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贫穷的花朵
米希尔·克雷斯蒂安叫道:“噢!天哪,原谅他吧,他真是个孩子!”
十月初,吕西安正在鼓足精神修改作品,把剩下的钱买了一些木柴,生活成了问题。大尼埃·大丹士只烧泥炭,不屈不挠的熬着穷苦,没有一句怨言,他象老处女一般安分,象守财奴一般有规律。这股勇气鼓舞着吕西安,他在小团体中是新人,极不愿意提到自己的窘迫。有一天他往公鸡街想卖掉《查理九世的弓箭手》,没有遇到道格罗。吕西安还不知道头脑出众的人多么宽容。他的朋友们都体会到诗人特别有些弱点,为了要表达外界而静观默想,精神过分紧张以后,往往会意志消沉。自己不怕吃苦的人对于吕西安的痛苦却心肠很软。他们猜到他没有钱了。所以小团体的成员除了交换深刻的感想,丰富的诗意,知心的谈话,大家在知识领域中,各个民族的远景中,上下古今,自由翱翔,度过愉快的黄昏之外,还做出一桩事来,说明吕西安太不了解他的一般新朋友。
米希尔·克雷斯蒂安回答:“我们什么都不怕。你要一时糊涂,杀了情妇,我会帮你隐瞒,对你照样敬重;不过你要是做了奸细,我就痛心疾首,跟你断绝,因为那种卑鄙无耻是有计划的。新闻事业就是这么回事。为了感情犯的错误,不假思索的冲动,做朋友的可以原谅;可是有心拿灵魂,才气,思想做交易,我们绝对不能容忍。”
大尼埃道:“这儿是两百法郎,你拿去,不用还。”
“我不是可以当了记者,把我的诗集和小说卖掉以后,立刻脱离报纸吗?”
皮安训道:“我们都弄到了一些额外的工作:我替台北兰看护一个有钱的病人;大丹士给《百科杂志》写了一篇文章;克雷斯蒂安本想晚上拿着一块手帕,四支油烛,到天野大道上去卖唱,后来他接到一笔生意,替一个想当政客的人写一本小册子,指点他成功的秘诀,好到手六百法郎;雷翁·奚罗向他的出版商借了五十法郎,约瑟·勃里杜卖出几幅速写;费尔扬斯的戏星期日上演,卖了满座。”
雷翁·奚罗道:“马基雅弗利做得到,吕西安·特·吕庞泼莱做不到。”
“新闻记者的生活,作乐和用功经常冲突,你决计抵抗不了,而抵抗是德性的根本。能够运用自己的势力,操着作品的生杀之权,会使你欣喜欲狂,不消两个月就变为一个十足地道的记者。当上记者好比在文艺界中当上执政。什么都说得出的人,结果什么都做得出!这句名言是拿破仑说的,而且不难理解。”
大丹士道:“他是诗人啊。”
吕西安道:“不是有你们在我身边吗?”
米希尔·克雷斯蒂安道:“噢!他这种得意的表示,我认为很严重;本来我觉得吕西安虚荣,现在证实了。”
费尔扬斯道:“那时可不在你身边了。一朝当了记者,你怎么还会想到我们?歌剧院的红角儿,受人崇拜,坐着绸里子的车厢,还会想到她的村子,母牛,木屐吗?记者的思想要有光彩,念头要转得快,这些长处你只多不少。你想到一句俏皮话就觉得非说不可,便是叫你的朋友伤心也顾不得。我在戏院后台碰到一般记者,只觉得恶心。报界是一个地狱,干的全是不正当的,骗人的,诈欺的勾当,除非象但丁那样有维琪尔保护,你闯了进去休想清清白白的走出来。”
米希尔·克雷斯蒂安道:“你不信任我们;我看你还是老毛病……”
吕西安道:“好吧,让我来证明我比得上马基雅弗利。”米希尔一边跟雷翁握手一边说:“啊!你这句话害了他了。”又对吕西安道:“你此刻有三百法郎,可以舒舒服服过三个月;还是用起功来,再写一部小说吧;大丹士和费尔扬斯帮你计划,你会慢慢成熟,做一个小说家。让我去踏进那些贩卖思想的妓院,当三个月记者,攻击某个书商的出版物,替你卖掉稿子,我再写文章宣传,叫别人也写,想办法捧你出台;这样你可以成名而始终是我们的吕西安。”
吕西安忍不住冒出两颗眼泪,沿着腮帮淌下来。
吕西安道:“原来你这样瞧不起我,认为在那个圈子里你能够脱险,而我非送命不可!”
大尼埃道:“吕西安,昨天你没有在弗利谷多铺子吃饭,我们知道为什么。”
因此,朋友们多么体贴的借给吕西安的钱,过了两天就还掉了。也许在他看来,人生从来没有这样美好;可是他的自尊心的波动逃不过朋友们尖锐的目光和灵敏的感觉。费尔扬斯道:“仿佛你只怕欠我们情分。”
小团体中的朋友愈阻止吕西安走这条路,吕西安愈想去冒险,尝尝危险的味道。他心中盘算:毫不反抗而再受一次贫穷的袭击,不是荒唐吗?第一部小说卖不出去,吕西安没有兴致再写第二部。况且写作的时候靠什么过活呢?他那点儿耐性已经被一个月艰苦的生活消磨完了。一般记者人格扫地,昧尽天良干的事,难道他不能正正当当的干吗?朋友们的戒心明明是小看他,他偏要向朋友们证明他坚强。或许有一天还能帮助他们,替他们的荣名当宣传员呢!
那些心地纯洁,头脑象百科全书一般,各人在专业中养成一些特色的青年,吕西安和他们相处有多么快乐,可以从他第二天接到的两封信中看出来。他给家里写过一封动人的信,充满感情,意志,被苦难逼出来的惨痛的呼号;随后来了回信。
一天晚上他和雷翁·奚罗送米希尔·克雷斯蒂安回家,对克雷斯蒂安说:“不敢和你一同犯罪的人算得上朋友吗?”
克雷斯蒂安道:“哎唷,他要来拥抱我们,仿佛我们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