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加尔桥(第1章)的客栈
“加斯帕尔·卡德鲁斯……是的,我相信就是这个姓和名;您从前住在梅朗巷,是吗?在第五层?”
“正是。”
卡德鲁斯像往常一样,早上有一部分时间站在门口,用忧郁的目光扫视着一小块光秃秃的草坪,那里有几只母鸡在啄食,然后再远望到不见人影的大路的两端;这条路一端通往南边,另一端通往北边,突然,他妻子尖厉的声音使他离开了岗位;他嘟嘟嚷嚷地回屋,登上二楼,却让门敞开着,仿佛邀请旅客路过时不要忘了进来。
上文提到的、他极目眺望的那条大路,像南方的荒漠一样光秃秃和孤寂无人;大路是白色的,没有尽头,伸展在两排细瘦的树木之间。完全可以明白,任何旅客,只要能自由选择别的时辰,是不会贸然踏上这片可怕的撒哈拉沙漠的。
卡德鲁斯已经回到屋里去了。但是,如果他还留在他的岗位上,他多半会看到在贝勒加尔德那边出现了一个骑手和一匹马,姿态稳健可爱,表明坐骑和骑手之间关系融洽。这是一匹好马,迈着令人赏心悦目的侧对步;骑手是一个身穿黑衣服的教士,头戴一顶三角帽,尽管中午烈日炎炎;人和马不快不慢地奔驰而来。
人和马来到门口站住了:很难猜度究竟是马止住了人,还是人止住了马;总之骑手跳下地来,拉着马的辔头,拴在一扇只搭住铰链的、破损的护板窗S形旋转窗钩上;然后用一块红色手帕擦拭汗淋淋的额头,这个教士朝门口走去,用手里那根手杖的铁头在门槛上敲了三下。
一只大黑狗马上站起来,吠叫着往前走了几步,露出雪白尖利的牙齿;它表现出双重的敌意,证明它不习惯有人到来。
凡是像我一样,徒步周游过法国南方的人,都会注意到,在贝勒加尔德和博凯尔之间,大约在村子到城里的半路上,不过更接近博凯尔而不是贝勒加尔德,有一家小客栈,挂着一块迎风瑟瑟响的洋铁皮招牌,上面有一幅加尔桥的滑稽可笑的画。这家小客栈如果以罗纳河的流向作尺度,是位于大路的左边,背对河流;客栈附设朗格多克一带的人所谓的花园,这就是说,开门迎宾那面墙的相反一面朝向一片围住的地方,里面有几棵生长不良的橄榄树和几棵叶子被尘土覆盖的野生无花果树,像趴在那里似的;树木之间长着一些蔬菜,大蒜呀、辣椒呀、分葱呀;最后,在一个角落里,就像一个被遗忘的哨兵,一棵高大的意大利五针松愁惨地挺起柔软的树干,而张开成扇形的树冠在三十度的阳光下哔剥作响。
所有这些大大小小的树,自然而然都朝米斯特拉尔风吹过的方向倾斜,米斯特拉尔风是普罗旺斯地区三大天灾之一;其余两大灾,众所周知或者鲜为人知,就是杜朗斯河<sup><a id="id_3" href="#id3">(2)</a></sup>和议会。
在周围酷似一个尘土大湖的平原上,这里那里生长着几棵小麦,当地的园艺家也许出于好奇,加以培植,其中每一棵都给一只蝉当做栖息之处,刺耳而单调的鸣声追逐着迷失在这片荒僻的隐居地的游客。
大约七八年来,这家小客栈由一男一女经营,他们的仆人只有一个名叫特丽内特的女佣和一个听到帕科的名字就应声而来的马厩伙计;再说,这双重的合作已充分满足活计的需要,因为一条从博凯尔挖到埃格莫特的运河已成功地让船运代替快速的车运,让大型旅行马车代替驿车。
这条运河在养育它的罗纳河和它使之瘫痪的大路之间通过,仿佛使被它毁掉的、不幸的客栈老板的悔恨更加强烈似的,离上文简括而忠实地描绘过的那家客栈约有百步之遥。
沉重的脚步旋即震动着沿墙而上的木楼梯,这座可怜住屋的主人弯着腰倒退下来,门口站着那个教士。
“我来了!”大为惊讶的卡德鲁斯说,“我来了!你肯别叫吗,马戈坦!别害怕,先生,它一个劲儿叫,可是不咬人。您想喝酒,是吗?天气热死人……啊!对不起,”卡德鲁斯看到了要接待的这位旅客的身份,便打断了话头,“我不知道有幸接待的是什么人;您想要什么,您来点什么,神甫先生?我听候吩咐。”
教士带着古怪的专注神情凝视着这个人,足有两三秒钟之久,他甚至好像竭力把客栈老板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来;然后,看到客栈老板的脸容只表现出得不到回答的惊讶,他认为该及时中止这种惊讶了,便带着非常明显的意大利口音说:
“您可是卡德鲁斯先生吗?”
