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歧途上的羊
“先请你算一算,从光绪十一年乙酉,到目前光绪三十三年丁未,是不是二十三个年头了?我们要晓得,以前鲍超在打长毛时候,用的是啥子兵器?不过是些刀啊,叉啊,长矛啊,梭镖啊。就说后来不同了,绿营都采用了火器,也只是在点火绳的明火枪外,添一些后膛枪罢咧!就说在光绪十一年,火器进了步,又因为要同外国人打仗,不能不改用一些新军火。但那时我们好像还没开办机器局,要用新军火,还不是只好拿钱向洋人买?你想,洋人又是啥子好人,卖给我们的军火,又哪能是什么最新发明的最犀利的东西?还不是他们藏在库里,已不中用的废物!所以,我推想那时鲍春霆的队伍中,能有一些单响毛瑟或是什么后膛来复枪,已经是了不起的事,而且我敢肯定说,为数也定不甚多。加以我们中国人向来不大会保存铁器的,我看过东校场绿营会操,刀叉矛头,十九生了锈不说了,就是一些单响后膛,也没一支不锈,甚至有些枪连准头都锈坏了。像这样,你想,那些旧家伙,再毫不经心地存放二十三个年头,不锈烂吗?还能使用吗?此其一!……”
尤铁民最初还有点听之渺渺的样子,但越到后来,就越认真,一双鹞子眼睛,定定地把田老兄瞪着。这更鼓起了田老兄说话的勇气。
“叙府是冲繁疲难地方,邻接滇、黔两省,同泸州一样,不但是土匪、游勇、盐枭、烟贩麇集之区,也是土匪、游勇、盐枭、烟贩最常生事之所。况又逼处于大小凉山的彝境,好多年来,彝乱就没有平息过。如其不是赵尔丰在永宁道任上一番屠杀洗剿,首先把下川南一带弄清静了,叙府地接马湖,又岂能无事?这样一个不安宁的外府,你以为清朝官吏果都是死人吗?当真就没有虑到大宗军火放存在那里是多么不妥当!何况军火存放,还关乎地方官的考成,叙府知府、宜宾县知县这两个正印官,就担不起那军火损失的干系。即使在鲍军遣散时,暂时把军火缴存在那里,我以为他们定会禀呈制帅,将其转运到省,或拨运给别的兵营去的,断不会听任大宗军火在那里存放二十三年之久的!此其二!”
郝又三半开玩笑地问:“说得对!还有没有其三、其四呢?”
田老兄先吃完了,把竹筷放下,还是老习惯,拿衣袖把嘴一揩。说道:“依然是你那番道理:世道越文明,生活程度就应该越高。但是都像我们今天花费,一撒手便是十块八块,一般人又怎么生活得下去?”
郝又三也吃完了,接着说:“我仔细想来,铁民的话确有至理存焉。因为生活程度低,大家便容易过活,费不了多大的事,衣食住行完全解决,因此大家便养成了一种懒惰行为和苟安心理。按照新学说的定义:生存竞争,才有进步,越进步,才越文明。若无竞争,大家懒得用脑筋,社会当然要退化了,古人说,宴安鸩毒,不就是这个道理吗?至于说到怎么生活得下去,这也容易解答。人不是低等动物,人的求生欲很强,并且能够用脑筋,果真到了生活程度飞涨,不容易苟且过活时候,大家绝不会束手待毙,一定要用脑筋,想方法。一个人想方法,或许想不出什么,若果大家都用脑筋的话——三个臭皮匠,抵一个诸葛亮,我想,一定可以想出些好方法。不仅使大家可以生活得下去,或许还是很进步的。这是新学说说的有需要才有发明,也是兵法所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道理。”
“着!不错!”尤铁民把右手大指拇向他一跷,又合起巴掌拍了两下道,“又三到底聪明,一言破的,实获我心!可惜你前几年为啥不肯同我一起到日本去?假使去了,你今天的造诣,一定比那班同乡们高得多!……”
郝又三不愿意勾起他那说不出口的宿憾,遂截住尤铁民的话头,问道:“不扯这些空话了。我问你,鲍超是否在叙府遣散队伍一桩事,到底有啥关系?如其他的队伍真果在叙府遣散的呢?……”
“那就好啦!我们的目的,就在考查他的队伍遣散后,那么多军火到底存放在啥子地方。”
尤铁民抢着问道:“鲍超出兵,是不是取道叙府?是不是刚到叙府,中法就议和了?是不是鲍超大军就在叙府奉命遣散了的?”
一连串的问题,把郝又三问住了。他搔着头皮道:“这却不甚知道,问家严一定清楚。他老人家常说,他之留心世事,看《盛世危言》,就是从那时开始。他说,我国那时只管有刘永福、冯子材在安南打了胜仗,就由于我国没有电报,军前捷报还是凭了八百里滚单,用驿站上的马跑送到京师。不想法国虽然远在海外,就因为有电报之故,消息极其灵通,趁着我国还未接到捷报,朝廷上下正自不知所措之际,就先行提出条件,强逼我们割地求和。他老人家说,打了胜仗,反而割地求和,当时不仅自己人愤慨得不得了,就是外国人也觉诧异,认为中国真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弱国。从此就放心大胆欺负我们,不怕我们再敢还手了。”
“既然如此,你明天务必向老伯问个明白。别的不必再提,只问鲍超的大军,是不是在叙府遣散的。”
“这中间有啥子关系吗?”
“当然啰!……”
“哦!”郝又三完全懂得了尤铁民追问这件事的用意,“你们打算图谋那些军火吗?”
田老兄却笑道:“他们倒是那么想。但我的见解却不同。”
“哈,哈!你的见解不见得高明吧?”
“你听啊!难道我的见解就丝毫不对吗!圣人还曾采于刍荛,你们再对,也绝非圣人,我田大用田伯行至低限度总比割马草、打柴火的贱役们高明些吧?”说得那样气势汹汹,表示他真正生了气。
尤铁民看了他一眼,把两手一摊道:“好!我就听你说!”
小二拿着提篮,提了三大斗碗抄手面进来。一面散竹筷,一面憨笑着说:“李抄手生意真好!大簸筐冒冒一大堆面,再晏一下去,啥都没有了!吃不饱的话,只好去冒饭。两大乌盆的菜,也只剩得十来块帽结子、连肝肉了。”
都够了。面的分量不轻,汤味也好。
尤铁民问知这么大一斗碗面,算作一碗半,还是多少年前的老价钱:制钱十二文。不禁旋吃旋说道:“成都的生活程度真低呀!……十二文小钱,就可捞饱一顿,而且还不坏!……”
田老兄接口说道:“也不完全像这样低。……今天,我们三个人,一次茶……一块挂零;一次戏……一块五角;一顿酒饭差不多五块……杂七杂八算起来,又三花了快八块钱。……要抵平常四口之家一个月的生活费用了……还低吗?……”
“这是我们上等阶级而且是偶尔一次的费用……怎么能拿来做一般人的标准?……如其一般人的生活程度……都能像我们今天这样,那才能算文明进步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