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东西 老东西
而后她又跟他啰啰儿了半天孩子,说小岳有出息都上大学了什么的。可他这亲事儿订得太早啊!你给订得这么早干吗?又不是五十年代。他说主要是张月英的意思,这些年多亏了小菊!小家伙儿啰啰儿吗?他开始当然也不愿意啰啰儿,后来做了做工作就啰啰儿了,我看他两个还行,寒假回来两人形影不离的。公家嫂子笑笑说是我看他两个长不了,早晚得散。他说他要散了,我狗腿不给他砸断的!她就说想不到你也给孩子包办婚姻,这不是砸断狗腿就能解决问题的事儿。
这次她没怎么纠缠他,她走了之后他还有刮目相看之感。好家伙,连商品观念淡薄也会说了,也比较讲理,不像传说的那样胡搅蛮缠。这天晚上他就做了个与公家嫂子有点关系的梦,醒来之后若有所失还倍感羞辱。
公家嫂子又来了。她说是趁着换衣服的季节帮他拆洗拆洗棉袄被褥什么的。他说不用不用。两人争了半天最后还是让她拆洗了。拆洗着被褥她就说,男的没了女的比女的没了男的日子还不好过,你打算以后怎么办呢?他说没什么打算,先供孩子上学要紧啊。她说孩子上学当然要供,可个人生活也要安排,你毕竟才四十来岁的人啊!我还没来得及考虑哩。她脸红红地说是我这个人也不会拐弯儿抹角,我还是直说了吧,你考虑个人问题的时候希望把我也能考虑进去。她给他分析咱们还是有点感情基础,两个小卖部加起来生意可就做大了,甭说供一个孩子上大学,仨俩五个的也供得起。他吭哧了半天说是以后再说以后再说。她笑笑,你甭给我打马虎眼,以后我要听见你跟别人啰啰儿,我马上就给你搅了。他嘟哝着哪能呢。
褥子上有一块不好洗的袖珍地图样的洇迹。她嘿嘿着说是靠不住了吧?胡啰啰儿呢!还嘴硬!看看这是哪里来的些脏东西!他脸红一下:什么话你都敢说,这能说明什么问题?很说明问题!一方面说明你还年轻,有活力;一方面说明你想了。他即说不跟你胡啰啰儿,越说越不着调。
相形之下,西鱼台公家嫂子办的那个小卖部声誉就不怎么样。你道公家嫂子何许人也?此人即是当年让王东在水库工地上犯了错误的那女的。她后来就嫁给了家在西鱼台的杨税务。那人整个一个酒鬼,一天二十四小时他八个小时睡着十六个小时醉着,还经常受个小贿什么的。那年沂河发大水他喝了酒过河,就让大水给冲去了。公家嫂子见人自来熟,税务所里没有她不认识的人,杨税务死了她就办起了小卖部。她凭着长得漂亮风骚专干门头上看不见的买卖,进的货也花里胡哨儿,还尽坑人。两个鱼台紧挨着,过去钓鱼台人买东西都到她那里去,如今连西鱼台的人也来小菊的小卖部里买了,她即过来跟王东啰啰儿。
公家嫂子这时候三十五六岁,仍然很漂亮,且吃得不错长得很饱满。她走路的姿势不怎么雅观,两只胳膊往后甩得多,跟鸭子走路似的,还仰着头,一看就是不好惹的主儿。她嫁到西鱼台这些年的情况王东略知一二,但从没见过她。一是他犯了错误让人家撸回来之后自感抬不起头来,张月英这些年又一直病着他在家里侍候不怎么出门儿。二是他吃过她的亏,知道这个女人不是什么好东西,谁沾着她的边儿谁倒霉,也不愿见她。公家嫂子却是很注意他,但又很失望。有一回她远远地见过他一次,发现他窝窝囊囊跟地富反坏似的全没了当年的潇洒,且整天窝窝在家里拴到老婆的裤腰带上了,也冷了要见他的欲望。这回听说他办小卖部办出名堂来了,还成了她的竞争对手,就过来啰儿啰儿。她先到小卖部盯着小菊看了看,尔后就找着王东说是你真行啊!王东嘟哝着说是我行什么行?这么多年脑袋缩到脖子里不朝面儿,比见毛主席还难哩!胡啰儿呢。听说嫂子去世之后你接连哭了三个多月?