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乡本土
玉霄也哭了:“是我拖累你了。”
肖英后来告诉刘玉霄,她第一次来钓鱼台串联的时候,玉贞大姐就给她灌了不少关于他的事了。她还知道玉霄这名字由“如肖”演绎而来,是她母亲给起的呢!所以当刘玉霄和肖英在北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都觉得彼此早就熟悉了似的,涌起了一种青梅竹马般的感情。
一切都按着曹文慧和刘玉贞当初的约定在悄悄地进展。虽说两个年轻人都还蒙在鼓里,却又进展得那么自然,那么顺理成章。
那个旧信封上的地址是肖一雄所在的某军事院校的家属院儿,而要去那个家属院儿,须穿过半个校园。不想当刘玉霄按着信封上的地址找了去的时候,就让那个文文绉绉很有风度的肖一雄万分尴尬。
刘玉贞的丈夫徐福也当过兵,性子很慢,很有礼貌,很会过日子。刘玉贞还没搬回钓鱼台的时候,玉霄曾去过那个小山庄一次。徐家是个大家族,徐福提到的那个徐彦是他本家的一个哥哥,他当时在部队当营长,回来办老婆随军,他那七八个兄弟包括徐福在内就在一起研究怎么跟徐彦要钱怎么分他那些搬不走的东西。最后整得徐彦从他舅子那里借了路费走了。临走两口子大哭一场,发恨再也不回来了。肖英有一次跟玉霄说起徐福说的徐彦每年都回来给他嫂子做生日的话,玉霄就笑了笑没吭声。
徐福跟玉贞来到钓鱼台,本事施展不开。钓鱼台的人先前对他们的老社长是何等敬重,如今见她嫁给了这么个畏畏缩缩的人就觉得有点小失望。队上分东西,村里开会,就只点刘玉贞的名而不点他。他肯定就觉得压抑,整天沉默寡言。玉霄放学之后要跟伙伴儿们一块儿去拾柴禾,他不让去,玉贞说:“他愿意去就让他去呗!”他就说:“这可是你让他去的呀!”
玉霄的性格开始孤癖起来。从前姐姐没出嫁的时候自由自在,现在在自己的家里却还要时时小心着,觉得很别扭。他偷偷掉了好几回眼泪。有一回掉眼泪的时候让玉贞看见了,玉贞就抱着他一起哭,完了,她对玉霄说是:“好好上学啊,要不……”
这话她经常说,玉霄从小就记得很牢。他不知道姐姐的潜台词是什么,猜不出“要不”就会怎么样。但却使他感到了某种压力,他学习很刻苦,成绩很好。
往后她有了孩子,留起了髻子,穿着带大襟儿的褂子,盘着腿儿吱吜吱吜地纺线穗子,眼里终年布满了血丝,她后背的脖领处经常湿漉漉的,干了的时候就好像撒了一层盐粒子。
肖英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她知道她这乡长是怎么当上的。她在整个下乡期间,比起她那些去北大荒去大西北的同学来几乎一点苦没吃,一点罪没受。她当民办教师,庄上的人还觉得屈了她,一有指标就推荐她上了省委党校。她毕业回来,先是当了几天公社团委书记,机构一改革,一讲究文凭,讲究女同志占一定比例,这个乡长就连她自己也想不到的当上了。她像欠了钓鱼台人永远无法还清的宿债,拼着命地忙这忙那,东跑西颠。这里联系煤,那里换种子,操着故意向沂蒙山味儿靠拢的普通话,啦着地道的庄户呱儿:“我说狗剩家的呀,你这个绝育手术还得做来,不做不沾弦啊。”
而庄上的人谁都告诫肖英,千万别忘了你大姐呀!是她把玉霄拉扯大的呀。曹文慧也不止一次地这么说。刘玉贞呢,也喜欢在肖英面前讲她当年抚养弟弟的功劳:“你不知道咱们爹妈去世的时候他才多大点儿呀!别人他还不找,白黑的就拽着我,我背他背得手指头上都磨出了茧子。”她这么唠叨的时候,她丈夫徐福就在旁边儿“嗯、嗯”着,就像他当时在场似的,肖英越发觉得欠了她什么,尽力替丈夫报答她。徐福说,他庄上的徐彦别看在外边儿当公安局长,每年都回来给他嫂子做生日呢!长嫂比母嘛,嗯。肖英就也给刘玉贞做生日。刘玉贞说,谁谁谁家的孩子当了农民合同工呢,肖英就走后门儿给她的孩子去联系……
肖英对丈夫小时候的事就比刘玉霄自己还清楚。
还在曹文慧发酒疯的那次不久,文慧就问玉贞:“哎,你干嘛还不找主儿?”
“等弟弟稍大点儿的时候,跟你一块儿!”
她拼命让玉霄上学,她自己的孩子却没有一个能上得了学。她的孩子一个个的都挺懂事。玉霄上初中的时候,每当星期天回家,玉贞总要给他做点好吃的,只做一点儿,刚够他一个人吃。孩子们在旁边儿眼巴巴地望着,玉霄让他们一块儿吃,他的大外甥说:“你吃吧,舅,你在外边儿上学怪累!”孩子刚八岁,说话跟大人样的,他的鼻子就有点酸。有一回八岁的外甥去河里捉了几条小鱼,拿回来要给他舅吃,回来见五霄上学走了,孩子哭了。
玉贞孩子生得挺多。当玉霄高中毕业因为赶上“文革”没能考大学而去北京当了兵的时候,她的第六个孩子也降生了。
玉霄离家之前,玉贞给了他一只生了锈的口琴和一个几年前的旧信封,说是:“小时候,你可记得咱这儿有个女乡长,姓曹?”
“隐隐约约的好像有点印象!”
“这个口琴就是她留给你的,信封是肖英上回来串联回去之后写来的,不知道她家搬没搬,正好你也到北京当兵,抽空儿去打听打听,你小时候她对你特别好,别忘了人家!”完了就哭了:“这些年你受委屈了,没照顾好你!”
“傻妮子,跟我一块儿干什么?有合适的赶快找一个,你要照顾小霄,不会在本村找?”
“本村都是庄亲,我的辈份又高,没合适的!”
“那就在外村找一个,把他招赘到钓鱼台来就是了。”
其实玉贞父母在世的时候,早给她定了一门儿娃娃亲,她没敢告诉曹文慧,怕她笑话自己觉悟低没水平。她是这样想的,娃娃亲有点封建不假,但那是父母给定下的。父母在世可以耍耍小脾气不啰啰儿了,父母去世了就不能不啰啰儿。后来初级社会并成高级社的时候,她就辞去社长的职务,跟那个娃娃亲的对象结了婚,嫁到离钓鱼台八里地的一个小山庄去了。待她那个额头上永远贴着狗皮膏药永远不是这里疼就是那里痒的婆婆去世之后,她就将家又搬回了钓鱼台。
在这之前和之后,刘玉贞有许多脱产转干的机会,就在曹文慧调走的时候,她还动员玉贞接替她的职务来着,但都被玉贞拒绝了,理由还是她弟弟:既不能把弟弟留在家里,也不能带着弟弟东跑西颠,只能她自己在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