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鬼簿
“这树和你的名字一样啊。”
母亲的忌日是十一月二十八日。戒名是归命院妙乘日进大姐。可是父亲的忌日和戒名,我却总也记不住。那或许是因为对于十一岁的我来说,把记住忌日和戒名当作一种骄傲的缘故吧。
二
我有一个姐姐。她虽然体弱多病,但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我想写进这篇《点鬼簿》的,当然不是这个姐姐,而是那个恰好我出生前突然夭折的姐姐。据说在我们三姐弟当中,就数那个姐姐最聪明。
也许因为是长女,那个姐姐被取名为初子。我家的佛坛上,那张署名“阿初”的照片至今还嵌在小小的镜框里。阿初看起来一点也不弱不禁风,她那带着小酒窝的脸颊就像熟透的杏子一样,圆圆的……
阿初自然是最受父母亲宠爱的孩子。为了让她接受良好的教育,父母亲还专门把她从芝的新钱座送到筑地的圣玛兹幼儿园。但是,周六、日两天是肯定要回母亲的家——本所的芥川家住的。阿初每次外出,几乎都要穿即使在明治二十年代也依然很时髦的洋装。记得我上小学时,还用阿初做和服剩下的碎布给塑胶娃娃做过衣服。那些碎布,就跟商量好了似的,全都是些印满小碎花和乐器图案的舶来品布料。
一
我的母亲是个疯子。我从未在母亲那里感受过一星半点儿属于母亲特有的关爱。母亲用头梳子盘头,她总是在位于芝的娘家一边独坐着,一边用长烟管吧嗒吧嗒地抽着烟。她的脸庞不大,身体也比较娇小,而且不知为何,那张脸看起来总是灰突突的,一点儿生气也没有。记得有一次我读《西厢记》,看到那句“土气息,泥滋味”时,脑海里突然就浮现出母亲的脸——那瘦削的侧影。
这种情形下,我怎么可能得到母亲的照顾呢?记忆中有那么一回,我跟着养母一起去二楼专门向她请安。没想到,她却突然用手中的长烟管敲我的头。不过大体上来说,母亲还算是个温和的疯子。如果我和姐姐非缠着她,要她给我们画画,她也会在四开的毛边纸上画给我们。那画上,通常不仅仅是墨色,她还会用姐姐的水彩笔给那些嬉戏的女子衣衫上涂上好看的颜色,或是给草木的花涂上颜色。只是,那些画中的人物清一色的狐狸脸。
母亲是在我十一岁那年秋天死的。据说是死于体弱而不是疾病。有关她死去前后的一些事,我的记忆竟还清晰保存着。
好像是因为收到她病危的电报,我和养母当即在那个无风的深夜找了一辆人力车,从本所赶到了芝。迄今为止我都没怎么用过围巾,可是那天夜里,我却围了一条印满南画山水风格的薄丝巾。而且,那条丝巾上的“马兰”香水的味道至今还记忆犹新。
初春的一个周日下午,阿初一边在庭院里走来走去,一边与坐在内室的姨母聊天(在我的想象中,姐姐当时穿的肯定还是洋装):
“姨母,这是什么树?”
“哪棵树?”
“就是长有花苞的这棵啊。”
母亲娘家的庭院里种了一棵矮矮的木瓜树,枝条直垂到下面的一口老井里去。我想,编着长辫子的阿初一定是睁大了眼睛瞧着那棵枝条嶙峋的木瓜树的。
母亲躺在二楼正下方八畳<a id="w1" href="#m1"><sup>[1]</sup></a>大小的厅堂里。我与年长四岁的姐姐守在母亲枕边,两人放声大哭不止。尤其每当有人在我身后说“临终、临终……”的时候,我内心更是悲伤不已。然而早已闭眼与死人无异的母亲却突然睁眼说了些什么。于是沉浸在悲痛之中的我们也忍不住偷偷笑出声来。
第二天晚上,我依然守在母亲枕边,几近天亮。但不知为何,我并没有像头一天晚上那样痛哭到难以自持。姐姐一刻也不停歇的哭泣声,让我觉得有些羞愧,于是也只好拼命装哭。同时我又觉得,既然我哭不出来,母亲就肯定不会死。
第三天晚上,母亲悄无声息地死了,几乎没怎么受苦。她临死前好像也短暂清醒过,看着我们的脸扑簌簌泪流不止。但还是像平常一样,什么也没有说。
母亲入殓以后,我常常情不自禁地掉起眼泪来。这时,一个被人称为“王子的婶婆”的远房老太太就会说:“真令人感动啊!”然而我却觉得,她倒真是会为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动感情。
出殡那天,姐姐捧着母亲的牌位,我抱着香炉跟在后面,两人一同上了人力车。我在车上时不时地打着盹儿,几次蓦地睁眼时差点失手把香炉给摔了。可是谷中总也不到。长长的送葬队伍在秋日晴朗的天空下,缓缓地在东京的街道上行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