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歧途上的羊
“……这事,中山先生有点怀疑。我回来时,叫我顺便考查一下。假使所传是真,那倒再好也没有了。就地取材,当然强于千里转运,何况四川的路途真是困难,最方便的水道,在宜昌以上还是要依靠木船,又费时,又危险!”
田老兄仰面想了想道:“这事,我也好像听见说过。只是年成太久了,我那时才八九岁,不甚记得真确。……又三,你可记得中国和法国在安南打仗是哪一年的事?”
“好像是光绪十一年吧?……等我想一想!唔!不错,我是癸未年生的,癸未是光绪九年。记得家严曾说,我三岁时,正值法国侵犯安南,第二年我国就和法国大军在安南的谅山打了起来。刘永福的黑旗兵屡战屡胜,打死了不少法国兵。鲍春霆也从他家乡夔府起复了,朝廷命他带领一支人马,就由四川、云南向安南赴援……”
“日子不能定。……劳烦你转去,代我给她们多多道几个谢,把我今夜不能走的情形说清楚一点,免得人家怄气。……你今夜也就不用回来,我好借你的现成床铺睡一夜。”
“你倒说得好!”吴金廷的声音好像又气又笑,“人家那里,又哪有多余的床铺呢?”
“算了吧!”郝又三心里安定了些,也有空余来取笑了,“你们是多年的同床亲家,伍安生早向我说过了,用不着假惺惺。总之,诸事代劳好了!”
“莫那么挖苦人!我们的账早勾销的了!……唉!也是你们缘法未到。莫多心,我今夜一定学关二爷秉烛待旦了。”
吴金廷已转了身,郝又三又叫住他,并大声吩咐道:“学生们睡静了,过道上的灯灭了吧!还有,我们不曾消夜,叫小二到街口李抄手担子上,给我们端三个双碗抄手面来。”
郝又三悄声问道:“找我吗?”
“二更打过一阵了,你还不去吗?”吴金廷的声音也很低,却听得出有点着急的样子。
郝又三才忽然记起有这么一回事。便问:“伍家吗?”
“怎不是哩!你昨天在花会上亲口和人家约好了的!”
“是伍大嫂她约的,我并不曾决定答应。”
六
郝又三回到监学室,心里很是得意。感到自己临崖勒马,本事不小。这一下,不但对得住尤铁民,也对得住国家,对得住人民;革命的重担,估量自己实在可以担当得起了。他满怀勇气,安排来回答尤铁民的问题。
尤铁民偏正跷起二郎腿,坐在那张唯一无二的笔杆高椅上,凝精聚神地说着另外一桩事。
田老兄也只淡淡地看他一眼,毫不注意到他脸上的神情,好像认定他仅是巡查了学生寝室去来。
郝又三不高兴了。但他却不愿打断尤铁民的话头并无缘无故把话拉回到刚才的问题上去。他只好沉默着听他们说。
“人家却认定你答应了。今天一早,人家就欢欢喜喜地收拾了半天,并且煎了鱼,炖了鸡,头炮过后,就托人来请了。那时,你还没回来。我晓得人家着急,只好亲自跑去,代你安顿了一番,说你陪客走了,是远方回来的朋友,想必有番应酬。来,一定会来,或许要晏点儿。可是一直等到这时候,菜也冷了,酒也凉了,一家婆媳急得像热鏊上的蚂蚁,生怕你又放黄了。特特请我坐了轿子来催你。轿子现等在门外,我们就走,把你送到了,我再回来。”
“那咋可以!”又迟迟疑疑地作起难来。这难,比起刚才被尤铁民问到时,似乎还难些。在刚才,不过只是由于颜面难堪,不便把真实话说出罢了。而现在,则是情欲与理性的冲突。在情欲上,他是想立刻就走的。虽然伍大嫂还没有稳稳地钉在他心上,但他对于这种荒唐事,还是平生第一遭,到底是什么滋味,总想尝一尝才了然。平日没有机会,不用说了,现在是机会自己找上门来,难道竟让它溜走了不成?再一想到去了以后的情况,他的脸不由又发起烧来。但是理性却来把情欲挤走了,并且教训他:“你朋友是什么样的人呀!无论从哪方面说,都比你行得多!人家正为了救国家,救人民,奔走革命,不惜牺牲流血,而你却当着你的朋友跟前溜走了,去干荒唐事情。不说这于私德有亏,即从平常道理上讲,你对得住对不住你的朋友?对得住对不住你的国家?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不就是田老兄刚才说的革命人人有份吗?你虽然比不上你的朋友,你到底也算有志趣的男儿汉!你的朋友那么向上,你却自待菲薄,甘心下流,这应该吗?何况你朋友提出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就想溜走了,去干荒唐事?不行!十二个不行!”
吴金廷看不见他的狼狈样子,更猜想不到他情欲与理性的交哄,还在催他走,并说出了许多非去不可的理由。又说:“你既留朋友在此地过夜,监学室就只那两张窄得要命的单人行床,你不让一下,看你睡在哪里?不如借此为题,就说回家去歇,他们绝不会多心的。”
“更要不得!设或他们明早到我家里去找我,不是多余的事都惹出来了?我想,我今夜断不好走,我们还有要紧话没说完……”
“那么,”吴金廷知道强勉不成了,但仍然挽了一个回手,“明夜行不行呢?……迟早你总得定一个日子,人家盼了这么久要报答你的恩情。……人心是肉做的呀!定个日子,我也好安顿人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