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歧途上的羊
大小姐是支持她爹的:“还是爹想得周到。”
“但是我们现在怎么晓得那姓顾的到底有多大的势力呢?”大少爷说,“照邱老二说起来,也只是个奉教的土粮户,在乡坝里头冲豪霸子罢咧,想来不见得就有好大的势力。……我对三叔的见解,倒不完全否定。因为别人尚在私自拟议中间,要不要来找我们,连别人都还未确定,我们怎能就无的放矢地乱起来?”
他妈也赞同:“当真呀!如其人家真个不来惹我们,难道我们好找上门去问人家个岂有此理吗?”
太太回过头来道:“是呀!我也说,现在做州县官的,当真就不问案子了吗?”
香芸走过来同她哥哥坐在一排,笑道:“你们真是哟!哥哥来了,你们放着正经事不商量,又扯到那些无干得失的事情上面去了!……爹,你说怎么样?依我看来,邱二哥他们传的话,未必就真。首先,是人家姓顾的在家里头说的话,他们隔了那么远,怎么会弄得这样清楚?……”
她哥哥赶快说:“邱老二不是说顾家一个长年向他们的长年叫什么赖阿九摆谈的吗?”
他妈立刻说道:“他就没有这样说过,所以我说,邱老二的话没有说尽的,还有一多半在他肚皮里,自己才明白。”
“这不怪他,”老爷喝了春茶后,把水烟袋抱在手上,这样说,“他在我们跟前,难免有些拘束。又三,把他向你说的,尽量谈一谈吧!”郝又三把邱二兴所说的话,详细复述了一遍后,道:“我也和妈妈的意思一样,邱老二的话,恐怕还是没有说完的。”
太太字墨不深沉,但记性却好,每拿起一份契纸,不等大小姐把第一行“立杜卖文约人”的名字看清楚,她就认得是哪县哪乡哪个小地方的地契,是好多亩水田或是好多亩旱地,是祖父手上或是父亲手上哪年哪月用了好多银子买的。设如再盘问,她还可以说得出有没有老契和过关契,前几届的业主是谁。
姨太太虽也站在旁边,但仍保持着一定远的距离,仅只打眼角扫着,依然做出种不注意的样子;一面留神老爷吃到了几口鸦片烟。
三老爷身心安泰地坐在床前那张常设的藤心圈椅上,一面吧杂拌烟,一面看刚才送到的《成都日报》。——是官报书局新近办的、类似《京报》《辕门抄》的一种日报,用四号铅字印在半张连四纸上,但凡官绅人家都必须谨遵宪谕订一份。
郝又三掀门帘进去时,他妈正拿着一大叠折叠很整齐的契纸,摇了摇道:“这不就是吗?……”
看见了他,便立刻抱怨起来:“大家都等着你来商量。为啥叫了两遍都不进来!……你看,顾家的卖契上,不是载得明明白白永远杜卖、阖族子孙绝无异言吗?……他婊子养的东西,怎敢嚼着舌头,说他顾家没有立过这样的契纸?”
郝达三沉吟着道:“顶要紧的,想来也就是这些了。”
“那么,我们该怎么办?就商量嘛!”大小姐到底性急些。
三老爷首先说:“依我说,最好就给他一个不理睬。……横竖契纸在我们手上,凭他再是教民,再仗洋势,他总不能从我们手上把契纸抢走。抢走不了契纸,他就抢走不了地方。”
他嫂嫂赞同说:“老三这话很对!……”
老爷笑了笑道:“你们讲的全是老规矩!不晓得现在世道早变了,强权就是公理!姓顾的真个要抢地方的话,那倒不在乎你有没有契纸。我们现在只研究姓顾的到底有好大的势力?是不是一定要来抢夺我们这块地方?势力大,我们该怎样对付,势力不大,该怎样对付,这才是办法呀!怎说给他个不理睬呢?”
郝达三已经在床边上坐了起来,笑道:“太太真个安排同人家打官司吗?……又三,你问清楚了吧?照你看,会不会闹到打官司?”
郝又三在大立柜跟前一张四方凳上坐下,道:“却要看邱老二说的那个顾天成到底只是在自己家里说说罢哩,还是当真要来找我们!”
郝尊三抬起头来道:“谅他也不敢!黄桶也有两只耳朵呀!……”
“他怎么不敢呢?”他哥不让他说下去,“现在正在讲自治,讲平权,我们是绅界,人家也是绅界,走进自治公所,彼此一样;如其打官司的话,自然是到地方审判厅了,那地方……”
“当真就不到县衙门去了吗?”三老爷大睁起一双近视眼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