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征服了谁(纸醉金迷之四)
六 谁征服了谁
在胜利的前夕,亿这个数目字,还是陌生的名词,甚至一亿是多少钱,还有人不能算得出来。这时贾经理说他在押款上,冻结了两亿。陶太太料着这是个无大不大的数目,不免翻了眼向他望着。贾经理继续的向范宝华道:“老弟台,你不能不作表示,现在黄金上丝毫打不出主意。得在别的物资上打主意。你还有什么货没有,希望你拿出来抛售一点。”范宝华道:“反正……反正……”他说着这话站起身来,两手搓着,脸上泛出了苦笑,嘴角只是乱动。贾经理对陶太太看了一眼,心里也就想着:这女人老看我干什么?我还有什么毛病不成?范宝华也觉得有许多话要和贾经理说,当了陶太太的面,有些不便,这就向她笑道:“你是不是商量你那批货要出手的事?”他说着话,可向她睁了眼望着。陶太太听他这话,却不明白他用意何在。可是看他全副眼神的注意,知道他是希望自己承认这句话的,于是向他含糊地点了两点头。范宝华道:“不要紧。虽然这些时候,百货同烟都在看跌,可是真正要把日本人打出中国,那还不知道是哪年哪月的事。现在货物跌价,是心理作用,只要过上十天半个月,战事并没有特大的进展,物价还要回涨的。”贾经理在一旁听到这话,心里颇有所动,因为他想到合作生意的人,一定是穿着很朴素的。禁不住插嘴问道:“陶太太有什么存货?”范宝华道:“有点儿纱布。”贾经理急道:“那是好东西。若愿意出手,我们可以商量商量,我路上有人要。”范宝华还想向下面说什么。可是陶太太觉得范宝华这个谎撒得太没有边沿。笑道:“我还有点事。这买卖改日再谈罢。”说着,就向外面走。范宝华也就随在后面跟了出来。站在大门外,回头看了一看,不见贾经理追出来,这才笑道:“陶太太,你特意到我这里来,总有点什么事要商量吧?”陶太太道:“我想和你们家吴嫂说两句话,希望她到我家里去一趟。”范宝华道:“也许我有事请你帮忙,这位贾经理逼我的钱,逼得太厉害。”陶太太道:“那是笑话。银钱上……”她这句没有说完,贾经理已经由大门里出来了。范宝华头也不回。他听到了脚步响,就知道是债权人来了。立刻接了嘴道:“你放心。银钱上决不能苟且,你的货交出来了,我就交给你钱,我们货款两交。你有事请先回去罢,我们货款两交。”说着,他又催她走。陶太太也不知道他是什么用意,只好含糊的答应着走了。贾经理再邀着老范回到屋子里去坐,先笑道:“那陶太太的货,大概你有点股子吧?你若是能够分几包纱给我,我就把你的款子,再放长一个比期。这在老兄也是很合算的事。”范宝华道:“你帮我的忙,我一定帮你的忙,就是黄金储蓄券这种东西,也各人看法不同。我们怕黄金价值向下垮,可是人家也有宝押冷门,趁这个时候,照低价收进的。只要够得六万一两,我立刻抛出一二百两,也就把你的钱还了。”贾经理皱了眉道:“那些海阔天空的事,我们全不必谈,你还是说这批货能不能卖给我一点罢。”范宝华低头想了一想。笑道:“我明天上午到你行里去谈罢。”贾经理道:“你若肯明天早上来找我,我请你吃早点。我行里附近有个豆浆摊子,豆腐浆熬得非常的浓厚,有牛乳滋味。再买两个烧饼,保证你吃得很满意。”范宝华笑道:“银行经理赏识的豆浆摊子,一定是不错的。不过我明天也愿意作个小东,请贾经理吃早点。我请的是广东馆子黄梅酒家。”贾经理笑道:“范老板自然是大手笔,我就奉陪一次罢。时间是几点?”范宝华就约定了八点钟。贾经理看他这情形,似乎不是推诿。又说了一阵商业银行的困难,方才告辞而去。范宝华对于贾经理所说的话,脑筋里先盘旋了一阵,然后拿了一张纸一支铅笔,伏在桌子上作了一阵笔算。最后他将铅笔向桌上一丢,口里大喊着道:“完了完了!”在这重叠的喊声中,李步祥在天井里插言道:“真是完了。”他上身只穿了件纱背心,光着两只大胖手臂,夹了中山服在胁下,手上摇了把黑纸扇,满头大汗的走了进来。他站在屋子中间,将扇子摇了两下,又倏地收了起来。收了之后,刷的一声,又把扇子打开来,在胸面前乱扇着。范宝华道:“你有什么不得了。你大概前后买了四十两黄金储蓄券,后来押掉二十两,又套回十二两,共是五十二两。打六折,你还有三十一两。还二十两的债。”李步祥道:“不用说,还有十一两,就算我的黄金储蓄券,全是二万一两买的,五十一两,也得血本一百零二万,再加上几个月的利钱,怕不合一百好几十万。十一两金子兑换到手,能捞回这些个钱吗?何况我有三万五买进的一大半,这简直赔得不像话了。我还有个大漏洞……前些时陈伙计约我闯过封锁线,到沦陷区去套金子。我把手上存的,三十两黄金储蓄券,又抵押掉了,变了现钞。天天说要走,天天走不成,现钞又不敢存比期,还放在押款的银行里,预备随时拿走。三十两金券,押了一百万元,真不算少,我得意之至。原来是三万五买的,本钱只合一百零五万罢了。好了,一宣布打六折,变成了十八两。就算照新官价五万计算,一五得五,五八四十,共九十万,也蚀血本一十五万。九十万金本,就差押款十万,半个多月利钱,又是十万。银行里拿着我那金券越久越蚀本,我存的款子,自然不许提。今天下午我去交涉。要我再补还他们二十多万,才可以取回储券。不然,黄金储蓄券他们留下,让我提八十万元了事。三十两黄金,变成八十万元法币,你说惨不惨?而且我这个钱是凑合来的。有的是三万五万借来的,有的是卖掉一些货的钱。借的钱要付利息,卖货的钱,也当算子金。八十万元,经得几回这样重利盘剥?我怎么不完?”范宝华苦笑着道:“我比你戏法翻得更凶。我又怎么不完。唉!”他说唉时,李步祥也说唉。两人同声的叫出这个唉字,一个是拍着桌子,一个是拍着手。节奏倒是很合适的。就在这时,和范先生同居未久的东方曼丽小姐回来了,她穿着一件漂亮的黑拷绸长衫,露出两条白藕似的手臂。下面是光腿赤脚,穿着黑漆皮条捆绑着的高跟鞋,脚指甲露出在外面,全是涂了蔻丹的。头发蓬着由前到后,却用一根绿绸辫带子捆了个脑箍,在颈脖子后面,扎了个孔雀尾。左手臂上挂了吊带大皮包,右手拿了一柄白骨花纸小扇子,在胸前不住地挥动。她皮肤很白,似乎没有搽粉,而仅仅在脸腮上涂了两个大胭脂晕。这样,更现着她有天然风韵。她到了屋子里,将小扇子收起,把扇子头比了嘴唇,先向人笑了一笑。唇膏涂得很浓的嘴唇里,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那也是很妩媚的,范宝华也笑了。她问道:“你两人像演戏一样,同时叹着气,有什么不如意的事?”李步祥猜着,老范一定会在她面前说出一套失败生意经来的。然而他没有说,他继续的叹了口气道:“重庆市上,找女佣人真不简单。能用的,全是粗手粗脚,什么也不懂,要找个合适的人,要像文王访贤似的去访。