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李应不可笑，王德也不可笑，他们和受宫刑的人们一样的不可笑。而可怜！

比护国寺，土地庙……强多了！可是，自己的身分比在护国寺，土地庙低多了！在护国寺可以和大姑娘们坐在同一条板凳上，享受一碗酸而浓于牛乳的豆汁。喝完，一个铜元给出去，还可以找回小黄铜钱至于五六个之多。这里，茶馆里的人们：一人一张椅子，一把茶壶，桌上还盖着雪白的白布。人们把身子躺在椅子上，脚放在桌上，露出红皮作的鞋底连半点尘土都没有，比护国寺卖的小洋镜子还亮。凭王德那件棉袄，那顶小帽，那双布鞋，坐在那里，要不过来两个巡警，三个便衣侦探，那么巡警侦探还是管干什么的！

龙凤的大方活泼，渐渐把两个青年的羞涩解开，于是三个人又坐在树下闲谈起来。

他现在总算挣了钱，挣钱的对面自然是花费；于是那座公园的铁门拦不住他了。他也一手交票，一面越着一尺多高的石门限，仰着头进去了。

龙凤是中国女人吗？是！中国女人会这样吗？我“希望”有这么一个，假如事实上找不到这么一个。

“王先生！”那位姑娘笑着向王德点了点头。

吃洋饭，喝洋茶，而叫洋人拿茶斟酒，王德一点也不反对。因为他听父亲说过：几十年前，洋人打破北京城，把有辫子的中国人都拴起来用大皮鞭子抽。（因此他的父亲到后来才不坚决的反对剪发。）那么，叫洋人给我们端茶递饭，也还不十分不合人道。不过，要只是吃洋饭，喝洋茶，穿洋服，除给洋人送钱以外，只能区区的恫吓王德，王德能不能怕这冒充牌号的二号洋人！

王德还了那位姑娘一个半截揖，又找补了一鞠躬，然后一语不发的呆着。

他开始向东，从来今雨轩前面绕过北面去。更奇怪了！大厅里坐着的文明人，吃东西不用筷子，用含有尚武精神的小刀小叉。王德心里想：他们要打起架来，掷起刀叉，游人得有多少受误伤的！

“你倒是给我介绍介绍！”她向李应说。

王德住在城里已有半年，凡是不买门票随意入览的地方，差不多全经涉目。他的小笔记本上已写了不少，关于护国寺庙会上大姑娘如何坐在短凳上喝豆汁，土地庙内卖估衣的怎样一起一落的唱着价钱，……可是对于这座古庙似的公园，却未曾瞻仰过，虽然他不断的由天安门前的石路上走。

李应，龙凤都拿着一卷《福音报》，王德明白他们是来这里卖报而不是闲逛。

住在北京城而没到过中央公园（中央公园，即今中山公园。）的，要不是吝惜十个铜元，是没有充分的时间丢在茶桌藤椅之间；要不是憎嫌那伟壮苍老的绿柏红墙，是缺乏赏鉴白脸红唇蓝衫紫裤子的美感；要不是厌恶那雪霁松风，雨后荷香的幽趣，是没有排御巴黎香水日本肥皂的抵抗力。假如吝惜十枚铜元去买门票，是主要原因，我们当千谢万谢公园的管理人，能体谅花得起十枚铜元的人们的心，不致使臭汗气战胜了香水味。至于有十个铜元而不愿去，那是你缺乏贵族式的审美心，你只好和一身臭汗，满脸尘土的人们，同被排斥于翠柏古墙之外，你还怨谁？

三人谈了半天话，公园的人渐形多起来，李应们到前边去卖报，王德到报馆作工去了。

“还是找个清静的地方去坐！”他对自己说。

“王德，这是龙姑娘，我们在一处作事。”

他看了半天，腿有些发酸。路旁虽有几条长木椅，可是不好意思坐下，因为他和一般人一样的，有不愿坐木椅的骄傲。设若他穿着貂皮大氅稳稳当当的坐在木椅上，第二天报纸上，也许有一段“富而无骄，伟人坐木椅”的新闻，不幸他没有那件大氅，他要真坐在那里，那手提金环手杖的人们，仰着脸，鼓着肚皮，用手杖指着那些古松，讲究画法，王德的鼻子，就许有被手杖打破之虞！

王德又行了一礼，又呆起来。

他一连绕了三个圈，然后立在水榭东边的大铁笼外，看着那群鸭子，（还有一对鸳鸯呢！）伸着长长的脖子，一探一探的往塘畔一条没有冻好的水里送。在他左右只有几个跟着老妈的小孩子娇声细气的嚷：“进去了！又出来了！嘴里衔着一条小鱼！……”坐大椅子的人们是不看这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