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变
同样都是画《地狱变》,同其他画师相比,良秀在构图上就与众不同。他在屏风的角落里,把人物和景色都处理成微小的,画面中间摆放十殿阎王,周边簇拥着眷属。另外一面则是猛烈得仿佛能烧毁剑山刃树的大火,冥官们穿的衣服有点像唐装,上面点缀有黄色和蓝色的装饰。近前只见熊熊烈火,黑烟和金粉洒满天,仿佛画出一个“卍”字。
这样的气势,令看见的人们惊叹不已。罪人们在业火中备受煎熬,形态也与旁人所画不同。良秀画中的罪人各个阶层都有,异常丰富——有礼服华丽的王公贵族,有衣衫华美的妇人,有带着佛珠的僧人,有穿着木屐的武士弟子,还有穿着长袍的女童、端着供品的阴阳师等,各色人等湮没在烟火中,受牛头马面和小鬼们的蹂躏,如风吹落叶般四散奔逃。头发被钢叉叉着,手脚像蜘蛛一样蜷缩着的女人看上去像巫女。一个像蝙蝠一样倒挂着的男人,胸口插着一把刀,大概是新上任的地方小官。还有的人被鞭笞,有的被千斤重石压身,有的被怪鸟叼走,也有的被巨蛇吞噬。因犯的罪不同,受虐的方式也不同。
“你想要什么,我赏赐给你,说吧。”
良秀想了一小会儿,大方回答:
“请把辞退我的女儿作为赏赐吧。”
能侍奉大公本来是多么荣幸的事啊,良秀却偏偏提出这样的要求,这等无礼让大公也有些不高兴,他一言不发地盯着良秀半晌,说:
“不行。”
四
他的怪癖有:小气、贪心、无耻、懒惰,他还专横傲慢,自以为天下第一。这些如果仅限于画坛还好说,关键是他对世间一切都嗤之以鼻。良秀一个岁数大点的弟子说,大公府里曾经有个非常有名的桧垣女巫跳大神,嘴里还念叨着吓人的神谕。良秀却毫不在意,自然地拿起笔墨将女巫可怕的形态给画了下来。良秀觉得所谓这些都是骗人的把戏罢了。
良秀就是这样一个人。画吉祥天女时画成卑微的傀儡,画不动明王时画成下仆无赖,他这样的行为不可饶恕,可是你责怪他的话,说他“亵渎神灵,必遭报应”,他也听不进去,好比对牛弹琴。良秀这样的表现让弟子们也很惊讶。有很多人感觉罪孽深重,有点害怕。良秀想的却是:我这样伟大的人真是世间少有啊。
无可辩驳的是,良秀在画坛确实实至名归。他对画笔的运用、对色彩的运用,皆与他人不同。有些看不惯他的画师称良秀为邪门歪道。他们推崇的是川成或金冈之类的画家,偏好的是优美的画风,如窗户上梅花的影子在月夜仿佛能闻到香气,屏风上宫人在吹笛仿佛能听见乐音等等。而良秀画的都是恐怖的东西。比如他曾经为龙盖寺门上画了一幅《五趣生死图》,有人说半夜经过门前,能听见天人叹息和抽泣声,甚至还闻到了死尸腐烂的味道。更可怕的传言是,大公命令他给宫里的侍女们画像,只要是被他画过的,三年内都身患绝症而亡。诸如此类都证明了良秀已经坠入画道邪途。
可是他本就是个刚愎自用的人。听到这些传闻,他反而更傲慢了。有一次大公说:“良秀,看来你是偏爱丑陋的事物啊。”良秀听闻咧开红唇奸笑:“当然,不懂丑中之美的都是肤浅的画师。”良秀总摆出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姿态,在大公面前高谈阔论。有弟子给良秀起了个外号“智罗永寿”,讽刺他的自大。大家都知道,智罗永寿是从古代中国来的天狗。
说完就走了。这样的情形有四五回。长此以往,大公也逐渐对良秀冷淡了。女儿担心父亲,回到住处,总是担心得落泪。就这样,大公看上良秀之女的传言,却越传越烈了。还有人说,是因为姑娘不肯从了大公,大公才命令良秀画了那幅《地狱变》。
在我看来,大公不同意良秀辞退女儿的请求,完全是因为可怜。与其去良秀那样的父亲身边生活,还不如在大公府邸自由自在。大公完全是想给那温柔善良的姑娘更多好心的关照。说大公是好色之徒,完全是牵强附会,捕风捉影。
总之,因为那无礼的要求,良秀渐渐失去了大公的宠信。后来,不知什么缘由,大公突然命令他画一幅《地狱变》屏风。
六
一提起屏风《地狱变》,那可怕的画面仿佛历历在目。
然而,这样一个让人厌恶的霸道的良秀,却唯独对一个人保有深厚的情感。
五
良秀非常爱自己那身为侍女的女儿,这种爱近乎疯狂。前面介绍了,女儿善良温和,孝敬父母。良秀也为女儿操碎了心,他连女儿的衣服、发饰都要管。良秀很小气,对待来化缘的僧人,向来是置之不理。可他对女儿却异常大方,为女儿花钱从不吝啬。
良秀疼爱着自己的女儿,却想都没想该为女儿说亲事了。如果有人说女儿的坏话,良秀就会悄悄找几个小混混去将那人打一顿。后来蒙大公关照,女儿来到大公府里做了小侍女。良秀为此很不高兴,总是在大公面前摆臭脸。所以有人揣测,是不是大公看上了姑娘的美貌,不管良秀愿不愿意。
谣言不可信,但良秀确实在盼望着女儿在大公府里干不下去。有一回,大公让良秀画一幅《稚儿文殊图》。画中童子的面容画得特别好,大公很高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