你不在家,什么事没有人管。你在家里,又没有人侍候你,这个局面老拖下去,家里是个无政府状态,我怎样不唉声叹气呢?”曼丽笑道:“就为的是这个,那没有关系,你别看我是一位小姐,家庭里洗衣作饭,任何部门的事,我都可以作。今天下午,买菜也是来不及了,我们去吃个小馆罢。”范宝华道:“好的好的,我陪你去,你先去休息休息。”曼丽提了皮包上的带子,态度好像是很自在的,将皮包摇晃着,向楼上走去。走了几步,她又回转身来,笑问道:“大街上有了西瓜,你看见没有?重庆,有西瓜,还是这两年的事。现在的西瓜,居然培养得很好。”范宝华道:“好的,我马上去买两个来,先放在水缸里泡上。在重庆吃西瓜,还是有点儿缺憾,想找冰冻的西瓜是没有的。”说着,他打开桌子抽屉,取了一把钞票在手,就向大门外走。李步祥跟了出来,笑道:“老范,你满肚子愁云惨雾,见着东方小姐就全没有了。”他笑道:“你怎么这样糊涂,在新交的女友面前,谁不是尽量的摆阔?我们向人家哭穷,人家会帮助我们一万八千吗?”李步祥道:“帮助的事,当然是不会有。手头上分明很紧,反而表示满不在乎,那不能取得人家的谅解呀。人家要花钱,你可要咬着牙齿供给。”范宝华和他走着路,不由得站住了脚,向他笑道:“你看她长得是多么美?在她的态度上,在她的言谈上,没有一样不是八十分以上的,我只要有钱,我是愿意给她花,反正是不得了的,花几个钱,落一个享受痛快,有什么不干?不得了,也无非把我弄成光杆,像我逃难到重庆来时的情形一样。我还能再惨下去吗?”他这样一说,李步祥倒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只是呆呆的跟着。二人买好了瓜走回来,一会儿工夫,东方小姐笑嘻嘻的走了来,挨了范宝华坐着,伸手拍了他的肩膀,笑道:“老范,我们到郊外去玩玩,好不好?”他笑道:“刚才你还说吃小馆子,这个时候怎么又要到郊外去呢?”曼丽笑道:“不但是郊外,还要过江。今天晚上南山新村一个朋友家里有跳舞会,我们应当去参加这个跳舞会。”范宝华笑道:“城里新开了好几处舞场,要跳舞很便利的,何必要涉水登山,跑到南山新村去呢?”曼丽笑道:“要跳舞,就痛痛快快狂跳一夜,什么都不要顾忌。在城里跳舞,过了十二点钟就差劲了,舞场里慢慢的人少下来,就是人家家里,到了两点钟,也不能维持了。我觉得那最是差劲,倒不如早点回家去的好。”说着,伸手摸着范宝华的头发,像是将梳子梳理着似的。由前门顶一直摸到后脑勺下边去。这个手法,看起来是很普通的,可是这效果非常的灵验,在摸过几下之后,范宝华就软化了。他点了头笑道:“好的,我就陪你到南山新村去玩一晚上。老李,你也跟我到南山去好不好?”他说着话,偏过头来向李步祥望着。他哟了一声,抬起手来乱摸了和尚头,笑道:“我没有那资格,我没有那资格。”说着,拿了搭在椅子背上的衣服,起身就要走。范宝华笑道:“你不去就不去罢,我也不能拉了你走,你还有什么事和我商量的没有?”他站在屋子中间呆了一呆,因道:“我当然有话和你商量,可是也不是急在今日一天的事情,明天上午,你由南岸回来,我再来找你罢。”说着,他向外走了几步,复又回转身来,手乱摸着头道:“还是,我说出来罢。我在万利银行,也抵押了五两。我知道你上过那何经理的当。不过他自己也在金砖上栽了个跟头。为了挽救信誉起见,最近营业作得好些了,而且拿黄金储蓄券押给他们,又不是存款,所以我倒放心做了。现在我又有一点啾咕了,我五两金子,只押了十万元。太便宜了。他们可能是吸收大批小股黄金储蓄券抵押,再向别家同业套了更多的头寸。”范宝华笑道:“最好是你到万利银行去看看。”笑时,他只管歪了嘴角。李步祥一看范家墙上的挂钟,还不到三点三刻。这个时候,银行还不会下班,可以赶去看看。于是也不和范宝华再谈什么,径直的就奔万利银行。这家银行,还是像前两个月一样,开着大门,柜台前面,并没有一个顾客。便是柜台里的那些职员,也是各人坐在桌子边,看报吸烟。李步祥走到柜台边,还没有开口,一个银行职员就笑吟吟的迎着道:“钟点已过,请你明天来罢。”李步祥道:“钟点已过,你们怎么还开着门呢?而且,我也不是来提款的。”那职员红了脸道:“本来是钟点已过。管门的勤务有事出去了,所以还没有关门。”李步祥心里有三个字要说出来:不像话,但是忍回去了。点点头道:“那也好,我明天来罢。说起来,各位也许知道这个人,就是范宝华先生,他托我来问两句话,他和你们有来往的,后来中断了。现在还想和你们作点来往,先让我来见见何经理的。”他也只说到这里,说完了,扭转身躯就向外走。刚出门不到几步,后面有个人追了上来,拖住了他的衣服道:“我们何经理请你回去说话呢。”李步祥转身来问道:“你们经理找我说话?我不大认识呀。”那人道:“是我们经理请你,那不会错的。”说着,他拦住了去路。李步祥心里想着:这是他们拉存款的吧?于是带了三分笑容,回到万利银行来。这就看到一个穿夏威夷衬衫的人,满脸红光,一溜歪斜的走出来。看到李步祥,远远的抬起手来招了几招,张着口笑道:“李老板,我认识你的,请来经理室坐坐。下了班了,我没事。”李步祥迎向前去,他又和他深深的一弯腰,紧紧的一握手。在这样客气的情形下,也就陪着他进了经理室。那写字台上应放在面前的算盘印色盒,却远远的放在桌子犄角上。代替了经理用的法宝,乃是一只酒瓶和一份杯筷。另外两碟子冷荤,一碟油炸花生米。何经理笑道:“李老板喝两盅吗?”他道:“不客气,我不会这个。”说着,就在旁边坐着。何经理站在桌子角上,就端起酒杯子来,仰着脖子喝了一口,然后放下杯子,在桌上一按道:“这年月怎能够不会这个,有道是一醉解千愁。”说着,他也和李步祥并排坐着,先放下几分笑容来。点了个头道:“范宝华先生,我们是很好的朋友,现在怎么样?很好吧?”李步祥道:“他很好。新近作了几笔生意,全都赚了钱。”何经理道:“他没有受黄金变卦的影响?”李步祥很肯定的答道:“没有!他老早就趁了五万官价的时候,完全脱手了。”何经理唉了一声道:“他是福人。他还记得我这老朋友?”李步祥道:“怎能不记得呢?你们共过长期的来往呀。他今天若不是到南岸去跳舞,就要来看何经理了。因为来不及分身,所以让我来看看何经理在行里没有?”何经理拍了手道:“我知道这件事,在南山新村朱科长家里有个聚会。去的人大概不少吧?倒霉的人,我原来没有打算去。既是范先生去了,我也去。有话回头我们和范先生当面说。李先生还是来喝两盅。酒有的是,我再和你添一点菜。喝!”说着,拿起酒瓶子来,嘴对了嘴,咕嘟了几口。然后放下瓶子,在桌上按了一按,同时身子摇晃了几下。他笑道:“不要紧。做生意买卖,今日逆风,明日顺风,乃是常事。”