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东西 老东西
小菊病了。她正来着好事儿,骑着自行车窜那么远的路,又带了那么多东西,再让雨一浇,那还不生病?王东这些年侍候病人侍候出经验来了,他又是熬姜汤又是冲银花,还捂上被子让她出汗什么的,一切都做得很熟练。农村人不管生什么病一般都要喝姜汤捂被子,特别是感冒发烧的,那心一热汗一出,顿时就能轻快不少。可这回小菊将银花姜汤的喝了,被子也捂了,脸烧得通红就是出不来汗,王东始才有点慌,尽管小菊说不要紧不要紧我心里有数,可他还是把她娘给叫来了。他寻思人家孩子在咱手上万一有个好歹就不好交待。不想她娘来看了看没拿着当回事儿,说是小小不然的个病,看把你吓的!我的孩子我知道,没那么娇气!说完竟走了。王东就想,孩子多了,是拿着个头疼脑热的不当回事儿不假,我是让张月英给吓破胆了。
小菊知道正来着好事儿让凉水浇了不行,但没寻思这么厉害。她娘也不以为有多严重,还反过来把她说了一顿,说是娇气的个你,我年轻时候让雨浇多了,我也没躺到床上让人侍候,纯是让王东给惯的。小菊虽然难受一点儿,可心里还是热乎乎的。她从来没让人这么侍候过。那个公家嫂子说是你不知道他多么会疼人!这回是真知道了。有几次不知是白天还是黑夜她一下醒来的时候,就发现他在地上走来走去呢。他一见她醒了那个高兴劲儿!孩子似的:怎么样?轻快点儿了吧?喝水吧?用凉毛巾擦擦脸行吧?要是出不来汗我看也别硬出,越着急就越出不来。他擀面条儿擀的那个细!他还要端着碗一口一口地喂她呢……她让他感动得有好几次眼泪几乎掉下来了。
也有过让她不好意思的情景。比方天很热又出不来汗,她干脆就不盖棉被了,盖毛巾被,盖毛巾被也不全盖,只捂着肚子。她穿得又很少,难免要这里那里的露着,他几乎白黑地守着她,还能看不见?他偶尔将手放到她的脑门儿上试试体温的时候她就觉得麻酥酥的呢!他还给她倒尿盆儿呢!他在院子里这儿那儿地洗洗的时候,她看着他那个又白又结实的光脊梁心里还崩崩地跳呢!这个胸膛比小东西的是宽阔有力得多了,依偎起来心里肯定也踏实得多了。你瞧那个小东西对咱是多么心不在焉啊!自打来了那封说咱整个一个神经病的信之后就再没来过信呢,庄上的学生放暑假都放了十多天了他至今还没动静儿呢,不回来也不来封信他可不管你挂牵不挂牵。你在人家的心里是无足轻重的呀!他即使变了心也不能怪他,他小嘛,反差大嘛,你会说弗洛什么德和阿拉华师大什么的吗?
待她的烧退一点的时候,王东把电视机搬到她屋里了。电视上那个午间新闻的前奏跟鼓动人闹事儿的号角似的,小菊一听着就心惊肉跳。她知道小东西为何暑假不回来也不来封信了。王东当然也知道,他跟小菊商量,要不给他发封电报把他拽回来?她说发不发的呗,上海好像还没大有事儿。他蹲在地上嘟囔,现在这个形势很复杂嗯,你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咱老百姓甭管那么多,你也甭挂牵,他又不是小孩,还能没个脑子?再说一个大学一年级的学生他能反动到哪里去?对了错了的都数不着他。话是这么说,但王东还是给小东西发了封电报,让他好自为之。
金银花丰收,价格也不错,连同小卖部的收入,总体算起来就很可观。半年不到,两人除了供着小东西上学之外,不仅还上了陈年旧账,还把彩电沙发什么的也买上了。王东那个高兴、感激!小曲儿哼上了,二胡也拉上了;对待小菊跟奉天神样的,钱让她管,大主意让她拿。连何大能耐都说是这小日子过的!还真是和睦哩,也怪红火,比张月英活着的时候还红火。
