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生产队
天老不下雨,大伙儿都怪急得慌。单干户李守阳说:“这么干靠着还是个事儿来,咱们得敬天祈雨啊!那年敬了一回不就挺管用,头天敬了第二天就下了。”
四
大伙儿都说行
农闲季节,钓鱼台向来都是一天吃两顿饭干半天活的。生产队的人歇完了,又干一会儿就放工了。
在这种情况下,李玉芹的那一亩半麦田却全都浇上了。是生产队帮她浇的。倒是有人说过“不啰啰她了”的,可刘玉华说:“她孤儿寡母的你让她怎么弄?还讲不讲个‘团结互助发扬光’?”
所谓刷布实际上就是刷线。将做经的线先放到浆糊里用手揣,尔后将线的一头儿缠到羊角状的木拐子上,再慢慢地拽开,用刷子刷。这就须好天气,有好太阳。这样边刷边晒边缠,得寸进尺地就将做经的线刷好了。他爷俩儿在离她家不远的打麦场上拉开架势刷布的时候,那个漂亮得要命的姑娘就在场边儿的树荫里纺线。她纺线的姿势很好看,演节目似的,纺线的声音也很好听,小蜜蜂似的。刘来顺的爹将关键工序弄弄好,在旁边儿指导了一会儿,就跟那女孩的爹喝茶拉呱去了,他自己刷。
“她不是跟刘来顺合居了吗?刘来顺不会浇?”
那个庄叫枣树行,三三两两地坐落在一处处绿树掩映的山坳里。满山遍野的全是枣树。正是枣花飘香时节,到处蜂飞蝶舞,走在路上一不小心就会碰一家伙,连空气都甜丝丝的。他爷俩到李玉芹家去的时候,少女模样的李玉芹就端出一盆放了蜂蜜和石榴枝的水给他们喝,又甘甜又清凉。刘来顺认为那是全世界最好喝的水之一,那姑娘长得如此俊美;眼睛特别大,酒窝特别甜,皮肤还怪细,身材也不错,肯定就与经常喝这玩意儿有关。
“你听谁说他俩合居了?领证了吗?你看着像合其实还没合,等他俩正式成了一家人再不啰啰她就是了。”
“搞得这么复杂干嘛呀!”
“以后俺庄里再放,我去叫你!”
“工作需要!”
她说:“没看,光听说过,俺那个庄又小又偏僻,谁屑去那里放啊!”
七
织布这件事,刘来顺从小耳濡目染不学自会,可刷布他不会,待再有人预约织布的时候,他爹就带他去刷了。这就认识了李玉芹。
刘来顺的地就没人给他浇。他自己吭哧吭哧地挑水浇了一点儿,李玉芹疼得慌,不让他浇了,说:“我的就是你的,够吃的算完,最费力的是种地,最不值钱的是粮食,有功夫多做一笔买卖就有了。我还想把咱俩的地再回包给生产队呢。”
刘来顺也上过初中,他小时候对刘玉华特别崇拜。刘玉华能将手电筒的小灯泡卸下来安到房梁上,把干电池放到枕头底下,中间拿铜丝儿那么一连,让它亮它就亮,不让它亮它就不亮。刘玉华管这玩意儿叫共产主义生活的一部分,说是:“看看,共产主义生活的一部分就这么提前过上了。”刘玉华说的“科学与技术乃两回事儿也,有技术即可混饭吃,懂一点科学则暂时不能”的话对他影响也特别大,加之班主任老师对他没好印象,说他“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看着怪聪明,实际一脑子浆糊”,就也“下学焉”。他下学回来跟他爹学织布。他爹对此还来了个理解万岁,说是吃饭穿衣是最重要的两件事。要吃饭须种田,要穿衣须织布,无论什么时候种田和织布这两件事都是失不了业的;官至七品,不如一艺在身。
刘来顺就体会到她为什么不急于和他结婚了。她还在品尝着集体道路的优越性,享受着干部家属的殊荣。
李玉芹还在家为姑娘的时候刘来顺就认识她了,他是到她家刷布时认识的。
这样的三来两往,两人就熟了。刘来顺就给她讲纺线和织布是两道工序的问题,七仙女也是个手工业者的问题:“《天仙配》你看过吗?”