他说着话,自己疏了神,把酒瓶当了栏杆使劲的扶着,身子向后一仰,酒瓶自然是跟了人完全向后倒去。李步祥赶快站起来,伸手将他扶着。他笑道:“你以为我醉了,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叫醉。我酒醉还心里明呢。上次那批期货,他们逼得我好苦。我只搬着几块金砖看了一看,又送走了。这次我作押款,不是自己的本钱……”那位助手金襄理在外面屋子里,正是躲了他撒酒疯,听到这话,赶快跑了进来,笑道:“经理,你休息休息罢。李先生,你明天再请过来罢。”李步祥看这样子,也是不能向下谈,匆匆的走了。何经理抓着金襄理的手,瞪了眼道:“你看我们银行的业务,到了什么样子,这个时候,我们还不该广结广交吗?为什么你把这个姓李的轰走。南岸朱科长家里,今天开跳舞会,我一定要去。我到那里可以遇到一些有办法的人。”金襄理道:“我们也并不拦着你去,你暂时休息一会,想想拿什么言语去向人家求助,那不也是很好的事吗?”何经理这才放了他的手,站着出了一会神,点点头道:“那也对。把酒瓶子收了过去,让我想想。”他于是歪斜了向那长的藤椅子上一倒,坐下去闭了眼睛养神。这万利银行里,自金襄理以下,都是巴不得安静一下的,大家悄悄的,离开了经理室。何先生定下神去,想着怎样可以再找着有钱的人帮忙。缓缓的想着,缓缓的就迷糊过去了。他醒来时,经理室就电灯通明了。他看看墙壁上的挂钟,已经是九点钟了。他跳了起来道:“我该过江去了。”说着,连喊打洗脸水来。留在银行里的工友,赶快给他伺候完了茶水。何经理手里提着一件西装上身,就舟车赶程,奔上南山。由南岸海棠溪到南山新村,乃是坐轿子的路程,老远的看到许多灯火上下,正是列在一片横空,那正是南山新村。将近了那些列若星点的灯火,在黑暗的半空里,传来一种悠扬的音乐声。会跳舞的人,就知道这是什么曲子。何经理告诉轿夫,直奔音乐响处,乡村里虽没有电灯,一带玻璃窗,透出雪亮的光影。在光影中,于一幢西式楼房下了轿子,就听到屋子里传出一片鼓掌声。他走进门去,就见门廊里挂了两盏草帽罩子煤油灯。在胜利的前夕,煤油依然是奢侈品。只看这两盏灯,就知道主人是盛大的招待。由门廊转到客室里,地板铺的大通间,已挤满了男女。屋顶上悬下两盏大汽油灯,光如白昼。客室面山的一排窗户,全已洞开,灯光反映着,可以看到外面花木扶疏。晚风由花木缝里吹过来,这倒像个露天舞场。这大客室只有三面墙上挂着大幅的中西画,屋子里一切家具移开,作为男女周旋之地了。屋角上挂着声音放大器,传出了留声机里的音乐唱片声。在音乐声中,舞伴们男女成对在推磨,正舞到酣处。何经理站在舞伴圈子外看了一看,有不少熟人,而最为同调的,就是其中有两个男宾,都是这回黄金变卦以后,形情大坏的人。这时,他们并没有记得黄金生意亏下了多少钱,更不会想到借了债的是应该怎样的交代了。立刻心里想着:那也好,大家把那事忘了罢。舞场是不能马上加入的了,在面山的窗户中间,有两扇纱门,可以看到那里一片草地,设下了许多藤椅和茶几,不舞的人,正在乘凉。何经理拉开纱门,走到那里去。有两个人起身向前来相迎,笑说:“欢迎欢迎。”这两人一个是主人朱科长,另一个却是想不到的角色,乃是诚实银行贾经理。这就不免和他握了手,连摇撼着几下道:“这是奇迹,老兄也加入了我们这种麻醉集团。”他倒是很淡然,笑道:“我们也应该轻松轻松。”说着,拉了何经理的手,走到一边的藤椅子上,并没坐下。何先生首先一句问着:“近来怎么样?”贾经理将手拍了椅靠道:“到这里来是找娱乐的,不要问。”何经理正想问第二句话时,主人两个女仆同时走来。一个是将一杯凉的菊花茶,放在茶几上,一个是将搪瓷盘子,托着一大盘新鲜水果,低声道:“请随便用一点。”他随便取了两个大桃子在手,心里想着:这里一切还是不问米价的。这个念头未完,舞厅里音乐停止,大群男女来到草地。范宝华和一位摩登女郎,也一同走了出来。
人类虽然是自私的,但有那事不干己的批评,却能维持正义感。李步祥对于魏太太的看法。他这番自言自语,引起了一个同调。有人在身后接话道:“是这个样子,我也就不必去再找她了。”李步祥回头看时,正是陶太太。她带了个穿学生制服的男孩子,将一只布包袱,包了许多条纸烟,在身上背着。他跟在后面,手提了一只篮子,也装了许多纸烟。步祥道:“陶太太真忙,我老是看到你运货。”她叹了口气道:“有什么法子,不是两餐饭太要紧了吗?我原来是在城里摆摊子,这利息太少。我现在跑远一点,到南岸龙门浩渡口上去摆摊子,晚上就回来,再摆两三小时。今天为了魏太太的事,我忙了一天,总算有点成绩,魏太太居然答应了来看看孩子。她是托人悄悄的告诉我的,希望不要让一个人知道。她偷着看孩子一眼,我想人心都是肉作的,看到了自己的孩子,一定会回心转意,不想她看过之后,丝毫也不动心,这种人,心肠是铁打的。我若也像她这样,不管孩子,我又何必吃这些苦呢?把孩子丢开,我一个人管一个人还会饿死吗?李先生,哪天你得闲,我愿和你请教,我也想跑跑百货市场。”李步祥提到他内行的事,精神就来了,将头连连的摇上了一阵,连说道:“不行了,不行了,不是时候了。将来海口打通,外国货什么都可以来,物价就要大垮,现在重庆市上囤积的百货,若是不向内地去分销的话,十年也用不了。现在德国快打垮了。将来大家全力去打日本,这还有什么问题。不出一年,日本鬼子就要退出中国,谁肯把百货还留在手里呢?所以两个月来,只有百货涨不上去。你还走上这条路干什么?我非常之赞成你这番奋斗精神,我得和你出点主意。你什么时候在家呢?”陶太太道:“我简直不能在家了。你若有工夫,晚上可以到精神堡垒那里去找我,我总在那里摆摊子的。我初摆烟摊子的时候,总怕人家见笑,藏藏躲躲。那怎么能做生意呢?后来一想,这不过是穷了,有什么怕见人。我索性就到最热闹的地方摆摊子。”李步祥叹了口气道:“世界上就是这样不公道,像你这样刻苦奋斗的人,会有人笑,像魏太太那样好赌胡闹的人,到处有人叫她田小姐。”陶太太低声笑道:“我们不要在街上道论人家,改日见罢。”于是她跟着孩子走了。李步祥对她这些举动,都觉得不错。心里更留下了一个绝对帮忙的意思。帮人家的忙,要有力有钱,这又让他想到了金子生意了。于是挑选好了目的地,走向范宝华家去。这是他的熟路,见大门敞着就径直的向里走。在天井里先就听到吴嫂一阵笑声。她道:“这是主人家的地方,主人家答应了,我有啥子话说?你们买金元宝,买金条,我啃一点元宝边就要得。”这就听到另一个人说:“假如能打得二十万的头钱,我除了五万元的开销,还落十五万,我决计分一半给你,就算七万,也可以储蓄二两黄金。马上黄金官价提高,算他变成五万罢。这七万就赚了三万,过了半年,你怕黄金黑市不会超过十万。