唯一让王东感到不怎么放心的是小菊自打从上海回来神情始终有点小忧郁。他曾经问过她小东西对她的态、态度怎么样,她说是还行。她没说好或很好,他就估计小东西对她不怎么样。他又重复地表示:他要不啰啰儿了狗腿不给他砸断的。她苦笑笑:捆绑不成夫妻,这不是砸断狗腿就能解决问题的事儿。这么说他已经有不同意的意思了?没有、没有。那我得去信敲打敲打他,他要不啰啰儿了,我跟他断绝一切关系。她就说,顺其自然吧,强扭的瓜不甜,我两个在一块儿这个反、反差也确实太大。但要敲打敲打他的信王东还是写了,小东西下次给小菊来信就埋怨她回家胡说了些什么,整个一个神经病!话是这么说,但小菊心里有数,她忘不了他无意中看她的那一眼,她知道自己能扒几碗干饭。
小菊一如既往,照样给小东西寄钱,照样正儿八经的过日子。人家又没明确表示不跟她啰啰儿了,来信还让她好好注意身体什么的,他说她整个一个神经病的时候也是自家人的那种口气;再说这个家正红火着,王东对她也不错,让她始终觉得亲切自在、放松自然,感觉不到一点别扭。王东那小曲儿哼得还怪好听哩,那二胡拉得也怪地道。那手怎么长的!跟女人的手似的,揉弦儿揉得那么好听!他哼小曲儿拉二胡也就是光他自己在家的时候哼、拉,她要猛丁碰见他还不好意思呢。这时候她往往笑笑,我以为是电视机里放的来着。他说是手生了不会拉了,胡拉八拉罢了。她就觉得这人还挺有意思,也有点小水平,二胡是随便什么人就会拉的吗?他那不好意思的神情也让她觉得跟小伙子似的,不是什么父辈,而是兄长或其他同辈儿的什么关系。另外这个家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水平到底是比她娘家强得多,还比较民主、比较讲卫生,对她有一种说不出的吸引力,她没理由不一如既往。
有那么一天,小菊突然想拆洗拆洗被褥和棉袄什么的,却不想已经拆洗过并做好了,而且做工还不错。她起初以为是她娘做的来着,回去问了问又不是。她就估计是他自己做的,二胡都会拉,这个还能不会做?她问王东,王东也啊、啊着说是他自己做、做的,做不好,学着做。她就很难过:我又不是不做,您干吗要自己动手呢?他嘟哝着一点小活儿,自己动动手怕啥的。往后再有什么缝缝补补的活,小菊总是很主动地就干了。家里有个女人放着,再没有让男的自己做针线活让女人尴尬的了。
天热起来了,不是串门儿的季节了。但王东却照常长衣长裤的穿得很严实,再喝个面条儿什么的,那更是汗流浃背。小菊把他的汗衫短裤的找出来放到他的床上了,可他还没换。她就说他,不是一家人吗?要那么多顾忌干吗?王东犹犹豫豫地才换上。小菊就挺大方,想怎么穿怎么穿。她从上海捎回来一条连衣裙,在庄上不能穿就在家里穿。她还转着圈儿问他样式什么的怎么样呢!他说好、好嗯。那种东西很透、很露,他二位那么面对面地坐着吃饭,再出个汗什么的,那确实就是对王东的一个考验。这妮子长得太漂亮,身条儿什么的也都不错,皮肤那么细嫩,胸脯那么丰满,公家人儿似的。她出汗的时候那汗珠子仿佛格外大、格外晶莹,一颗硕大的汗珠儿在她的鼻尖儿上摇摇欲坠,他真想替她擦一下,可他不敢。她还几乎每天晚上要在她那间小屋里洗来洗去呢,那往身上撩水的声音和咯吱咯吱搓澡的声音,真是把他诱惑得够呛啊!他躺在床上哪能睡得着?他修行一般地在默颂:夏天不怎么好,夏天犯罪率要高;这样的考验若经得住,什么错误也犯不了。而且人家是小辈儿,想想也是不着调。先前为何把错误犯?还不是没把思想好好来改造?!睡,一旦睡着就不想了……
她给他干了半天活,他当然要留她吃饭。她也不客气,很痛快地就留下了。她像这个家真正的主人似的,指挥他干这干那。她还守着他就在那个小过道里撤尿呢,一边撒尿一边跟他说话:哎,小菊快回来了吧?