天大旱。一冬无雪,开春之后又滴雨未下。这种情况在别的地区也许算不上大旱,但在沂蒙山的北部地区那就是大旱。沂蒙山有“涝不死的北、水、南,旱不死的临、苍、郯”之说,意思是沂河上游的沂北,沂水、沂南三县再涝也不怕,而下游的临沂、苍山、郯城三个县则越旱越丰收。特别是沂河发源地的沂北县,地势太高,河床落差太大,有点雨刷地就流下去了,根本存不住水。所以一样的情况在别的地方不怎么旱,这地方就格外旱。
刘来顺开始织布的时候,那个女孩不断地来送做纬用的线穗子,刘巧儿似的提着篮子,蹦蹦跶跶很活泼。她第一次来送线穗子的时候,还给他家捎来一小罐儿蜂蜜。刘来顺他娘过意不去,留她吃饭,她说行,吃就吃。问她吃羊肉吗?她说她什么也能吃,狗屎头子不能吃,狗屎头子能吃她也吃。刘来顺就不计前嫌了:这人说话原来就这么个说法,上回她不一定是有意骂他。
这时候,小麦刚刚灌浆,春播即将开始,正是用水的时候可就是不下雨。分田到户的时候,大部分水利设施都破坏了,没法用。生产队的水利设施,虽然没破坏,但也不配套了,麦田浇了一半儿也用不上了。刘玉华让人在机井旁边儿挖了个水池子,把水抽上来之后,靠肩挑手提地浇麦播种。单干户们也来挑水,他们说这机井是村里的,不单单是你们生产队的,你们用我们也能用。生产队的人说,这水是我们花钱买柴油用抽水泵抽上来的,你们不能白挑。单干户们说:“我们缴钱还不行吗?”可过后谁去挨家挨户地收那三毛两毛的钱呢?一个庄上住着整天碰头搭脸的。尽管如此,单干户们浇上的地仍然不如生产队多,他们老婆孩子一起上阵哭天喊地也还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而机井里的水还不能全抽光,你这里抽得厉害了,村里的那口井就没水了,全村的人畜用水也要成问题。大伙儿又都到五里地以外的沂河去挑水。挑着挑着沂河也没水了,季节眼看也要过了。生产队的麦田勉强浇了一遍,春播基本上搞完了,单干户们的地却大部分没种上。最后不管地干不干了,埋上种子就算完,完了就等着下雨。这时候,人们就觉得浇地这件事还是集体着方便些。
太阳很好,但很晒人,而且他觉得旁边儿有个比太阳更热的东西在时时炙烤着他的脊背,让人一阵阵拔火罐儿似的麻热。他手中的刷子也不好使唤了,接连刷断了好几根线,他的汗下来了,他悄悄地从草帽底下看一眼那女孩,发现人家并未注意他,仍在很稔熟地纺线。小手一牵出来一条银线,亮光闪闪;小手一松,那线又没了,留下一道光弧,既神奇又好看。他很快就平静下来,有条不紊地刷起来,并充满着独立工作的自豪感。这实际是一件工作的两道工序呢,你纺线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他想唱上两口,但没好意思。没好意思是没好意思,心里可是怪恣来。他想到七仙女也是个手工业者呢,她那六个姐姐全是。天上一批手工业者,地上一批贫下中农,集体劳动好,把爱情来产生。操,不押韵了,让刘玉华来刷布,肯定就会说得很押韵。崩!又断了一根线,他忙不迭地又接上了,刷着刷着,他开始觉得这手工业者的工作原来这么枯燥,没有多少新道道儿。太阳火辣辣地当头照,那个纺线车哼嘤哼嘤的很单调。他想跟那姑娘拉拉呱儿,一时还找不着由头。他就拼命地喝水,如果把那个小瓷盆儿里的水喝完,那姑娘就会来添水了,这样就可以顺便跟她说说话,谈谈一件工作两道工序的问题,七仙女也是个手工业者的问题。问题是水喝得太多撑得要命老想撒尿,而且撒一次还不行不一会儿又要去撒。待他再一次撒完尿回来,那姑娘说话了:懒驴上磨屎尿多,没把你个鳖肚子撑破啊!刘来顺一下子让她骂愣了,你想不到这么漂亮的女孩怎么会开口就骂人!待回过神儿来,赶紧颠儿颠儿地刷布去了。那点手工业者的自豪和想跟她说说话的野心全让她打击没了。待把所有的线刷完,他再也没喝一口水。那姑娘来送水的时候还盯着他刷过的线看来看去呢,满脸不信任的表情,唯恐不合格似的。操她的!骂人太狠了!没有文化啊,缺少教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