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歧途上的羊
大小姐遂向她哥哥说起这事。
郝又三笑道:“可见世道变得多了!大家的眼界也放开了!我早已对妈妈说过,淑行学堂你是可以进去的,妈妈偏不肯,只答应再过年把,叫二妹妹去投考。她说,你岁数大了,一个人在街上走路不方便。大概她脑筋里至今还想着六年前在这里的光景吧?”
大小姐道:“也说不定。我们那时的胆子,真个也太小了,见着痞子,就骇得不得了。如今纵然遇着痞子,就我一个人,未见得便会骇得那样。”
他们说话之际,三个少年恰挨身走过,都回过头把大小姐看了两眼。
这自然要引起吴鸿的欣羡,寻思:“他妈的,哪一天我们也来这么样阔一下!”
马路之左,是一条不很大的河流,有人以为那便是锦江。又有人考出来是晚唐年间西川节度使高骈扩展成都城墙时的外江,又名沱江,又名流江那条水。原本一条主流,几百年前尚可以行大船的,但是越到后来,卵石越多,河床越高,水流也就越清浅了。
河水清浅,鹅卵石滩处,仅仅淹过脚背。但河里仍有载人往青羊宫去的小木船。
河岸上竹木蓊翳。再看过去,平畴青绿,辽远处一片森林,郁郁苍苍,整整齐齐,那是武侯祠的丛林。
距劝业会小半里远处,从大路上望去,首先到眼的是左边俯临河水的百花潭的小水榭。就从那里起,只见逐处都是篾篷,很宽广的一片田野,全变成了临时街道。赶会的人一列一列的,男的沿旧大道的男宾入口,女的随着新辟的女宾入口,好像蚂蚁投穴一样,都投进了会场。
王念玉道:“你不坐吗?”
他把衣服一指道:“我敢坐吗?遭总办、会办们看见了,要关禁闭室、吃盐水饭的。”
吴鸿道:“我听说东洋车特许坐的,我陪你走出城坐东洋车去,让玉兄弟一个人坐轿好了。”
一巷子又叫金子街,本来就很窄,加以赶青羊宫的人和轿子,简直把街面挤得满满的。耳里只听见轿夫一路喊着:“撞背啦!得罪,得罪!”这是所谓过街轿子和轿铺里的轿子,大都是平民坐的,轿夫应得如此谦逊。如其喊的是“空手!……闯着!……”那便是蓝布裹竿、前后风檐、玻窗蓝呢官轿了,因为坐在轿内的起码也是略有身份的士绅,以及闲散官员们,轿夫就用不着再客气。要是轿夫更其无礼,更其威武,更其命令式地喊着“边上!……站开!……”则至少也是较有地位的官绅们的拱竿三人轿了。
一到南门城门洞,更挤了。把十来条街的人和轿子——各种轿子,从有官衔轿灯的四人大轿,直至两人抬的对班打抢轿子。——一齐聚集在三丈多宽的一条出路上,城墙上只管钉着警察局新制的木牌告,叫出城靠右手走,但在上午,大抵是出城的多,所以整个城门洞中,无分左右,轿子与人全是争道而出。
他们在下车处等有一刻钟的光景,始见王念玉的轿子抬到。三个人便挤进人群,走了好半会儿,才进了会场大门。
二
劝业会虽然是以前青羊宫神会的后身,但有大大不同的两点。第一点,是全省一百四十多州县,竟有八十几州县的劝工局将货品运来赛会。经沈道台和周道台的擘画,将二仙庵大门外的楠木林,用涂了绿色的木板,很整齐、很雅致地搭盖成一条弯环曲折的街道,你从入口进去,非将这八十几处小陈列店一一看完之后,找不着出口出来。而各个小陈列店确也有许多可以观赏的东西,吸引游人的眼睛。第二点,是容许女的前来了。若干多的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在前绝对不许抛头露面的,而在劝业会上,竟可以得到警察和巡兵的弹压保护,而大胆地游玩观赏,并且只在进会场处分了一下男女,一到会场中,便不分了。
这种男女不分、可以同乐的情形,不但使吴鸿、黄昌邦等感觉了饱览成都妇女的美色——在他们眼睛中,成都妇女,只要年轻,只要打扮起来,几乎无一个不美,无一个不比他们故乡的女人加十倍的美。——并且使许多笼鸟般的妇女,也得此机会,将抑郁的胸臆略微开舒。如郝香芸大小姐就是其中之一。
郝香芸、香荃是同着她们的哥哥郝又三坐轿到柳阴街口,包了一辆马车坐来的。他们随着人群,将楠木林中劝工局陈列店游览了后,顺路越过墙缺,来到青羊宫这面。走过八卦亭前卖细工竹器地方,大小姐忽然想起前六年,自己才十五六岁时,也是赶青羊宫,曾被几个流痞凌辱的事情。当日公共地方,那么不容许年轻妇女出来,而今哩,举眼一望,随处都是年轻妇女,也随处都有年轻男子追随着在,可是像从前那种视眈眈而欲逐逐的情形,却没有了。
挤出了大城门洞,又挤出了瓮城门洞,这才分了几道,在几个道口上,都站有警察在指挥。轿子与步行的向靠城墙一边新辟的路上走;步行或要骑马的则过大桥,另向一条较为幽静而尘土极大的小路走;坐马车的则由一条极窄极滥的街道,叫柳阴街的这方走。
黄昌邦站在分道口上,向吴鸿提议去坐马车。吴鸿说太贵了,包一辆要八角,单坐一位,要二角。与其拿钱去坐马车,不如拿在会上去吃。坐东洋车哩,只需三十个钱。本来也只二里多路,并不算远。
于是两个人遂也向靠着城墙这面,随着人轿,绕到柳阴街的那一端。一到这里,眼界猛地就开阔了。右手这面,是巍峨而整齐的城墙,壁立着好像天然的削壁。城根下面,本是官地,而由苦人们把它辟为菜圃,并在上面建起一家家的茅草房子。因为办劝业会,要多辟道路,遂由警察总局的命令,生辣辣地在菜圃当中踏出了一条丈把宽的土路来。土质既松,又经过几天太阳,晒成了干灰,脚踏上去,差不多像踩着软毡。所以不到十步,随你什么鞋子,全变成了灰鞋了。轿夫们的草鞋大都有点弹性,他们一走过,总要扬起一团团的灰球,被轻风一扬,简直变成了一道灰幕。顶高时,可以刺到俯在雉堞间向城外闲眺的人们的鼻孔,而后慢慢澄淀下来,染在路旁的竹木菜蔬之上。所以这一路的青青植物叶上,都像薄薄地蒙了一层轻霜似的者,此之故也。
当时仿制的木轮裹铁皮轴下并无弹簧的东洋车,也就在这条灰路上走。
吴鸿坐在东洋车上,向左看去,隔着一条水沟,便是那新修的马路。也有丈把宽,小鹅卵石与河沙铺的路面,比较平坦清洁。好多辆一匹马拉的黑皮四轮车,在路上飞跑,车里坐的男女们,没一个不穿得好,不打扮得好,光看那种气派,就是非凡的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