七万就双成了二十万,那个时候,你把储蓄券兑了现金在手,变成钱,也好置许多东西,就是不变成钱,贴点工资,你可以打两只金镯戴,你看这不是很风光的事吗?”最后这两句话,吴嫂最是听得进,仿佛两只手臂上就都戴了金镯子,不免对自己的手臂看了一看,由嗓子眼里咯咯地笑出来。她说:“我怕没得勒个福气,做大娘的戴镯子,硬是少见喀。”那人又说:“这年头儿,什么都变了。大娘作太太的,我就看到好几位,戴金镯子算什么。”吴嫂说:“有是有喀,也是各人的命。”李步祥听着,心想:这是谁?真能迎合着吴嫂的心事说话。伸头看时,一位穿西装的小伙子,站在客堂里和吴嫂说话。当年重庆市上要表示场面,必得穿套西装。尤其做生意买卖发了财的人,和在商界里当小职员的人,不吃饭,也置得一套西装。同时,在抗战前经常穿西服的人,无非是公教人员,如今在乡下住着草房,吃着平价的黄色而有稗子的米,这西装有何用,卖一套西装,可以维持一个月生活,又都把西装送到名为拍卖行的旧货店里去寄卖。这种西装,总有半旧,样子也是老的。买去穿的人,无论长短肥瘦,总不能和身体适合。尤其是两只肩膀的地方,不是多出来一块,就是缩进去一截。这位小伙子穿的,也就是这个样子。说话带着很浓厚的下江口音,可以知道他是一位生意人。李步祥还没有说话,吴嫂已经看到了他,便点头道:“进来吗?先生在楼上。”李步祥走进屋去时,那小伙子看他不过是穿了一套青色粗布的中山服,就没有怎样的理他,自坐下去掏出纸烟来吸。李步祥昂起头来,向楼上叫了两声老范。范宝华应声下来,向他笑道:“成功了,人家办得是特别加快,已经把储蓄单子拿来了。你的五两在这里。”说着在身上掏出一张黄金储蓄券递到他手上。李步祥接着过来一看,果然不错。深深的点了个头,说着谢谢。范宝华道:“你谢我干什么,你得谢那位诚实银行的贾经理。你只看他把款子送到银行里去两小时,就把储蓄单子拿了出来,这一份能力,决非偶然。”他这么一说,那个穿西服的小伙子,感到了很大的兴趣,站起来伸着头问道:“范先生,有这样快的手续吗?普通做黄金储蓄的,都是第一天交上款子去,银行里交给你一块铜牌子取储蓄单子。这还是上午去办。若是下午去办,还得迟延一天。”范宝华望了他笑道:“让你又学得了一个乖。你有多少钱呢?我可以和你去存。”李步祥见老范对他不怎么礼貌,也就向他注意着看了一下。范宝华笑道:“老李,你不认得他。他是荣长公司的学徒,黄经理很相信他。他昨天邀了一场头,打了十多万头钱,这家伙是得着甜头了。今晚上又要借我的地方,给他打一场扑克,你来凑一脚好不好?”李步祥看了那小子两眼,脸上带了三分微笑,那意思是说,原来你是个学徒。便笑道:“我凑一脚,也配吗?”范宝华笑道:“你不要以为他穿西服,你穿破中山服就不如他。这小子财迷脑壳,居然想得了个法子,运动我的女管家,约法三章抽得了头钱,除了开支,二一添作五,对半分。他也姓吴,和我们吴嫂拜干兄妹。”这么说着,把那小伙子羞成一张大红脸。范宝华抓了李步祥的手道:“你和我上楼来说话罢。”李步祥跟着他上楼,范宝华笑道:“黄金官价,的确要变,有贾经理这条路子,今日交款,今日就可以取得储蓄单,太便利了。我家里还有二百多两的单子,不妨再倒一下把,拿去抵押三四百万,还可买进一百多两,官价一提升,我卖掉一百两的单子就可以还二百两的债。现在押在银行里的单子和家里所有的单子,约莫是三千五百五十两。我真正掏出去的本钱,不过是四千多万,就照现在的官价来合计,我那些金子,已值一亿一千万了。这都是买了就押,押了再买,再买再押,再押再买,用滚雪球的办法,滚起来的,我通盘算了一下,我大概欠银行四千多万的债,黄金官价提高,一千两金子,就值五千万,也许还多些。我通共拿出去四千多万法币,我套进了两千多两金子,不必等半年,一兑现,我就是万万富翁了。”说着,伸手拍了两拍李步祥的肩膀,笑道:“老李,我有没有办法?我为什么把这些实话告诉你呢?我看你这人很忠实,也很勤快。我发了财打算胜利以后到南京去开一爿绸缎百货庄,要你给我当经理。你看好不好?”他说着,眉飞色舞,翘起嘴角不住的微笑。李步祥听了他这个报告,也是替他欢喜,伸了手只管摸头发。笑道:“老兄真有办法。不过我的意思,还是稳扎稳打的好,不要把黄金储蓄券都押到银行里去。”老范笑道:“我原来也是这个想法。不过我既然采用了滚雪球的战术,我就索性作个彻底。诚实银行的老贾,他也说我这个办法对。黄金储蓄是国家办的,越是胜利在望,国家越要顾全信用,到期的黄金,一定要兑给老百姓的。第二层,官价和黑市相差得这样远,政府只有两个法子来挽救。不是提高官价,就是停止黄金储蓄。不管他走那条路,现在八万多的黑市价,一定可以保持。若是停止黄金储蓄的话,黑市也许会再涨。那么,我押在银行里的储蓄券,照分两计算,我就没有押到两万一两,只要我不把日子拖长,连本带利,我卖一两黄金储蓄券,就可以还二两押款。这是十拿九稳的事,我还有什么顾虑。你想,我这看法,还有什么漏洞不成吗?”李步祥昂头想了一想,笑道:“倒没什么漏洞。”范宝华笑道:“好了,就是这样办,我有三千多两金子这件事,你得和我保守秘密,尤其是在袁小姐那方面你不可以和我透露个字。她要知道我有这么些个钱,又要敲我的竹杠了。你到我这里来,有什么事?”李步祥道:“陶伯笙和我们都是朋友。他太太现在做香烟贩子,生活非常的苦。我想着,大家帮点忙,给她凑点资本,你的意思如何?”范宝华道:“可以的,我给她邀一场赌。”李步祥摇摇头道:“不好!你范老板,可以说是浑身的道法,何必又在赌上出主意。陶家弄成这个样子,就是邀头的结果。”范宝华道:“我明天把这笔黄金买卖做完了,我就提笔款子,加入她香烟的股本罢,赚了钱,她还我,给我两盒纸烟算红利。不赚钱,股本算我白送。”李步祥道:“那太好了,你打算加入多少资本?”范宝华随便的答道:“两三万吧。”李步祥拱了两拱手道:“你留着唆哈一阵牌罢。”范宝华笑道:“我就不愿意和你说实话。说了实话你就要把我当财神了。”李步祥笑道:“你和那个小徒弟一次两次帮几十万的忙,到了自己的朋友,你就只给两三万,这不是太说不过去了吗?”范宝华笑道:“姓吴的这个孩子,有点儿只重衣衫不重人。你赌口气,回头也凑上一脚,他立刻就要捧你了。”李步祥道:“你预备滚雪球,我们往小处说,搓搓藿香丸子也是好的。我也得把这五两定单和箱子里的八两定单,找条出路去。若是押得到十两金子现钞的话,我十三两黄金,也就变成了二十三两的虚数,等黄金官价涨了,卖掉七两,可以还十两的债,那我至少十二两,变成十六两。经营得好,也许可以变成十七八两。有财喜不捞,我来赌钱吗?”范宝华笑道:“你现在也想明白了这个滚雪球的诀窍了。好吧,你回去想法子变钱罢。若是变不出钱来,明天九、十点钟到诚实银行去找我,我也可以托贾经理和你办点小押款。”