地,我试着上前敲了敲厚重的、钉着铁钉的门。门锁着。在那样一个明媚的星期六早晨,村民们将虔敬的宗教热情都换了方向,改投到了松露集市中塑料袋里装着的东西上。
“不,不,不,”坐在他边上的一位女士反驳道,“用锡镶边的铜锅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要比你说的生铁锅好;它比较轻,而且铜底能够更好地散热。所以,亲爱的先生,”她停顿了一下,举起一只手指着他的胸口,“这样你的煎蛋受热就更均匀。就是这样的。”她点点头,环顾餐桌边坐着的人,显然感到她的话语给了那些被误导的生铁锅支持者致命的一击。
我曾去集市后面村子原来的中心逛过。里什朗什是十二世纪形成的,最初是个要塞,由圣殿武士团修建而成。他们遵循了经典的军事建筑原理,将要塞建成长方形的格局,石头墙足有一间小房子那样厚,每个角上都有圆形望塔。那么多世纪来坚不可摧的城堡现在却遭到了小巧的标致和雪铁龙的入侵,原本刚好容下一匹高头大马的地方,现在停满了车辆。
我已经明白我错在什么地方了。我的煎蛋锅是用一种新发明的不粘底的铝合金材料制成的。锅是我在美国买的,因为无法拒绝那个推销员。“这可是使用了太空技术的产品。”那个推销员是这样对我说的,“如果这家伙让你的鸡蛋粘锅了,回来找我,我把钱全退给你。一分不少。”确实如此,这锅从不粘底。但也绝做不出好的煎蛋。即便如此,我还是决定问问这儿的专家。“我的平底锅是铝做的,”我说,“你们觉得怎么样呢?”
就拿松露,也就是别称为神圣的块菌的这样东西来打个比方。英国人根本不懂享受这珍馐美味,我这个从英国来的人怎么可能懂得松露是不能人工栽培的呢?它想长哪儿便长哪儿,任何人工培植都拿它没有办法。这就是为什么每年的产量和价钱会相差如此之大。我的老师隔着桌子摇头晃脑,好像他自己参与制定了这条大自然规律一般。
离开咖啡馆,我发现街上热闹多了,其中的许多人明显不是本地人。一个电视摄制组正在卸设备。他们都是些留着时髦的寸头、蓄着胡子的年轻人。他们一边干活,一边还得躲闪那些外地牌照的、四处寻找泊车位的车辆。无所适从地在人行道上徘徊的男男女女都穿着做工精良、巴黎样式的风衣。光洁、粉红的肤色说明他们常年待在室内。该去教堂了,否则所有的长椅都会被占据。
我问他对当时新闻里常常出现的转基因食品有何看法时,他立马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就如同我侮辱了他的祖母,或者更糟,谩骂了他喜欢的足球队。他指出,和大自然耍花样是不会有好结果的。这只不过是个为了让农民每年都得买新的种子、阻碍自然再生的阴谋伎俩。一个丑闻,制造丑闻的是那些穿着白大褂、从来不把他们的手弄脏的农业强盗。如果不是停下来喝酒的话,他看起来可以这样骂上好几个小时呢。
来了更多的客人,都是男人,而且是相互叫得出对方名字的常客,喧哗的程度又上了一个台阶。那个早晨,在足以传到村庄另一头的吵闹声中,他们诅咒着恶劣的天气。没办法,来上一小杯红酒可能会感觉好些,于是耸耸肩,仰头就是一杯。他们相互安慰着,至少今天可以待在室内,教堂里应该是暖和的。游客零零星星地走进咖啡馆。所有游客的头都随着说话的声音,转向一边,然后另一边,好像是观看网球比赛的观众。
煎蛋饼到来的时候,他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这是一份冒着热气、散发着芳香、撒上了许多黑松露碎片的煎蛋饼。蛋的颜色是鲜亮的明黄色,这种黄只有农场里自由放养的鸡下的蛋才会有,而且厨师精确掌握了烹饪时间,使蛋微微流着黄,恰如其分地介于软和硬之间。用技术术语来说,这就是流黄(baveuse这个法语词的发音听起来可比直白的翻译诱人多了),这种状态和质感的鸡蛋是我多年来久觅而未得的。
村中的主要道路—拉巴斯大道—的名字里就散发着让这个村庄痴迷了一整个冬天的气息。从十一月到次年三月,每个星期六的早上,这条街道都会变成松露集市。我曾在有集市的日子去过一次,沿街慢慢地逛,路边的小贩都各自提着布兜或塑料袋,里面揣着笔不大不小的财富。我感到自己好像是第一次参加一个古老的宗教仪式,尽力模仿那些看起来已经完美地掌握了购买技巧的买家。我学着他们的样子,弯下腰去闻袋子里松露的味道,那是一种成熟得几近腐烂的气息。我赞扬它们的香气、个头、颜色,并称赞这些奇形怪状的黑疙瘩长得美丽。像其他人那样,我小心翼翼地在适当的时候对每公斤的价格惊恐地皱起眉头。这一信息是通过嘴角发出的嘀咕声传递出来的。Eh beh oui—你想怎么样?这么好的松露,就像兜里这些,可是难得一见,打着灯笼也难找!