她还会喝酒抽烟。她抽烟的时候那烟确实就是从她鼻孔里冒出来的。她还随身携带着打火机呢。他跟她开玩笑:你这一手是跟杨税务学的?我记得你过去不会抽烟来着。她鼻子里冒着烟说是出去联系个业务什么的不会抽烟不方便,你求人家办事儿总不能干坐着不是?他蓦地想起他先前听到的关于她的一些传说,就说联系业务不能干坐着不假,你能干坐着?她拧他一下,你个老东西!想到哪里去了。哎,别动手动脚的。靠得那么个熊样儿还假正经呢,让我犒劳犒劳你。她说着就偎到他的怀里了,手也在熟练地摸摸索索。他忽地站起来:你要这样我就相信关于你的一些传说了。她急燎燎地:你听到什么了?听到什么了?他说是你心里有数儿就行了,还非得让我说出口来吗?她就哭了,骂钓鱼台没一个好杂碎儿,有影没影的就给人家造,当个女人特别是当个寡妇真难啊。他又劝她,好说歹说总算把她劝走了。
这期间小菊她娘也过来几次,帮他拾掇拾掇这拾掇拾掇那,分析小菊什么时候能回来。这个说连来加去怎么也得十天半月的。那个说十天半月的恐怕够呛,小岳还能不留她多玩几天?哎,让乃仁过来玩儿呀,他怎么从来也不过来坐坐呢?那个老东西就愁着说话,八脚踢不出个屁来。王东笑笑,真是一家子老实人。
小菊不在家的那几天,小院儿显得格外空荡。天一直是半阴不阳,连鸡叫得也无精打采。王东就觉得比张月英去世还要让人冷清。他仿佛第一次体会到了寂寞和孤独,心里无着无落,病了似的,饭也不认真吃。晚上躺在床上他竟像个孩子似的数算着她走了几天了,如果要回来,现在该到什么地方了,一种说不出的依恋和牵肠挂肚缠绕着他的心,让他食不甘味夜不安眠。可要真像公家嫂子分析的那样小东西不啰啰儿了呢?况且不是没有这个可能!那怎么对得起人家啊?人家这么老实的孩子!她早就是这个家庭的成员了,而且比一般的家庭成员还要多一些让人依恋的东西在里面。他甚至无法想象如果这个家没有她会是个什么样子。小东西若真要跟小菊散了,那他宁愿不要他这个儿子也要要小菊!可人家小菊干吗?她毕竟和小东西还没结婚啊!你算是干什么的?想到此他即有点不寒而栗。有那么几天的傍晚,他竟到村外长途汽车停车点上蹲着去了,小菊她娘远远地看见心里就有点热。
没等十天半月小菊就回来了。他有点慌乱地背着她批发来的那些衣服将她迎回家,就发现她黑了些瘦了些,神情也有点小忧郁,他估计是累的。他问她,好不容易去一次怎么不多玩几天呢?她说是玩什么!那么多人看着都眼晕。小岳没陪陪你?陪来着,他也怪忙,上课什么的抓得挺紧。他还好吧?好、好,还给你买了二斤茶叶(其实是她买的)。买什么茶叶呀,拿回去给你爹喝吧,吃了饭回家看看,你娘来了好几趟了。说着就又是打洗脸水又是准备做饭的一阵忙乱。
小菊去县城进货来着,遇见那个公家嫂子了,回来的时候当然就同路儿。两人骑着自行车带着日用百货走在并不平坦的公路上,有说有笑,一个单位似的。公家嫂子对小菊还挺关心,上坡的时候主动下来帮着她推车,嘱咐她慢一点儿骑,看你头上这汗!啰啰儿头天晚上电视上那女的多么浪,怎么好意思的来,她爹娘看见还不毁她个婊子儿的?那种电视也就是同辈的人能在一块儿看,若是爷俩或娘俩一块儿看就会很尴尬。你跟王东一块儿看电视的时候是不是也有那种小感觉?小菊说可不咋的!遇见让人不好意思的镜头我都是出去,你还体会得怪细心哩。公家嫂子说天长日久的一块儿看那个,立场再坚定也得出事儿,来,休息一会儿。两人就到一棵树荫底下凉快去了。
天气有点闷热,但四周风景不错。小菊将小手绢伸到领口里擦擦汗说是,咱沂蒙山也就是这时候好看点儿,到处青山绿水的。公家嫂子是看见一个比风景还要好看的东西了,她嘻嘻地说是怎么长的来,这么丰、丰满!跟让人摸了似的。小菊脸红红地说,胡啰啰儿呢,你要再这么说我可跟你恼了。公家嫂子笑笑,闹玩儿的,不过这也是个真、真理,没听说吧?风不来树不响,奶子不摸它不长。你去上海看小东西他还能跟你老实了?外滩去过吧?往那地方一站,大家都在摸来摸去,他一个人能忍得住?小菊说真是有体会,就跟你在那里让人摸过似的。公家嫂子就说你甭嘴硬!我还不知道如今的这些小青年儿?第一次见面就亲嘴摸奶子的?大城市就是这点儿赶不上咱山里好,小青年儿谈恋爱没个熊地方,一对对儿的跟狗吊秧子似的也不避个人,在咱山里何至于这么紧张!哪个山沟里小河边还不藏个十对八对的?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可有地方了那些私孩子还不会利用,就知道干炕上的事儿。