李步祥越想找钱的办法,越是有趣,在范家就坐不住,立刻下楼。在客堂里,见吴嫂又在和那小伙子计议赌局,就笑道:“吴嫂,你忙着抽头干什么?你要买金子,范先生有的是办法。”范宝华在后面跟着来了,笑道:“你又打算瞎说了,我罚你请我吃晚饭。”他说着话,只管跟了李步祥走。姓吴的小伙子,就向前扯着他的衣服道:“范先生,你不要走,还帮我这个忙,凑成今晚上这个局面罢。”范宝华向李步祥的后影指了两下,然后将手掩了半边嘴,低声向他笑道:“这位李先生,今天晚上要和人家签订合同,订人家一爿绸缎庄。办上一桌订好的喜酒,答谢让盘的主儿和中人,他是我们朋友里面的大亨,我可不敢得罪他。”小伙子道:“真的?”范宝华道:“他和你们经理都拜过把子,怎么不真?你若能邀他也来赌一脚,我就不走。”小伙子见范宝华说得很是诡秘,又亲自见他交了一张黄金储蓄券给他,料着这事没有错,就很快的追出大门口来,见李步祥还站在巷子里等候,便跑到他面前,深深点了个头陪了笑脸道:“师叔,范师叔请你回去说话。”李步祥听此称呼,大为惊异,望了他不知道怎样的答复。他又笑道:“今天师叔办喜酒,作晚生的愿意沾沾师叔的喜气。”他的话还没有交代完毕,范宝华在后面跟着出来,挥了手道:“和你开玩笑的。挂了球了,快走罢。”李步祥最怕警报,挂球是警报的先声,他听了这个消息,什么都不管,掉头就跑。范宝华还是哈哈大笑。吴家那小伙子对于他这作风,倒有些莫名其妙,只有翻了两眼望着他。范宝华笑道:“你猜这位姓李的是干什么的?他是二把手一个厨子,你叫他师叔,你学过厨子吗?”小伙子红了脸道:“范先生不是说他是要承顶人家的绸缎百货庄吗?”范宝华笑道:“他到底是干什么的,我不告诉你,大概你和吴嫂可以拜兄妹,也就可以向他叫师叔了。”那小伙子虽知道这是范先生戏弄他,可不敢怎样反驳,因笑道:“只求范先生今晚上把这场赌凑成,你说我什么都行。”范宝华道:“你们经理说是你太太分娩,等着要钱用,真的吗?你说实话。”吴小伙子看看吴嫂,又看看主人,红了脸笑道:“我想买点黄金储蓄。”范宝华笑道:“总算你肯说实话。不过我今晚上不能赌钱,我得在家里细细的算一算晚上的账,老弟台,我和你一样,犯了爱金子的毛病,明天我得跑一上午,跑出这笔金子来。明天金子到了手,我就精神抖擞了,那时,没有人邀头,我也要赌钱的。你可以改期明天吗?”吴小伙子,先是皱了眉头子,然后微笑道:“范师叔,你看这事,就是这么一点讨厌。不知道黄金涨价是哪一天。若是明天不买,后天涨了价,那就没有意思了。”范宝华坐到藤椅上,架起腿来吸纸烟,斜着眼向他看看,又向吴嫂看看。笑道:“我倒有变通办法。你大概需要多少钱,先和我们吴嫂借着用一两天,然后我和你打一场唆哈,抽得头钱还她。”吴嫂摇摇头道:“我一个当大娘的人,叫我放债把穿洋装的先生,硬是笑人。”范宝华笑道:“你怎么说这话,他不是和你认本家吗?”吴嫂道:“那是别个说得好耍的嘛。”范宝华道:“姓吴的小娃儿,人家不和你沾亲带故,那是不会帮你的忙的。你说和她认本家,是不是拿她开玩笑?你若是拿她开玩笑,不但她不愿意,我也不愿意,那就什么都谈不上了。”他看了看范宝华的颜色,真的还有几分严重的样子,这就带了笑容道:“我们本来都姓吴嘛。”范宝华向吴嫂笑道:“人家西装穿得这样漂亮,和你认本家兄妹,还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吴嫂笑道:“啥子本家兄妹,我二十三,他二十二。”范宝华道:“那你是姊姊了。你得帮你兄弟一个忙,借给他几万块钱,二天我负责还你。”吴嫂对那小伙子看看,只是微笑。范宝华笑道:“要不要买金子?要买金子,赶快认亲戚。吴嫂这个样子,分明说你没有诚心。你不叫她一声姊姊,这个忙我帮不成了。”那小伙子站在两人面前,不敢拒绝,又不好意思叫出来,只好捧着拳头连连作了两个揖笑道:“请多帮忙罢。”范宝华道:“不行,你请谁帮忙,没有交代出来。”那小伙子笑道:“请我们本家大姊帮忙呀。”范宝华操了川语问吴嫂道:“要得这声大姊,就值几万喀。”吴嫂点了头道:“就是就是。要借几万?”范宝华道:“你借给他十万罢,他可以定三两黄金储蓄。五天之内,我负责还你。”吴嫂向小伙子笑道:“你耍一下,我去拿钱。”说着,她真上楼取钱去了。那小伙子弄成了一张通红的脸,只有傻笑。吴嫂的手上,倒还是相当的便利,不到五分钟,她就拿了一大叠钞票来,两手捧着交给那小伙子,笑道:“我是个穷姊姊,帮不到好大个忙。拿去一本万利。”那小伙子虽然不好意思,但是钞票交过来了,他也不能不接,只是点着头连说谢谢。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认了个老妈子做姊姊,久在这里,也没多大的意思,说声谢谢,扭身走了。范宝华笑道:“吴嫂,你认了这么一个兄弟,安逸不安逸?”她笑道:“啥子安逸,那是想借我的钱吗?你怕我不晓得。”范宝华笑道:“你也知道,钱的力量多大吧?今晚让我在楼上算一夜的账,你不要搅我。”吴嫂翻了大眼,向他笑道:“哪个搅你吗?”范宝华哈哈大笑。他说了却真是这样的作了,吃过晚饭,他在楼上掩着房门,算了大半夜的账。吴嫂只是送了几回茶水。照例要问明天吃啥菜的话,都免除了。次日早上,他一皮包装着支票簿黄金储蓄券图章,就奔上诚实银行。那位贾经理,衔了一支长杆旱烟袋,这时,正仰卧在睡椅上,睁眼望了天花板,他架起腿来,将身穿的那件蓝布大褂,抖得周身颤动,似乎想心事正想出了神。范宝华走到经理室里就笑嘻嘻的道:“贾经理,我又找你来了。”贾经理坐了起来,笑道:“黄金官价,今天还没有提升,你还得滚一回雪球。”范宝华笑道:“我是受贾经理的劝告,再作一回。”说着,就挨着贾经理旁边坐下。低声笑道:“我还有二百四十多两黄金储蓄券,我想在你这里押借八百万。”贾经理不等他说完,耸了小胡子向他笑道:“你都是两万一两买进的吧,倒要在我这里赚钱。”范宝华笑道:“少借点我也行啦。”贾经理点点头道:“钱我可以借给你。黄金储蓄券,今天我可不能代办。这两天国行掐的很紧,上五十两的,就押日子,而且我和朋友办的也太多,树大招风,我得休息休息。”范宝华道:“我朋友那里,倒有五十多两现券,我嫌数目小,没有买下。我押二百两给你,你借我五百万,我再把那五十多两滚到手,二百两的官价,现在也值七百万,押五百万,实在不算多。”贾经理笑道:“各有各的算法。照十五分利息算,一个月是七十五万利息,两个月就离七百万不远了。你三个月不还钱,我们就赔了。”范宝华道:“黄金官价提到五六万的日子你怕我不赶快还钱?”贾经理笑道:“范先生,你要办,就赶快办,明天星期六。到了星期一,也许黄金真有变化。