熬不住了吧?你别胡说。是啊,中年丧妻那滋味儿不好受是不假,你有四十了吧?你管我四十五十干什么?她嘻嘻地说是关心关心你呀,我老了是吧?我管你老不老呢。还嘴硬!什么错误都能改,唯有男女方面的错误不好改。他气呼呼地说是你要过来坐坐就坐坐,你要胡说八道请你出去。她仍然黏黏糊糊:还怪坚、坚定哩,守着那么个大闺女是该坚定点儿。你别胡说八道,那是我儿媳妇。我还不知道你呀,馋猫儿一样,天长日久的那还不把她给米西了哇,还儿媳妇呢!王东忽地站起来:你滚!什么东西!说着就把她搡出去了。
小菊注意到公家嫂子去她家了,但不知道她跟王东先前的过结,吃饭的时候她就问王东:公家嫂子来干什么来着?她怎么气呼呼地走了呢?王东说是她嫌咱争了她的买卖,胡搅蛮缠。小菊说是这个女人本事可大了,没有她不认识的人儿,可别得罪了她!王东就说我看看她能怎么着咱。小菊跟王东商量,她想到上海去一趟,看看小岳,把大婶去世的事儿慢慢告诉他;顺便也进点服装,哪里的衣服也不如上海的好卖,样式又好又便宜。王东就答应了,小菊临走王东千叮咛万嘱咐,车怎么坐,饭怎么吃,钱放到什么地方,还专门跑到镇上给小东西发了电报让他接站,小菊还没动身心里就先热乎乎的了。
小菊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到了上海,却发现小东西不怎么让她心热。他在火车站一见着她就说是跑到这里进什么货?上海的服装适合咱山里人穿吗?心里没个数儿。说得小菊眼泪几乎掉下来。还不错,小东西安排她住下之后还陪着她玩了两天,外滩南京路城隍庙的都逛了。这期间小菊就把他娘去世的事情告诉了他。她以为他能掉几滴眼泪来着,结果他没掉。他当然也沉默了一会儿,尔后唉了一声即说是早早晚晚的事情,谁也抗拒不了。
小菊跟着小东西走在外滩或南京路上有自惭形秽之感。那一个个的男的女的不知怎么长的,一个比一个漂亮,一个比一个打扮得时髦。黄浦公园那一对对的情人一对比一对大胆,天还没完全黑就搂搂抱抱抠抠唆唆,那嘴亲的!隔好远都能听见响声。对儿与对儿之间还互相挨得那么近,各亲各的,互不干涉。她脸红心跳都不敢正眼看,可人家却旁若无人照亲不误。她跟小东西说比电影上还厉害哩。小东西则露出不以为然见怪不怪的神情,说是这有什么!城里人就这样儿。可小东西却不跟她有点什么,他要像那些人似的她不会拒绝的。又没有谁认识他们,又不是没有机会,在那样的场合里你也不可能不受点感染。临来之前她是多么想见着他呀!她甚至设想了好几个让自己不好意思的细节,比方见了面他要跟先前一样动手动脚呢,那就让他动去!她不是个很古板很不开窍的人。可他要得寸进尺提出进一步的要求呢?那就好好研究研究;虽然是自己也做过类似的梦,过后想起来也怪幸、幸福,可那毕竟是梦,真要做起来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她还要跟他谈谈他娘去世之后他爹哭了三个多月的问题,谈谈夫妻之间感情是多么重要,活着的时候要好好珍惜,免得一方死了之后再后悔。可小东西一反常态学得规矩起来了,两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也不跟她粘缠了。有一次两人在马路上走,她学着别人的样子挽挽他的胳膊来着,他还不啰啰呢!她心里就有点小失落。这家伙变化也太快了,才几个月的时间就有了距、距离感了;在家里的时候他跟你死皮赖脸耳鬓厮磨,一出来就翻脸不认人了。