小菊听着就让她丢得够呛。心里寻思着:结过婚的人嘴就是骚,什么话都敢说,比男的还厉害。她想起跟公家嫂子一块儿进货的时候没有她不认识的人跟谁都打情骂俏的情景,就估计她是很会利用这些地形地物的了,怎么琢磨的来!还风不来树不响,奶子不摸它不长,可也真准。第一次跟小东西在河边单独谈谈的时候他不就那样了吗?弄得它们胀鼓鼓的,几天就丰、丰满了许多似的。哎,想什么呢?问你个正事儿,那个王东到底打的什么谱儿啊?不老不少的就这么腾着?小菊回过神儿来说是谁知道!我怎么好意思问?公家嫂子就跟她啰啰儿他二位年轻时候的友谊:她还没结婚的时候就认识他了,你不知道他多么会疼人!说话甜兮兮的多么好听,那对儿大眼睛滴溜骨碌的多么燎人,一搭上就把你给燎酥了,后来当然就出了那档子事儿。出那档子事儿也不是他一个人的责任,那个熊年代也是太恶心,现在谁还屑管这个!小菊听了就很吃惊:原来如此呀!却不知为何心里又怪不是味儿,她问公家嫂子,现在你两个还有联、联系吗?联系是有,那天我还去给他拆了拆被子什么的,可那个老东西还牛皮烘烘呢,摆出一副拒腐蚀永不沾的架子,谁求着他似的。小菊就笑了:你的意思是不是让我给你动员动员撮合撮合?公家嫂子说是那敢情好了,要是说成了,咱娘俩一块儿搞经、经济,那就全庄没有比。她说着鼻子嗅了嗅,哎,你身上怎么有个味儿呀?是不是来好事儿了?小菊说来好事儿了不假。你这孩子!来好事儿了还带这么多东西,不知道个好歹,要是咱娘们儿一块儿过也好有个照应不是?小菊就说你还怪会毛遂自、自荐哩,行,我回去给你说说吧,就怕他不啰啰儿。你说的话他还能不啰啰儿?一般情况下是啰啰儿,就不知这种事儿他啰啰儿不啰啰儿……两人越啰啰儿越投机,越商量越具体,三啰啰儿两啰啰儿天阴上来了。待她们发现的时候,雨点儿也快下来了。两人手忙脚乱地赶紧往回骑,可还是让大雨浇了个一塌糊涂。
小菊还没进庄就看见雨幕中的王东了。他打着伞拿着雨衣,正站在停车点的路牌下迎她。一看见她就老远地跑过来接过车子说是看把你淋的,也不知道避避雨。小菊把外衣脱下来蒙到货物上了,身上只穿着件汗衫,让雨一浇原形毕露。可她接过雨衣并没穿,又蒙到那些日用百货上了。他又把伞给她。她打着伞,他推着车,两人同在一把伞底下向村内走去。公家嫂子远远地看见,心里就酸酸的。
九
吃着饭,王东跟她啰啰儿她不在家这段小卖部的经营情况,公家嫂子又来过,还嘲笑二顺子商品观念淡薄呢;金银花开花了、开得还挺好看;连鸡下了多少蛋也跟她啰啰儿。小菊就发现他比过去能说话了,他说公家嫂子的时候还嘿嘿地笑呢。她从没见他这么高兴过,仿佛一下年轻了许多。
小菊回娘家看看的时候,王东让她把那些茶叶带上,小菊不带。最后他将茶叶分成两份,说是都尝尝,就算小岳的一点心意还不行吗?还让她带几件她弟弟妹妹能穿的衣服,也让她回家说是小岳买的,她就带了。回到家说起话来的时候,她娘就告诉她,王东这个人心还怪细来,他估摸着你快回来的那几天,天天都到车站上等;那天他见着你弟弟还给了他好几块钱让他缴学费,攀上这么个亲戚也算是你的福分啊。小菊的心里就有点小复杂,既不怎么踏实又热乎乎的。
八
金银花开花了,但王东不知道采,抑或是不知怎么采。那花都变黄了还在那里长着。小菊就告诉他,金银花这个东西跟人一样,越嫩越值钱,趁着它含苞待放就须采下来,等到它开败了面黄肌瘦了再采就不值钱了。为什么叫金银花呢?其实是一种花两个叫法,它嫩的时候是白的,叫银花,老了的时候就成了黄的,叫金花。你不舍得采不行,一斤银花的价钱顶好几斤金花呢。王东听着就很长见识,同时也觉得像双关语似的,很有意味儿。
钓鱼台只有小菊种那玩意儿。他两个在那里采金银花的时候,好多人都去看。有人说是好家伙跟采茶一样哩。小菊就说,你说对了,确实跟南方采茶差不多,一年一茬儿,年年采。好卖吧?好卖,哪个中药厂都收,你感冒了吃的那个银翘解毒丸就是这玩意儿做的,有多少人家要多少。赶明儿咱也种点儿。种吧,到时候我给你做指导。河滩上,白一片黄一片的,就全是小菊晒的金银花,远远望去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