那时候你出新价钱买,就太吃亏了。你不信,到国行门口去看看,作黄金储蓄的人,今天又挤破了门。我帮你最后一个忙,你把二百四十两都放下来我借你五百万。这两天滚黄金挤得头寸紧极了。你不妨到别家去试试,恐怕二三百万都调不动。”范宝华沉静的想了一想,跳起来道:“让我叫个电话试试。”说着,他真的拨动了电话。他拿着电话道:“是田小姐吗?请四奶奶说话,我姓范。对了,穷忙,改日奉访。请四奶奶说话。”他捧着话机等了两分钟先笑着答应了。他道:“并非我失信,因为没有调到头寸。现在有点办法了,那五十两可以出让吗?涨价?反正不能涨过官价三万五吧?就是就是,我请客。滚雪球?这个名词,四奶奶也晓得。不说笑话,我哪里是想发财,不过现在没什么生意好作,只有走上这条路。好,回头我带款子来。好,不是现钞,就是本票。再会。”他挂上了电话,向贾经理笑道:“居然又滚到五十两。”贾经理将两个指头摸了小胡子,笑道:“你在电话里叫的四奶奶,是不是出名的朱四奶奶?”范宝华点了两点头,贾经理两手一拍,忘其所以,把口里衔的旱烟袋都落到地下来了。
一三 欢场惊变
五 滚雪球
在这个地方,遇到曼丽小姐,那的确是范宝华意外的事。不过既是遇着了,这个机会,就不可以失掉。于是向她敬烟,向她斟茶,还买糖果水果敬客,不断的周旋。曼丽小姐对于这几个角儿表演的戏,很感到兴趣,尤其她对台上一个唱小生的角儿,很是赞赏,她除了低声叫好之外,还鼓了几回掌。范宝华低声向她笑道:“东方小姐,你觉得这戏很不错吗?”她点点头道:“我觉得很是不错。”他笑道:“不知东方小姐明天有工夫没有?若是抽得出工夫来,我愿明天请你再看一回。”她笑道:“我是闲人一个,天天有工夫,但也不知哪里来的许多闲事,总是交代不清楚,所以也可说没有工夫。”范宝华笑道:“那么,我就去买票,明天请你和四奶奶一路来好不好?”曼丽向他笑着,将嘴对前座魏太太的后影子一努。范宝华笑着摇摇头,也没有说一个字,于是四目相视而笑。范宝华在朱公馆跑着的日子虽不见多,可是四奶奶来往的宾客,差不多都是消息灵通的。自己的事为东方曼丽熟知,自在意中,倒也不去介意,就悄悄的买下了次日的戏票。戏散之后,四奶奶抓着范宝华的手道:“我明天中午,请你吃饭。今天派你一个差使,护送曼丽回家。”范宝华笑道:“有这样优厚的报酬,我敢不效劳?只要曼丽小姐愿意,我也应当护送。”朱四奶奶笑道:“请你吃饭,派你护送小姐,根本是两件事。”范宝华口里说着是是,看看曼丽的脸色,略微有点笑容,不点头,也不说话,只是睁眼望了他。范宝华向她点点头表示了愿意听她的指挥,至于同伴看戏的人,他已全忘了。她始终是带了微笑,站在他身边。大家出了戏馆子,范宝华就随在她身后走去了。这是深夜十二时以后,重庆的街市,已是车少人稀,只有电线杆上的孤零电灯,断续的在夜空里向人睁着雪亮的眼珠。曼丽没有坐车子,在马路边沿上走着,范宝华跟在后面,有一句没一句的和她聊着闲话。走了两条马路,她忽然问道:“范先生,你今天是太高兴了吧?”范宝华笑道:“当然是很高兴,难得我和你做了朋友。”她笑道:“那什么稀奇,我有很多男朋友,你也有很多女朋友。我是说你今天有笔很大的收入。”范宝华道:“我也不必相瞒,我是老早买了点黄金储蓄券,今天官价提升了。不过翻身的人太多,也不止我一个,而且我是其中渺乎其小的一个。”曼丽道:“这倒是实话。重庆市上一买几千两金子的有的是,明天中午吃饭你知道有些什么人吗?”范宝华道:“大概今日在场的人都有了吧?哦!我那同伴不会在内。哟!他走开了,我都不知道。”曼丽笑道:“你有了新的女朋友,就忘了旧的男朋友了。四奶奶也是这样,你可以拜她为师。明日中午吃饭,有贾经理,没有小宋。你知道那为什么吗?”范宝华呵呵的笑了一声。曼丽笑道:“天下也不少大胆的人,要在太岁头上动土。范先生,你不觉得我是一位太岁。”范宝华在后面连点头带拱手,只管说不敢,不敢。曼丽咯咯的笑了一阵。范宝华觉得这位小姐倒是单刀直入,有话肯说。可是这让人说话不能带一点弹性,也就只好随声附和的一笑。又送了两条街,就到了曼丽寄宿舍的门口。她回转身来,伸手和他握了一握,笑道:“明天午饭见了。谢谢你呀。”范宝华倒觉得她的态度不坏,笑着告别。回得家去,吴嫂开门相迎,他首先就闻到一种香气。上得楼来,在灯光下看到她一张大白脸,笑道:“今天你也高兴,化妆起来了。”她笑道:“哪里是?那吴家娃儿,下午来了,他说,你这宝硬是押得好准。他把所有的钱,前后买了十两金子。本钱都是三万五。今天一涨价,他赚了十五万。他说,谢你是谢不起,送了我一瓶雪花膏。我擦了试试,好香哟!”范宝华笑道:“那么,你收了我一张十两的黄金储蓄券你也赚了十五万了。我不很对得起你吗?”说话时,她正在他面前,向桌面的玻璃杯子里倒茶。范宝华就趁便在她横胖的脸腮上撅了一把,两个指头,粘满了雪花膏。吴嫂倒不闪开,就让他撅。微笑道:“啥事我不和你作,你也应该谢谢我吗!”范宝华大笑。他手上端着杯子,坐在椅子上,只是昂了头出神。吴嫂望了他道:“又有啥事在想?你还想发财?”他道:“我暂时够了,不再想倒把了。不过我在想,这次黄金一涨价,大家大小占点便宜,我想不起来,还有谁吃亏的没有。”吴嫂道:“你朋友里头,那个赌鬼陶先生好久没来,说是到川西贩大烟土去了,回来了没得?他不买黄金,买乌金,恐怕发不到财。”范宝华道:“本来赌钱也可以发财,但是他的手艺不到家,那也就认命罢。”吴嫂道:“我就认命,我和你到下江去当一辈子大娘,我都愿意。”范宝华道:“不过我娶了太太以后,就怕你不愿意了。”她鼻子哼了一声道:“你若是娶田小姐那样的女人,你就要倒霉喀。”范宝华笑道:“你还是放她不过。”吴嫂道:“我有啥子放她不过。你不信就往后看嘛!”老范点点头道:“我承认你这话有些理由。不必往后看,明天上午我就可以把她看出来了。”吴嫂并不知道他说话何指,只是笑笑。范宝华是比昨天更高兴,今天是在发财之后,又认识一位曼丽小姐了。到了次日中午,他换了一套漂亮的西服,到了朱四奶奶家门口,老远的就看到一乘小轿,追踪而来。他心想着:这或者是曼丽小姐来了,可就站在路边等轿子抬了过来。不多一会,轿子到了身边,他才看清楚了,轿里乃是一位穿西服的黄脸汉子。他正注意着,轿子里笑着叫了一声老范。他由声音里面听出来了,正是诚实银行的贾经理。他忍不住笑道:“我都不认的了,好漂亮。前面那幢洋楼就是朱公馆,已经到了。”贾经理叫住了轿子,下来和他握着手,笑道:“老兄,和你两天不见,你可发了大财了。”范宝华笑道:“你打发了轿钱,我们再说话。”贾经理打发轿子走了。范宝华握着他的手,对他这身西服看了一看。这倒是挺好的灰色派立司做的。不过身上的两只衣肩,在他的瘦肩膀上各伸出来一块,而领子也现着开了个更大的领圈,这样,就连带着腰身也不相称了。