“是的,先生,”客栈掌柜或许对来客的问题比对他的沉默更加感到惊愕,“就是我;加斯帕尔·卡德鲁斯,为您效劳。”
经营这家小客栈的掌柜,约莫四十至四十五岁,高大、干瘦、神经质,眼睛凹下去、闪闪发光,鹰钩鼻,像食肉兽一样的雪白牙齿,是个真正典型的南方人。他的头发似乎不顾年事渐高,还未决心变白,像他的络腮胡子一样,又密又拳曲,仅仅有几根稀疏的白发。他的肤色天生黧黑,由于这可怜的家伙习惯长年累月从早到晚站在门口,要看看是否有徒步的或者坐车的旅客,他有生意可做,于是皮肤又新增加了一层茶褐色。这样等候几乎总是失望,而他只是学西班牙的骡夫,将一条红手帕缠在头上,保护面孔不受阳光的曝晒。这个人就是我们的老相识加斯帕尔·卡德鲁斯。
他的妻子做姑娘时的名字叫玛德莱娜·拉戴尔,相反,却是一个苍白、瘦削、病病歪歪的女人;她出生在阿尔勒附近,虽然还保持着她的同乡惯有的美貌的最初线条,但她的脸由于在埃格莫特的泥潭和卡马尔格<sup><a id="id_4" href="#id4">(3)</a></sup>的沼泽一带的居民中流行的、隐隐约约的一种热病几乎持续不断的发作,而日渐憔悴。因此,她几乎总是瑟缩发抖地坐在二楼的卧房尽里头,要么躺在扶手椅中,要么倚在床上,而她的丈夫照例在门口站岗,尤其因为他一旦跟尖酸刻薄的妻子待在一起时,他的婆娘便没完没了向他抱怨命不好,所以他尽可能拖长站岗的时间;他这个做丈夫的通常只用如下带哲理的话来对付她的抱怨:
“住口,卡尔孔特女人!这是上帝的安排。”
这个绰号的由来,要从玛德莱娜·拉戴尔出生的卡尔孔特村谈起,这个村子位于萨龙<sup><a id="id_5" href="#id5">(4)</a></sup>和朗布斯克<sup><a id="id_6" href="#id6">(5)</a></sup>之间。根据当地习惯,不是直呼其名,而几乎总是叫人的绰号,她的丈夫便用这个称呼来代替玛德莱娜的名字,这个名字或许对他粗俗的语言来说是太温柔、太和谐了。
然而,尽管他口上说要听天由命,人们切不要认为这个客栈掌柜从未深切体会到这条可恶的博凯尔运河使他落到这种贫困的境地,也不要以为他能顶得住妻子喋喋不休的唠叨。像所有的南方人一样,这是一个没有嗜癖、需求不多、但是爱做表面文章,十分爱虚荣的人;因此,在他财源茂盛的时代,他不放过一个火印节,也不放过塔拉斯各龙<sup><a id="id_7" href="#id7">(6)</a></sup>的队伍,同卡尔孔特女人一起抛头露面,一个身穿南方人那种别致的服装,由卡塔卢尼亚人和安达露西亚人的服装混合而成;另一个身穿阿尔勒妇女那种俏丽的服装,这种服装好像借自希腊和阿拉伯的服式。但逐渐地,表链、项链、五颜六色的腰带、绣花女短上衣、丝绒上衣、做工考究的袜子、花里胡哨的护腿套、银扣的鞋,都消失不见了。加斯帕尔·卡德鲁斯再不能像他辉煌的过去那样出头露面,他和他的妻子告别了所有这些浮华的排场,每当他听到这种场面发出欢乐的喧闹声一直传到这间可怜的客栈时,心里总是暗暗地一阵绞痛;他继续守着这间客栈,更多的是当做栖身之所,而不是作投机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