她回到旅馆照着镜子开始重新审视自己:小菊呀小菊,你在那个小小的钓鱼台人物似的觉得自己怪漂亮,可一到这大上海就不行了,你瞧这鼻子、这眼,怎么长的!往大街上一站都成丑八怪了,一看就是山里来的人。人贵有自知之明啊,他注定是要变的,现在不变将来也要变!你看他对咱多客气,一口一个谢谢,特别是他无意中看咱的那个眼光,让你无地自容!什么也不如无意中看人的眼光说明问题。眼睛是心灵的窗口,你说得再好听也白搭,看上一眼就暴露了。此次上海之行小菊对眼光的问题体会特别深刻,你到南京路第一百货商店买买东西看看?那些销售员一听你是外地口音,你瞧他(她)看人的那个眼光!跟打发要饭的似的,给人以受辱之感!小东西无意中就有那么一眼让她有此感觉。她明白了,有那么一眼也就够了。这怨不得他,这反、反差确实也是太大了!此后她也跟他客客气气,说谢谢你给你添麻烦了什么的。小东西反又觉得过意不去,说是怎么了?你怎么跟我这么客气?我对你不热情?她就说什么也没怎么,你对我很好很热情,谢谢你。小东西又撒娇耍赖说是我知道你为什么不高兴了,你是嫌我没跟你亲热亲热是不是?好,来!说着就又动手动脚。她推着他嘴上说着去去去!可也转怒为喜了;尔后他又托同学走关系帮她批发了一些低档的衣服。小菊离开上海的时候就有两点小感受:人家客客气气看了咱那么一眼,咱心里就不踏实,人家一胡闹咱就转怒为喜,是不是说明咱有点贱?他冷一阵儿热一阵儿,是不是还是年龄小的缘故?没有长性儿?她翻来覆去地就这么寻思了一路。
两人回家的时候她就带着他了。她问他,那个杨琪跟你上的不是一个大学呀?他说不是,她上的是北师大,我上的是华师大。好家伙,还北师大华师大呢,这两个不在一个地方?哪跟哪呀,一个在北京,一个在上海,南辕北辙。她就说,嗯,那是该去看看。
他二位几乎天天都这么形影不离,那老两口就挺高兴。张月英说是现在这些小年轻的真会谈恋爱呀!王东就说是怪会谈不假,过去哪敢这么谈呀!什么也不如年轻好。
小东西此次回家过春节,普遍反映还不错。他那个腔儿也就是单独跟小菊在一起的时候撇那么一下,跟别人说话的时候他就不撇了,钓鱼台人特别看重这个。何大能耐的儿在外边当兵的时候,第一次回来探家撇腔来着,何大能耐就让他滚出去,说是还坐碗(昨晚)来的,坐你娘个×来的!小东西知道这个当然就不敢撇,不但不撇他还跟你拉庄户呱,问身体问庄稼。何大能耐就说,嗯,从小看大,将来肯定错不了。王德宝说,他给小菊写的信也怪短呢,将来肯定也是个有学问的人,没学问的人净在那里胡啰啰儿,啰啰半天还啰啰不出个主谓语来。刘玉华就说,就怕在外边儿学坏了,现在城市里边儿开放得很不像话,什么样的好孩子也能让它腐蚀坏了。《中国青年报》上有一篇文章说是现在有些大学生连早操也不出呢,八九点钟还不起床,整个早晨就这么睡将过去。王德宝说,睡将过去不好不假,要德智体全面发展嘛,嗯。
六
小东西走了没几天,张月英死了。张月英弥留之际拉着王东的手说,这些年拖累你了,我知足了。尔后又看看小菊说是他爷俩就托付给你了。王东那个哭!把嗓子都哭哑了:她四十岁还不到啊!报应啊这是。小菊就劝他,三劝两劝最后竟揽着他的脖子一块儿哭起来了。
七
小菊不在家的时候,那个公家嫂子又找王东纠缠了几次。她来也不是跟他吵架,而是重叙旧情。俗话说好男不跟女斗,伸手不打笑脸人,她跟你嘻嘻哩哩黏黏糊糊,你就没法儿治她。她跟他一起回忆当年的事情,她说那天晚上天那么冷,你个老东西是有经验了,人家可是头一回呀!头一回的事情什么时候也忘不了。她还感慨万端呢!这就不好让他发火,你不能拔×无情。沂蒙山所有的男人都是记吃不记打的主儿,而且事隔多年,所有的怨恨与感伤你都过滤掉了,留下来的只是温馨的回忆。