西服里面,也是一件雪白的绸衬衫。只是他打的一条红蓝格子的领带,却歪扭到一边。于是情不自禁的,将他的领带扭正过来。这不免又有了个新发现,原来他的小胡子是沿着上嘴唇一抹平的,这时,只在鼻子底下,养了一小撮小牙刷子似的东西。便笑道:“贾经理,你失落了什么东西吧?”贾经理听说,不免愕然一下,只管望着他。范宝华道:“我猜想着,你不会知道是失了什么的。我告诉你吧,你鼻子以下,嘴唇以上,丢了论百数的物资。”贾经理想过来了,哈哈笑着,伸手拍了他的肩膀道:“老弟台,你不要见笑,谁到女人堆里去,不要修饰修饰呀。我们不让人见喜,也不要让人讨厌吧?”范宝华笑道:“是的是的,我给贾经理捧场,见了四奶奶,我多给你说好话。”贾经理笑道:“快到人家门口了,说话声音小一点儿吧。”于是老范故意挽了他的手膀,作出很年轻而顽皮的样子,带跳带走。贾经理自不便这样做,只有加快了步子跟他走去。到了朱公馆门口时,四奶奶已是含了满面的笑容,站在石阶下等着了。她今天似乎有意和贾经理比赛着年轻,换了一件花绿绸的西装,翻着领子,敞开了脖子下一块白胸脯。拦腰微微的束住了一根绿绸带子。头发半蓬松着,在脑后簇起一排乌云卷,在右边鬓角下斜插了一朵茉莉花球。看到客人来了,老远的伸出光而又白的手臂,和客人一一握手,连说欢迎。在四奶奶后面,同时闪出曼丽小姐。她今日也换了装束,穿了白底红花的长衫。那花全是酒杯大一朵的玫瑰。长发梳了两条小辫,而且还戴了两个红结子,鲜艳夺目。贾经理两道看数目字的眼光,早被这一团红花所吸引。她已是迎出来了,在红嘴唇里,先是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向老范一笑,然后点了头道:“客都到齐了,就等你二位。”她本还不曾认识贾经理,而贾经理借了这句话,取下头上新买的呢帽,连点头带鞠躬,笑道:“来晚了,对不住,对不住!”说着,闪到一边。主人将来宾迎到客厅里,果然还有一对客人,男的是徐经理,女的是魏太太田佩芝小姐。她和女主人一样,今天改穿了西装,不过颜色更鲜艳一点,乃是紫色带白点子的花绸作底。鬓边也学了主人,斜插着茉莉花球。而她脸上的胭脂,搽得比任何一次都要浓厚些。当女主人将男女来宾一一介绍之时,她也和范宝华握着手,而且还笑着说:“我们是很久不见了。”老范见她赘上这句话,有点莫名其妙,昨晚上不还在戏馆子里见面的吗?但也不声辩,只是笑笑。次之,徐经理和范贾二人握手,他穿着一套漂亮的白哔叽西服,在重庆,那简直是少有人能表现的。而在他的手指上,就套着一枚钻石戒指。老范心里想着,这位田小姐,大概是根据金刚钻交朋友的,谁有金刚钻,就和谁要好。他心里这样想着,和徐经理握着手,却很快的看了魏太太一眼,大家落座。朱家漂亮的女仆,搪瓷托盆,先托着两只玻璃杯,送到茶桌上。贾经理看杯子上盖着盖子,隔了玻璃看到里面的茶色绿莹莹的,每片茶叶都舒展的堆叠在杯子底上。魏太太笑道:“这茶可喝,是福建真品。在四川于今能喝到福建茶,这不是容易的事呀。”正说着,女主人亲自捧了只圆形的玻璃盒子进来。里面是整块的乳油蛋糕,女仆跟在后面,送着瓷碟子和水果刀来。女主人掀开盒盖,将蛋糕放在茶桌上,然后将蛋糕切着,放在碟子里,每人面前,送去一碟。范宝华按着碟子笑道:“哎呀,这是祝寿蛋糕呀。四奶奶的华诞?”她且不答复这话,向曼丽瞟了一眼。曼丽坐在旁边椅子上,就站了起来,向她摇着手道:“不能再误会了,我的生日早过去了。”四奶奶笑道:“不管是谁的生日吧,反正不是我的生日。”贾经理看到曼丽和魏太太都是年轻貌美,而且也非常的活泼,并没有什么男女界限。心里暗暗想着:这地方实在是个引人入胜之处,能够常来,必定可以交到女朋友,既然如此,这就必须装得大方些,好给人家一个好印象。于是笑道:“那我得恭贺一番,让我打一个电话到行里去,给曼丽小姐预备一点寿礼。”范宝华心里想着:这家伙福至心灵,居然自动的说送礼。曼丽听到银行经理要送礼,不由得破颜一笑,点了头道:“贾经理你不要客气,我已经声明了,并不是我的生日。”贾经理端着蛋糕碟子,正将赛银小叉子,叉着大块的蛋糕向嘴里塞了去。见曼丽向他笑着,不免慌了手脚,咀嚼着蛋糕道:“没有别的,送点儿寿桃寿面来,凑份热闹罢了。”曼丽料着他这是虚谦之辞,依然笑了谦逊着道:“不要破费,不要破费!”范宝华可知道他的脾气,说是寿桃寿面,必是三斤切面,二三十个白面馒头。这种东西,送到朱四奶奶家里,只好让人家倒了喂狗。他若是真打电话送来了,那可是个笑话。于是笑道:“要送礼,我们就合股公司吧,来来,我们商量商量。”说着,把贾经理引到舞厅的门帘子下面,低声道:“你打算送东方小姐一些什么?”贾经理道:“我不是说送人家寿桃寿面吗?”范宝华道:“你说的是三斤切面,二三十个馒头?”贾经理道:“送馒头究竟不大好。我想送十个小鸡蛋糕。那些小鸡蛋糕,不有歪桃子形的吗?正好当寿桃用。”范宝华抱着拳头,给他拱了两拱手。低声笑道:“劳驾!你不必办,都交给我罢。我绝对向曼丽说,是我们两个人买的。”贾经理道:“那么,你打算送什么东西?”范宝华道:“我送她一个金锁片和一副金链子。”贾经理怔了一怔,翻眼望着他道:“我们两个人?”范宝华笑道:“我出钱,你出名。”说着,捏了他的手,连摇撼了两下,意思是教他不必再说。于是两人复归到座位。老范向曼丽笑道:“东西我们已经商量好了,明日补祝。”徐经理和魏太太表现得很亲密,坐在一张仿沙发的长藤椅上,态度很是自然。他也向曼丽笑道:“我们也当略有表示,只好补祝了。”曼丽笑道:“我说不是生日,你们一定要说是我生日,那我有什么法子,好在我能白得许多东西,也不吃亏,我就糊里糊涂算是过生日罢。”朱四奶奶端了一碟蛋糕,傍着贾经理身边的椅子坐着,笑道:“大家都凑份子,不带我一股吗?二位也替我代办一下罢。”贾经理在她坐下来的时候,就觉得有一阵动人的香气送到了鼻子里,同时,又看到四奶奶露着细白整齐的牙齿向人笑来。尤其是她以南方人操着的国语,觉着比纯粹北方人说的还要清脆入耳。他很怕答应晚了,招致四奶奶的不快。立刻笑道:“我们代办,我们代办。假如办得不称意,还可以更改。”四奶奶对于贾经理之为人,虽略微了解,可是对于范宝华之个性,却摸得更熟。老范正开始追求曼丽,他把老贾拉到一边去,一定商量好了送礼的办法,而且由他做主,一定是很优厚的。于是向范贾二人笑了一笑。这里是刚把寿糕吃完,老妈子就请上楼去吃饭。这原来赌钱的小客室里,布置了一张小圆桌又是六把弹簧椅子。圆桌上是雪白的台布蒙着,放下了赛银的杯碟牙筷。这在战前,实在平常得很,可是在大后方的今日,却是个极不容易遇着的事。贾经理先是一惊。