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你想成名吗?”她忽然问。
“主题不明确,”她回答。“大体上说来,我只有这一点意见。我领会这篇小说的内容,可是里边好像夹了那么许多别的东西。写得太啰唆了。你写了那么许多题外话,阻碍了情节的发展。”
“你讲得真出色,”她说,听得出了神,他留意到她正目光炯炯地打量着自己。
“那才是最主要的主题呢,”他连忙解释,“那是个潜伏在内的巨大的主题,具有宇宙性和世界性的意义的东西。我竭力想使它跟故事本身步调一致,说起来,那个故事只是表面上的东西。我的路子是对头的,我看就是写得太糟罢了。我没有成功地说出我要说的话。话说回来,我早晚总学得会的。”
“美是意味深长的,可是我过去从来不知道这意味是什么。我只以为美是一无意义的东西,以为美就是美,说不出所以然来。我关于美什么都不懂。如今我可懂得啦,或者不如说,刚开始在懂得。如今我既然懂得了草所以是草的原因,懂得了使它们成为草的阳光、雨水和土壤的全部化学作用,这些草在我看来就更美了。是啊,随便哪种草的生活史里都有着传奇,不错,还有着冒险经历呢。一想到这一点,就叫我激动。我想到了力和物质的作用,想到了其中一切惊人的斗争,就觉得,我简直可以给草写一部史诗呢。”
她听不懂他的话啦。她是个文学士,可是他超出了她的范围。这一点她弄不明白,以为是他言语支吾的关系,所以自己才听不懂。
马丁得意洋洋地等她下判决。他吃得准一定会是怎么样的判决,因此等她说了出来,他不禁吃了一惊,她说的是:
后来,话停顿了一会儿,他望望太阳,估量着它在地平线上的高度,然后捡起手稿来提醒对方。
“真美。”
他们谈着谈着;她温文而固执地老是回过来说,完全的基本教育是少不了的,还说拿拉丁语作为基础的一部分,随便干什么事业,总是占便宜的。她描绘出自己心目中的成功的人,这主要是她父亲的形象,还带着一点儿分明属于勃特勒先生的线条和色彩。他用敏感的耳朵专心听着,仰天躺着,抬眼望着,欣赏着她讲话时嘴唇的每一个动作。然而他的头脑却关上了门,不接受这些话。她描绘的那些景象,一点儿没有引人入胜的地方,他感到一阵失望的沉痛,还感到由对她的爱情所引起的更厉害的痛楚。她讲来讲去,始终没有提起他的作品,因此他带去预备念给她听的那些手稿,没人理会地给搁在地上。
“真美,”她停了一停,又着重地说了一声。
他摇摇头。
“你太健谈了,”她说。“不过有些地方写得实在是美。”
“可是我觉得,你变得这么实际,就会看不见美了,就像孩子们抓到了蝴蝶,把它美丽的翅膀上的粉抹掉一样,你把美给破坏了。”
他觉得她的声音好像是从远方传来的,因为他心里正在盘算,要不要把《海洋抒情诗》念给她听。他怀着隐隐的失望躺在地上,她呢,仔细打量着他,又揣想起那个不召自来的、关于结婚的狂妄念头了。
“我想,是因为我研究了进化论的关系吧。说实话,我的眼睛还是最近才张开的呢。”
“可是你实在讲得很出色呢,”她又这样说。“你倒想想看,我认识你还没有多久,你已经进步了多少!勃特勒先生是个著名的演说家。在竞选的时候,他总是被州选举委员会请去到各地去演讲。可是那一天在晚宴上,你讲得就跟他一般好了。只是他更能控制自己罢了。你太容易激动;可是你多练习练习,就会把这缺点克服过来。是啊,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出色的演说家。你大有前途——只要你想干。你很是干练。我相信,你可以领导别人,并且没有理由可以说,你想着手干什么事,会干不成功,就像你把语法学成功那样。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律师。你会在政界大出风头。没有什么事来阻挠你,使你得不到像勃特勒先生那样的伟大成就。而且不会得消化不良症,”她笑盈盈地加上一句。
这篇小说当然是美的;然而它里头不单有美,还有些别的东西,别的更尖锐更出色的东西,它使美屈居于使女的地位。他不做一声地趴在地上,眼看一个偌大的疑团像吓人的鬼影般在面前直竖起来。他失败了。他言不达意。他看到了世界上最伟大的事当中的一桩,可就是没有把它表达出来。
“我希望正在学会怎样讲话,”他结结巴巴地说。“我心坎里好像藏着那么许多话,巴不得说出来。可是实在太重大了。我不知道该怎样说出真正藏在我心坎里的话。有些时候,我觉得仿佛整个世界、整个生活、一切东西,全在我心坎里安下了家,叫啊嚷的要我当发言人。我感到——啊,我实在说不上来——我感到这是重大的,可是一开口,我就叽叽呱呱的像个娃娃啦。把感情和感觉变成书面的或者口头的语言,要叫读者或听到的人再把它回复成完全同样的感情和感觉,真是桩了不起的工作,真是桩非同小可的工作。瞧,我把脸埋在草里,我从鼻孔里吸进去的气息,激起了我千百种念头和幻想,叫我直打哆嗦。我吸进去的是一股宇宙的气息。我懂得歌唱和欢笑、成功和苦痛、奋斗和死亡;我在脑海里看见的那一幕幕幻景,不知怎么着,正是从草的气息里升起来的,我真想把这些幻景讲给你听,讲给全世界听。可是我怎么行呢?我的舌头被缚住了。刚才,我就想用话把草的气息所给我的感受讲给你听。可是我没有做到。我至多只用了些笨拙的话来给些暗示罢了。我讲的话自己听来也是胡说八道。可是我不吐不快,都快憋死啦。唉——”他举起双手,表示无可奈何的样子——“压根儿不成!讲了人家也不懂!实在没法说出来!”
“你认为那个——”他迟疑起来,第一次想用一个陌生字眼,不禁有些害羞。“那个‘主题’怎么样?”他问。
他不由得一下子慌张不堪,窘得不得了,脖子和脸蛋都涨得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