那年修水库当然就是冬天。农村要搞个农田基本建设一般都在冬天。他在那里搞宣传,公家嫂子在那里办饭。公家嫂子当时还不叫公家嫂子,叫李玉芹,怪秀气的个妮子。宣传棚跟伙房紧挨着,李玉芹有空儿就到宣传棚里去。她对那个扩大器和留声机什么的感兴趣儿。她说是人有多能啊你看看,我以为真有个女的在这里唱来着,弄了半天原来是这么个小机器。这个会转圈儿的圆东西叫什么?叫唱片儿。好家伙,这么薄的个东西能出这么多声音!她那好奇的神情连同她那傻乎乎的模样儿就让他觉得特别好玩儿。漂亮姑娘要是再傻那么一点儿一般都挺好玩儿,也好处,你跟她说话就不必有那么多的心理负担,深一句浅一句的问题不大。她当然就对他挺崇拜,会写稿子会播音还会说山东快书。他将水库工地上的好人好事就编成山东快书在那个大喇叭头子里说。有一回还把她也给编进去了呢,说是李玉芹不简单,水库工地上把饭办。起早贪黑不叫苦,饭菜做得香又甜。服务态度也不错,送饭送水到身边。民工吃了她的饭,活是越干越想干。就把这个小妮子恣得了不的,不知道怎么感谢他才好。说不清具体缘由是怎么个事儿了,是她打饭的时候撅着个浑圆的屁股露出了一抹雪白的后腰让他看见了?还是正看着电影她给了他个眼神尔后两人就一前一后地溜出去了?总之是那天晚上两人在一个专门放工具的棚子里正亲热着让人给堵住了就是了。天很冷?当然也有不冷时的记忆,她说你这个大眼怎么长的来,使了魔法似的,骨碌骨碌的滴溜溜转,一转就把人给转晕乎了的那次好像才是第一次,她还说特别喜欢脱产干部什么的。她那亦娇亦嗔傻乎乎的样子就特别可爱,特别容易让人不负责任。怪冷的那次是最后一次也就是出事儿的那次,她当时冻得唏唏的还格格地笑呢,说要是冻住了才好哩!来了人一拖就是俩……正说着可不就来人了吗?
如果当时他不编山东快书在那个大喇叭里宣传她,他两个的事情也许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问题是她那个饭菜做得确实一般化,米饭做得还夹生。那些民工本来对她就有意见找不着地方发火,你还在那里啰啰儿饭菜做得香又甜,那还不等于是火上浇油?还活是越干越想干呢,干她娘个×呀!那个×操的王东也不是什么好衙役,他那个大眼滴溜骨碌地在那个小妮子身上转来转去,三转两转就得出事儿,不信你就等着瞧!他两个没事儿人家还巴不得出点事儿,一出事儿那不更要大做文章?当然喽,这个李玉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喽,妇联主任找她谈话的时候她按着妇联主任的分析和思路去说,把责任全推到他身上去了,就几乎弄了他个强奸罪。
公家嫂子这时候就说是我知道这些年你活得怪窝囊,在庄上抬不起头来,都怨我还不行吗?人家那时候不是小吗?没经验吗?其实我当时就后悔了;你还恨着我是吧?他嘟哝着说是多少年的事了还恨你干吗,你喝、喝水。人家这些年也过得不顺心啊!出了档子事儿之后谁还屑要咱,好不容易找了个脱产干部还是个酒鬼,你不知道那家伙多狠呀!喝了酒就耍酒疯,一上床就问咱俩的事儿,问的那个仔细!这么说着说着就互相提起话头儿来了。他问她,听说杨税务去世之后你跟二顺子也谈过一段不是?怎么又散了呢?那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她脸上红了一下说是这事儿你也知道了?他人不错不假,可太小,没长性儿,另外他这个商品观、观念也太淡薄,我办小卖部他还嫌我赚钱多呢,这个二顺子!