铁锅先生和铜底夫人立即忘了他们相左的意见,联合起来嘲笑我。他们摇着头,咂着嘴,带着怜悯的微笑。“不。绝对不行。”午餐继续着,煎蛋的课程也远没有结束:一个新的平底锅必须用油烧热两到三次。放入鸡蛋以前,锅必须加热到水一滴进去就马上会蒸发的地步。锅用完后绝对不能用水洗,用纸抹布擦擦就可以了。对于这些基本要素,大家达成了基本一致的意见。
挡风玻璃后出现了一个个悄无人声的村庄:舒兹拉鲁斯,这村子里有一座十四世纪的城堡,里面铺天盖地地储存着各式各样的葡萄酒;接着是拉巴马,家家关着门,房屋滴着水,毫无声息;随着最后一阵霏霏的雨幕过去,天色转晴之时,里什朗什到了。
当课程进入到真正的烹饪步骤时,刀子开始挥舞,酒杯开始碰撞,头也开始摇晃起来,意见分歧产生了。有人坚持说在把生鸡蛋倒入锅中之前,必须加一滴上好的马特拉葡萄酒,否则煎蛋就算不得好的煎蛋。胡说八道,一个纯粹主义者说—不需要马特拉葡萄酒,只要盐、胡椒和一勺核桃般大的黄油。啊,别忘了,加到鸡蛋里的黄油应该是差不多融化了的那种。另外,锅里应该另有一勺已经加热到金黄程度的黄油。一定注意,绝对不能让油冒烟,否则,煎出来的蛋就会有烧焦的味道。并且,一定要用木制的勺子来煎蛋。
卡普辛大道莫奈:1873年至1874年
咖啡馆里有一种独特的味道,但不是每个人都喜欢—这味道中混合着浓咖啡和黑烟草的气味,偶尔还夹杂着一丝刺鼻的漂白粉味。这是法国咖啡馆特有的味道,我恰巧挺喜欢的,这味道总让我想起在咖啡馆里度过的那些快乐时光,让我感觉自己好像是一只飞到咖啡馆墙上的外国苍蝇。咖啡馆里的声响—杯子的碰撞声,椅子被拖来拖去的声音,清晨时分粗哑的咳嗽声—此起彼伏,在墙壁间回响。又来了一个客人,弄出更大的声响来。他大声地向咖啡馆里的人打着招呼:“早上好!”他的大嗓门和大块头倒是挺匹配的,而且他非常友好,从一个孤独的异乡人—也就是我—身边走过的时候,还伸出手来和我握手。他的手握上去就像冰镇过的砂纸。他站在吧台边,从杯子里啜着咖啡,小手指优雅地翘起。付账的时候,他把零钱算好了,从一个比火柴盒大不了多少的破皮夹里一个硬币一个硬币地往外掏。世界上其他国家会有这样五大三粗但使用如此小巧的钱包的男性吗?
我做的煎蛋饼,无论我的脑袋如何热切地在它们上空盘旋,它们最多也就比炒鸡蛋稍微强些。它们甚至不能移动,在从锅到盘子这样短暂的行程中也会破裂开来。我从来就做不出那种丰润、柔软、金黄,可以从平底锅里干干净净地滑出来的煎蛋。我问我的邻座有什么秘诀。怎样才能做出完美的煎蛋?
清晨,置身于法国乡间咖啡馆。样式实用的桌椅被细心摆放得井井有条,锡制的烟灰缸放在每张桌子中央,椅子齐整地收拢在桌子底下。当天的本地报纸—在这家咖啡店里就是《普罗旺斯日报》—放在门后的一个架子上,叠得整整齐齐,显然还没有人翻看过。地上的瓷砖前一天晚上已经用掺了亚麻子油的水拖过,一尘不染,吧台前的地板上还没有出现每天营业结束时必定会出现的一个个被踩得扁扁的、包方糖的纸和烟头。(这很正常。由于某些难以解释的法式原因,咖啡馆里的烟灰缸总是数量有限,吸烟的人可以把烟蒂扔在地板上,用脚踩灭。)货架上是亮晶晶的酒瓶,任何一种你可以想到的烈酒都能在上面找到,其中还夹杂着一两种本地出产的、不太常见的品种。无论怎样,必定会有几种不同品牌的法国茴香酒可供选择,法国人就好这一口。在法国,茴香酒每天的消耗量是两千万瓶。
接下来的争论几乎贯穿了整顿午饭,我其实早就知道结果会这样。在法国,任何与食品有关的问题从来就不会有唯一的、简单的答案。就连怎样煮鸡蛋这样的问题,也会有一打以上不同的答案,因为法国人在餐桌旁坐下以后,最享受的事情就莫过于争论和食品有关的问题了。我相信部分的原因是这给了他们一个利用餐具来手舞足蹈的机会。挥舞一把餐刀可比摇晃一下食指更让人感到满足;砰的一声放下一只酒杯(希望它是只空杯子),就好像给讲话加了一个惊叹号;要向对面坐着的傻瓜说明一个复杂的理论,桌上的胡椒瓶、芥末罐、橄榄油碟子和面包屑都能用来帮忙。今天的傻瓜当然就是我。
这是一个特殊的礼拜天,不同寻常的事情将要发生,对此我颇为肯定,但里什朗什并没有急着醒来迎接这一天的意思。我是咖啡馆里的第一个客人,踏进门的时候,煮咖啡的机器刚开始演奏,嘶嘶的水汽声和噼啪声构成了一幕交响乐序曲。吧台后的老板娘正掸着一块桌布,但上面好像并没有什么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