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地狱
最后那句津藤没听清楚,因为禅超和着三弦琴说得很小声。——后来,禅超再没来过玉屋,谁也不知道这个浪荡恣意的僧人后来怎么样了。但那一天,禅超把一本手抄本《金刚经》落在了锦木那儿。津藤后来落魄了,在下总<a id="w15" href="#m15"><sup>[15]</sup></a>寒川居住的时候,桌子上常放的书籍就是这本手抄本。津藤在封皮的背面加上自己写的一句俳句:野堇惊寒露,人生四十年。
那本书现在已经找不到了。也无人记得那俳句。
这是安政四年<a id="w16" href="#m16"><sup>[16]</sup></a>的故事,大概是因为母亲对“地狱”这个词感兴趣,所以才记住了。
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书房度过的我,从生活上来说,和我的叔公,和禅超,完全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从兴趣上来说,我对德川时代的戏作<a id="w17" href="#m17"><sup>[17]</sup></a>和浮世绘<a id="w18" href="#m18"><sup>[18]</sup></a>,也没有太大的兴趣。但是我自己在某些方面却比较关心“孤独地狱”这类故事,对于其中人物的生活灌注着自己的同情。这一点,我并不想否认,因为从某种层面上说,我也是一个受孤独地狱折磨的人。
大正五年(1916)二月
这个故事我是从母亲那里听来的。母亲是从她叔叔那里听来的。故事的真伪不好判断,但从我叔公的人品来推断,这件事很可能是真的。
叔公是个深通世故之人,有很多幕府末期的文人、艺人是他的知己。如河竹默阿弥<a id="w1" href="#m1"><sup>[1]</sup></a>、柳下亭种员<a id="w2" href="#m2"><sup>[2]</sup></a>、善哉庵永机<a id="w3" href="#m3"><sup>[3]</sup></a>、同冬映<a id="w4" href="#m4"><sup>[4]</sup></a>、第九代团十郎<a id="w5" href="#m5"><sup>[5]</sup></a>、宇治紫文<a id="w6" href="#m6"><sup>[6]</sup></a>、都千中<a id="w7" href="#m7"><sup>[7]</sup></a>、乾坤坊良斋<a id="w8" href="#m8"><sup>[8]</sup></a>等人。其中默阿弥在《江户樱清水清玄》<a id="w9" href="#m9"><sup>[9]</sup></a>一书中写的纪伊国屋文左卫门<a id="w10" href="#m10"><sup>[10]</sup></a>这个人物,就是以叔公为原型写的。叔公逝世已经有五十年了。他生前有一段时间以今纪文为绰号,因此即使现在,说不定还有人听过他的名字。——他姓细木,名藤次郎,俳名香以,俗称山城河岸的津藤。
津藤曾经在吉原的玉屋<a id="w11" href="#m11"><sup>[11]</sup></a>结识了一个僧侣。这个人是本乡<a id="w12" href="#m12"><sup>[12]</sup></a>一个禅院的主持,叫禅超。他也是一个嫖客,与玉屋一个叫锦木的妓女很熟。那时僧侣是被禁止娶妻吃肉的,所以表面上禅超装扮得一点都不像出家人。他穿着黄八丈<a id="w13" href="#m13"><sup>[13]</sup></a>的和服,外加带有家徽的黑色和服,对人声称自己是个医生。叔公和他是偶然相识的。
说起偶然来,那是一个华灯初上的晚上,津藤上厕所回来在玉屋二楼的走廊里,无意中看到一个倚栏望月的男子。那人光头、矮个、瘦削。朦胧的月光下,津藤以为那是常常出入这里作医生打扮的帮闲竹内,于是走过去轻轻地伸手扯住了他的耳朵。想着等他吃惊回头时,再取笑他。
然而一看到对方转过来的脸,吃惊的反而是津藤。除了光头之外,这人跟竹内一点也不像。他额头宽阔,双眉挨得很近,可能因为瘦的缘故,眼睛显得很大。左脸颊上有个很大的黑痣,即使在朦胧的月光下也能看得很清楚。他的颧骨很高。——这样一副相貌缓缓映入惊讶失措的津藤眼中。
<a id="m1" href="#w1">[1]</a> 河竹默阿弥:1816~1893,从幕末到明治初期的代表性歌舞伎狂言作者。
<a id="m2" href="#w2">[2]</a> 柳下亭种员:1807~1858,日本草双子作家。
“有何贵干?”那光头生气地说,多少带着点酒气。
方才我忘记说了,津藤当时带了一个艺伎和一个随从。那光头不肯就这么算了,要求津藤赔礼道歉。随从连忙上前代替津藤道了歉。这期间,津藤带着艺伎匆匆回到自己的屋子,再怎么深通世故的人遇到这样的事,也会感到有点不好意思。那边光头听完随从解释误会的缘由,马上消了气,大笑起来。这个光头就是禅超。
后来津藤让人端了点心去给对方道歉,禅超也觉得很过意不去,特意过来赔礼。从此以后二人就算有了交情。虽说有了交情,但二人好像除了在玉屋二楼相遇,也没有别的交往。津藤滴酒不沾,禅超却是海量。而且禅超很会享受,吃穿用度很奢华,在沉湎女色方面也略胜津藤一筹。津藤有时候说:“简直不知道谁才是出家人?!”——津藤身高体胖,相貌丑陋,平时总是剃光前半个头顶,脖子上带着银项链,下面挂着守护袋,喜欢穿条纹和服,系着一根白腰带。
有一天,津藤碰到禅超,看到禅超穿着锦木的女礼服弹三弦琴。禅超平时脸色就不好,那天更是特别差,眼睛都充血了,嘴角皮肤没有弹性且不时抽搐。津藤觉得禅超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于是说:“如不嫌弃,可以和我说说话。”说完,也不见禅超开口畅谈,比平时话少很多,时不时就失掉了话头儿。津藤以为这是嫖客常犯的倦怠,因酒色而起的倦怠,是靠酒色治不好的。二人在这样的情形下慢慢开始谈得很投机。这时候禅超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讲了这样一段话:
按照佛的说法,地狱也有很多种,大致可以分为根本地狱、近边地狱和孤独地狱。从“南赡部洲下过五百逾缮那,乃有地狱”<a id="w14" href="#m14"><sup>[14]</sup></a>这句话来看,古时候的地下就有地狱了。而其中的孤独地狱于山间、旷野、树下、空中,到处都可突然出现。也就是说,我目前所处的这种境界,马上就会出现地狱般的苦难。我在两三年前,就坠落到这个地狱里了。我对任何事都不会有持久的兴趣,因此我总是从一个境界转到另一个境界,不安地生活着。即使是这样我也逃脱不了地狱的苦难。只要我的这种境界不变,就依然会觉得痛苦。于是我只好继续转来转去,日复一日过活着,试图忘记痛苦。可是,到最终还是会陷入痛苦,这时就只有死路一条了。过去我虽然感到痛苦,但却还不愿意死,那么今天会怎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