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歧途上的羊
大小姐看了他一眼,他自己也警觉了,笑道:“犯了禁,犯了禁!”
他的女儿本已吃了许多点心了,走过来叫道:“爹爹,你说今天领我们吃馆子哩,咋个还不走呢?”
郝又三忙让道:“世伯同世伯母只管请便。”
“说哪里话!我早就打算请你们来耍一天,我招待。偏令尊大人总提不起劲,我以为他把鸦片烟吃少了,精神更要好些,却不晓得反而衰老得多。令堂也是那样不好,瘦多了,我上前天见着,把我骇了一跳。倒是令叔,纳了宠后,心安理得,也发了体,听说要生娃娃了,是真的吗?”
他太太问道:“你说这姓吴的是我们家瓜葛亲戚,我咋个不晓得呢?这娃儿看起来好土气!是哪里人?现在在做啥子?”
“现在在进将弁学堂,还不是我的一封荐书,才取进去的。说起亲戚,那就远啦,是幺娘堂兄弟媳的娘家侄孙。”
“啊哟!你说到胡家那一支人马去了!多年没有来往的了,难怪我弄不清楚。”
“岂但你弄不清楚,我不是那年奉委到邛州查案,不期而遇,到羊场避雨,同场上一位年老乡约谈起,还是不晓得有吴家这门亲戚。那时,吴鸿的老子还在,倒是一个好人,种着十来亩田,安分守己的。因为就住在场外,还来看过我,一定要请我到他家里,我没有去,送了我一只烟熏鸡。那时,吴鸿不过十多岁,简直是一个啥都不懂的蠢虫……”
“如今又懂了啥吗?”他太太插嘴笑道,“光看那土头土脑的样子,就晓得是个乡坝老儿。”
郝又三笑道:“世伯刚才进来,那个向世伯鞠躬的,是什么人?”
葛寰中嘘着纸烟道:“那是我的一个瓜葛亲戚,姓吴,一个极没出息的乡愚,你认识他吗?”
香荃道:“就是他,从青羊宫起,他就看起姐姐,一直到这里;我们一进来,他也就跟了进来。我真想你骂他一顿,偏偏他又溜了。”
葛太太笑道:“香荃才是火炮脾气哩。是不是因为他没有看你,只看香芸,才把你气成这样?”
都笑了起来。二小姐通红着脸,挽着葛世妹的手,到栏杆边看花去了。
葛寰中看着大小姐笑道:“你伯母的话简直不对!他若啥都不懂,他又不会从青羊宫一直把你看到这里来了!……哈哈!……你们不晓得,乡坝老儿若开了眼,比你们城里娃儿们还精灵些,还会作怪些。”
大小姐红着脸笑道:“世伯真爱说笑。你不要听二妹妹胡说,会场里这么多的年轻姑娘,他哪里就专在看我!”
葛寰中道:“知好色,则慕少艾。像大侄女的模样,要说看了不跟着尽看的,那真是只有一事不知的浑蛋才行。吴鸿虽然蠢,虽然土气尚未大褪,虽然眼界还未大开的乡愚,到底是个能辨妍媸的少年。……像那般女人,他一定不追踪着看了……”
他手之所指,正是几个小家人户的妇女,头上包着已不时兴的青洋缎帽条,穿着滚了驼肩和腰袖的葱白竹布衫,银首饰,银手钏,脚是没有放的。一个个涂得一张雪白的脸,两颊胭脂死红地巴在粉上。有两个自己提着水烟袋,还有一个执着一根红甘蔗当手杖。正说说笑笑,一步三挪地,从楼外走过。
他还接着说道:“岂不丑得可以?像这类丑女人,在日本……”
大小姐道:“妹妹就是这些不开展。我想,既出来了,还怕人家看吗?”
葛太太道:“大小姐说得对。到了我们这年纪,想人家看,还不能哩。年轻姑娘,打扮出来,要不多收些眼睛回去,那才没趣啊!”
葛寰中拿指头把纸烟灰一弹道:“日本女人……”
他太太忙止住他道:“你的日本女人又来了。真是呀!随便说到啥子,总有你的日本。我们今天打个赌,赌你一天不要说日本,好不好?”
又都笑了起来。葛寰中笑道:“好!我就不说日本!不过,我还要说一句,像吴鸿这样看女人,在日本并不算一回什么事,只是在此地,风气刚开,却有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