张月英去世的事儿王东当时没告诉小东西,小东西就没回来。不想王东料理完后事,连累加伤心也病了。小菊又跑前跑后地侍候。王东真是感动得要命,想她一个没过门的儿媳这些年照顾张月英受的那些累,对这个家做的那些贡献,真是不容易啊!如今这样的青年往哪里找去?他躺在床上小菊端着碗往他嘴里喂荷包蛋的时候,他就说是我自己来吧,一点小病不咋的。他跟她商量,我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需要照顾了,你回娘家住去吧,啊?她说那怎么行?大婶临去世之前要我好好照顾你、你们,再说这么大个家,又是小卖部又是鸡鸭鹅狗的,你一个人管得过来吗?他说我不、不是不让你管这个家,只是让你晚上回家去住。小菊没假思索地就说是俺家人口多,还没我睡觉的地方哩!王东怕她误会不好硬撵,她就仍然住在小东西的那间小屋里。过后小菊寻思过来就觉得这个人还怪谨慎哩,是怕人家说三道四吗?这么一想反倒又有点不好意思。
张月英一去世,小院儿显出冷清来了。你别看张月英活着的时候整天躺在床上病病恹恹哼哼唧唧,可真要没人在那里哼唧了你反倒觉得少了些什么。这个家仍然拾掇得很利索,越利索就越冷清。当这孤男寡女坐在一块儿吃饭的时候,当王东正往小夹道的尿罐里撒尿小菊猛丁出现的时候,当厕所里偶然出现小菊用过的带色的卫生纸的时候,不管怎么说各自还是觉出了尴尬。问题是两人毕竟不是亲父女,而且王东的年龄还不太大,才四十出点头儿。这么天长日久地一个锅里摸勺子,一个门口里出入,若是关系调整不好确实就难免尴尬。小菊也想搬回娘家住去来着,一是她在这个家里住了多年,她娘家已经把她当作出了嫁的闺女看待了,没有她的床位了;二是正住得好好的再猛丁搬回去,反倒让人觉得有问题。别人要说什么,你就是不住在这里他也会说。而且她看不出王东有什么让她不放心的地万,他的眼睛也从没在她身上扫来扫去,她也就没搬。
有那么几天的深夜,小菊都听见院门响。她肯定是王东出去了,但不知他出去干什么,而且一出去就好长时间不回来。她也不好意思问。这天晚上,她瞅着他又出去了就跟出去了,她想看看他干什么。他朝东山走去。月明星稀,万籁俱寂,树影摇曳,偶尔有一只猫头鹰喵地叫一声吓人一跳。小菊在后边儿不远不近地跟到石炕子峪那里就知道他是干什么了,他是来看张月英的坟。朦胧中她看见他围着婆婆的坟转了几圈就蹲下了。他压抑着声音在哭、在诉,诉说他怎么样地对不起她,他年轻时候犯的那些错误:你这病是窝囊出来的是吧?你当初为什么不跟我吵跟我骂呀!你吵出来骂出来也不至于窝囊出病来呀!莫非真是好人无长寿吗?为什么不让我替你死啊……小菊远远地听着就掉了眼泪。同时也非常吃惊,她还从来没见过这么重感情的人,深更半夜的跑到妻子的坟上哭,看来他是每天晚上都来的了?这么下去会不会出问题呀?比方折腾出个病来什么的?她想过去劝劝他来着,可鼓了好几鼓终究也没好意思:你一过去算怎么个事儿?盯梢儿啊?一个大闺女家家的?她即悄悄地提前回来了。
王东还真行,他天天晚上就这么夜游似地去看妻子的坟竟坚持了三个多月,弄得全庄没有不知道的。后来还是何大能耐好好开导了他,他才不夜游了。这件事不仅让小菊同时也让全庄人非常受感动:这是个多么有情有义的人啊!有的女人跟丈夫吵架的时候就说是你这样的人有王东一半儿就算不错,有那么一天,我这里不等闭眼,你那里就先跟人勾搭上了,还哭三个月呢,门儿也没有啊!做丈夫的往往要辩解:他哭是做了对不起她的事他后悔。你也做去呀,人家做那事说明他有吸引力,你有那本事吗?刚才你还说不等你闭眼我就先跟人勾搭上了呢,这一会儿就没有吸引力了?
小菊的小卖部声誉不错,服务态度挺好,薄利多销,也不怎么坑人。这都是王东的意思。王东比较会进货,他知道农村里面需要什么。他进的货不花里胡哨儿也便宜,农村人买得起。再说他到底是的鱼台土生土长的,心不狠。一个庄上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而且张月英去世的时候庄上的人也都是无偿帮忙的,他不好意思多赚人家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