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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歧途上的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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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倌泡上三茶壶,郝又三给了三角钱。田老兄大为吃惊道:“不图成都茶钱,贵至于此!铁民,你可想及我们同堆吃茶,哪曾吃到四个小钱一碗,而劝业场一修,首尚浮华,你看应不应该?”

尤铁民正正经经地说道:“应该!你不晓得,国家愈文明,生活程度愈高。我们在日本,一个鸡蛋就值一角钱,一小杯洋酒,值上四角,哪里像在中国,尤其在四川,几十文钱就可酒醉饭饱过上一天。在东京就不行,一个叫化子,不讨上五角钱,断断吃不饱一顿。”

田老兄摇摇头道:“成都要是文明到这步,那日子便不好过了!”

便是横冲直撞的拱竿三丁拐轿,从后面飞跑来的,也不喊“空手!……”而自然而然会打从他身边绕过;从前面冲来的,也不喊“对面!……”而会暂时让在旁边。

走到总府街劝业场前门,尤铁民才放缓了脚步。田老兄两人已是通身汗流,看他将呢帽子取下,鬓角短发上也一直在流汗。

田老兄道:“走热了!”

“哪里的话!只微微出了点汗。穿洋服,根本就不热不冷,顶卫生了。所以我们都有这意思,革命之后,第一件要紧事就该变服,把那顶要不得的胡服丢了,全换洋装。”

田老兄道:“成都裁缝就不会做洋装。人又这么多,不是把人苦死了?”

“自然喽!现在穿西洋服,只有在日本穿,料子也好,缝工也好,上海就不行。说到这上头,中国真该革命,论起与西洋通商,上海比日本早得多,洋房子那么高大,大马路那么整齐,电气灯、自来水,样样比日本齐全,唯独穿洋服的,除了几个留学生,以及讲新学讲到底的人外,真没有几个。恶恶而不能去,善善而不能从,这就是劣性根。如何会养成这种劣性根?那便是专制政体的遗毒!……”

田老兄道:“照你这样说法,周孝怀现在开办劝业场,提倡用洋货,不就是善善而从了吗?”

“周孝怀可就是前两年在成都开办警察的那个周善培?他还能开通风气。好!你们既说到此,趁我今天有半天空,正经话姑且留到后来说,我们先到劝业场去看看。听说悦来茶园有京班在唱戏,你们能不能陪我去听几场?”

田老兄道:“自然要奉陪的,只是京戏我不大懂。”

郝又三道:“这样好了,我们先去看劝业场,看后就在一家春吃饭。悦来茶园只能去看夜戏了。夜戏看完,铁民仍到这里来歇,我们再细谈细谈。”

“这容易!一个电报打到日本,招几百名裁缝来,不就成了吗?”

劝业场门口,悬着“舆马不入场”的大木牌。砖修的门面,场门颇为宏大。场头楼上是一家为成都前所未有的茶铺。场内两边铺面的楼上也是铺面。成都的建筑,楼房本就不算正经房子,所以都修造得矮而黑暗,而劝业场的楼房,则高大轩朗,一样可以做生意,栏杆内的走廊,又相当宽,可以容得三人并行,这已是一奇。其次,成都铺面,除了杂货铺,例得把所有的商品陈列出来外,越是大商店,它的货物越是藏之深深。如像大绸缎铺,你只能看见装货物的推光黑漆大木柜,参茸局同金铺,更是铺面之上,只有几张铺设着有椅披垫的楠木椅子,同一列推光黑漆柜台了。而劝业场内的铺子,则大概由提倡者的指点,所有货品,全是五光十色地一一陈露在玻璃架内,或配颜配色地摆在最容易看见的地方,这又是一奇。成都商家最喜欢搞的是讨价还价,明明一件价值八角的货物,他有本事向你要上一元六角到二元,假使你是内行,尽可以还他五角,然后再一分一分地添,用下水磨工夫,一面吹毛求疵,一面开着玩笑,做出一种可要不可要的姿态,那,你于七角五至八角之间,定可以买成,不过花费的时间,至少须在一点钟以上。尤其对于表面只管好看,而大家还没有使用经验的洋货,更其容易上当,而使想买的人,不敢去问价钱。劝业场则因提倡者所定的规矩,凡百货物都须把价值估定标明,不能任意增减,这于买的人是何等方便,尤其是买洋货,这更是成都商场中奇之又奇的一件事。因此之故,劝业场自开场以来,无论何时,都是人多如鲫。而生意顶好的,据说,还是要数前场门楼上那所同春茶楼,以及茶楼下面那条宽广楼梯之侧的水饺子铺。

郝又三是来过多次的,便领着尤铁民、田老兄楼上楼下转了一周。每走到一家洋货铺,尤铁民必要站住脚,把陈列的东西一样一样地细看,还要打着倒像四川话不像四川话的口腔,一样一样地细问。铺家上的伙计徒弟们,首先被他那洋服所慑,心上早横梗了一个这是东洋人,继而听见他口腔不对,所答的话,又似乎不甚懂得,总要问问同行的人,于是更相信是非东洋人而何?既是东洋人,那就千万不可轻慢了。首先便把向来对待买主的那种毫无礼貌、毫不耐烦的样子,变得极其恭敬、极其殷勤起来;于每件货物看后,还必谦逊地说:“这件东西还不是上货。”定要叫人爬高下低地,劳神费力将所谓上货取出,摊在尤铁民的眼底。

尤铁民总是大略看一看,批评一句“不好!”拖着手杖,昂然直出。而一班劳了大神、费了大力的伙计徒弟们,还要必恭且敬地送到门外。

他们转了一周,来到同春茶楼。以尤铁民在劝业场的身份,自然不能到两边普通座内去喝二十文制钱一碗的普通茶了。郝又三便伸手让他们到正中有炕床,有大餐桌,而桌上铺有台布、设有花瓶的特别座内。

他们走出来时,孩子们已下了课。看见尤铁民,都好奇地把他张望着。因为有田老兄在一道,没有敢走拢来。只微微听见有种声音在空气中波动:“革命党!……革命党!……”

尤铁民看着田老兄道:“我的革命种子已播散在你们的学堂中了,害怕不害怕?”

“你们起了事,连我也是革命党了,我还怕他们这些小东西革掉我的命吗?”

尤铁民的皮鞋在石板上走得橐橐橐的,右手的手杖和着步伐,一起一扬。田老兄在后面悄悄向郝又三笑道:“你看他,简直就是个洋人,好有精神啦!”

尤铁民似乎听见了,腰肢伸得越直,胸脯挺得越高,腿打得越伸,脚步走得越快,手杖抑扬得也越急。两个人跟在他后面,几乎开着小跑,街上行人都要住了脚步,拿眼睛把他送得老远。有几个人竟自冲口而出:“东洋人!……东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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