桌子中间放下一只一尺二寸直径大彩花盘子,里面放着什锦拼盘。贾经理站在桌边看去,就看到其中有鲍鱼和龙须菜两样。明知道这是飞机带来的罐头货。可是这日子要在重庆吃这样的罐头货,非得和盟友有些来往不行。心里就回想到前天请四奶奶吃饭,幸而是接受了老范的劝告。若是只弄四个碟子请她吃面,决非这种大手笔的人看得惯的。他正这样出神呢,四奶奶走到他的身边,轻轻的挽了他一只手臂,向正面席上推动着,笑道:“贾先生,请到上面坐。”他是站在桌子下方的,笑道:“不必客气,我就在这里坐。”朱四奶奶向他看了一眼微笑道:“那不妥当吧?你和我女主人坐在一处,要占我的便宜?”贾经理对于她这个说法,真是没有法子辩护,把老脸涨红了,连说不敢。四奶奶笑道:“既不敢,你就服从我的命令,请坐上席。”贾经理本已词穷,听到她这话,又很有点味儿,就只好坐了上席。于是主人让范宝华徐经理左右夹着贾经理坐了。曼丽田佩芝左右夹着自己坐了。坐定,她先笑道:“我们这里,男女阵线,壁垒分明,各占桌子半边。田小姐和徐经理挨着坐,友谊本来是深的。曼丽小姐和范先生挨着坐,我也希望友谊有进步。我和贾经理隔着个桌面,好像是友谊浅薄一点。但我希望能够不划分这样深远的界限,因为现在时代不同了。请喝酒。”她说话时,老妈子早在各人杯子里斟上了酒,她举起杯子来,对着各人敬酒,而她的眼光,却在杯子沿上望了贾经理。贾先生真觉得满身都是舒服,也就端起杯子奉陪。主人是十分的周到,她先向曼丽敬酒,说是祝寿,要范宝华相陪。然后向魏太太道:“田小姐,我恭贺你一杯。”魏太太和贾经理公开的陪伴,本来日子很短。在范宝华当面,她说不出来精神上是受着一份什么压迫,所以她始终不大说话,只是微笑着。这时女主人正式向她敬贺一杯,只得举起杯子来笑道:“我有什么可贺的呢,我并不过生日。”四奶奶笑道:“我这杯酒,比恭贺你做生日那还要有劲。徐经理快陪一杯,我知道你们的喜期快了。”这位徐经理恰好也是不大说话的,举着杯子笑道:“多谢多谢,我干杯。”四奶奶道:“这多谢是双关的,有谢介绍人的意思在内。老范曼丽,你们也同贺一杯。贾经理就剩你了。咱们也恭贺这两对一杯,好吗?”这咱们两个字,说得贾经理心服口服,连说好好。他也就端起杯子来,于是同干了一杯。这样魏太太的情形是公开了,曼丽的态度,也相当明朗,而最妙是四奶奶自己的心事,也略有透露,于是三位男宾皆大欢喜。
李步祥听着点了两点头道:“魏先生编的这个歌,倒是有心劝世的。可是做黄金的人,谁不发个小财?谁听你这一套?”
八 皆大欢喜
魏端本回转头在前前后后几张桌子上看了一看,然后指了鼻子尖低声道:“做黄金的人都发财,那倒不见得吧?譬如我,就穷的沿街卖唱。假如我不想黄金,我不会吃官司,也许我那位摩登太太,还不能马上就跑。”李步祥听到他对太太还作原谅之词,就细声嗤嗤的一笑。魏端本道:“我这话不是事实吗?李老板……”他点点头道:“你说的都是事实。不过过去的事,你也不必老挂在心上。依我的意见,你还是去找点正经事做。这样带着孩子卖唱,不是个办法。”魏端本道:“我不愿在重庆住下去了。我打算带着这两个孩子,顺了公路,一路往前唱。大概我们卖唱周年半载,日本军队也就垮了,到那个时候人家发财回家,我们讨饭回家还不成吗?”李步祥听到这里,他很表示兴奋,将桌子一拍低声笑道:“提起回下江我告诉你一件买卖,你也可以作,就是把大后方的法币带到沦陷区去。先在交界的地方换了伪币,然后买了金子回来,可以大大的赚钱。”魏端本笑道:“老兄,还是买金子。这个梦,我已经醒了,各人有各人的命。”李步祥道:“那你太不成。作生意买卖,有赚钱的时候,也就有蚀本的时候,蚀了一回本,就撒手不干,那做生意买卖的人,都只有改行了,试问,有多少商人一次都不蚀本的。”魏端本道:“的确也是如此。不过见仁见智,各有不同,我以为这个看家本领,也没有什么错。至少我吃饱了饭睡觉,睡得着,吃不饱呢,我也睡得着。李老板,你是没栽过跟头的人,对我的意思,你是猜不透的。”李步祥听了他这样说着,自也不便跟着再问什么。喝了一阵茶,因问他父子三人在哪里安歇,明天下山到街上来请他爷儿仨到家里吃早饭,并约定了,没有什么好菜,只买两斤牛肉,烧西红柿给孩子们吃。两个孩子听说有红烧牛肉吃,都睁大了眼望着。小娟娟就指了茶馆楼上说:“我们就住在这里。”李步祥真同情这两个孩子,就再三叮嘱魏端本明日早上在茶馆里等着。然后告辞而去。魏端本虽是这样的约了,他可是天不亮就起来了。这种茶馆楼上的小客店,一间屋子,搭上好几个铺,屋里还有别的客人在睡。他也不能把别人吵醒,借了纸窗子上一点混沌的光亮,看到两个孩子横斜的躺在床铺上睡得很熟。这就弯下腰去,对着两个孩子的耳朵,轻轻的叫道:“起来起来!我们就去吃红烧牛肉了。”两个孩子听到吃红烧牛肉,都是一翻身坐了起来。魏端本只有一个布包袱,昨晚是包好了的,放在头边当枕头,这时提了起来,带着孩子就下楼出门。因为店钱昨日就付了的,所以也并没有什么耽误,径直的走。乡下人虽然是起得早的,但是因为魏端本过于的起早,天色还是混混的亮,两三个大星点,在屋角上挂着,街上的铺子,一大半还没有开门,街上只是三五个挑箩担的人,悄悄的走着。魏端本腾出一只手牵了小的男孩子走。女孩子娟娟跟在后面,却只管揉眼睛。她问道:“爸爸,我们到哪里去吃红烧牛肉?”魏端本道:“我们到那李伯伯家里去吃红烧牛肉,他很喜欢你们的。”他口里说着向李步祥家去,可是他带着孩子背道而驰,却是离开南温泉,走向土桥镇。这是黔渝公路上一个小站,附近有不少下江人寄住,倒也是个可以卖唱找钱的地方。两个小孩子以为立刻可以吃得红烧牛肉,大为高兴,小渝儿跳着道:“那个李伯伯,喜欢听《好妈妈》,我们唱着到他家去罢。姐姐,好不好?”娟娟还没有答应,他先就唱了。沿山公路上,静悄悄的并无人影,只有树下草里的虫吟。一道低矮的凄凉歌声,顺了公路远去:“她打麻将,打唆哈,会跳舞,爱坐汽车,爱上那些,就不管娃娃。”
朱四奶奶和贾经理谈了一小时,厨子把酒菜就准备得妥当,送到饭厅里放着,请着男女来宾入席。范宝华是最留意贾经理的这桌席,除了那一大盘子卤菜的杂镶,布置得十分精美而外,第二道菜,就是白扒鱿鱼。在大后方的城市里,根本没有了海味,富贵人家,还可以吃到囤积多年的海参,其次一点的是墨鱼,而在酒席馆子里可以吃到的,最上等的海味,就是鱿鱼了。朱四奶奶被让在首席坐着,她看到了第二道菜,先就笑道:“贾经理办这样好的菜请客,大概借钱是没有问题的了。”贾经理笑道:“四奶奶和我们客气什么?你有时头寸调转不过来,在我这里移动一点款子,那是毫无问题的。现在所要考虑的,就是我们这小银行,是否承受得了四奶奶这个大户头的调动?”四奶奶点了两点头道:“我承认贾经理应当有这个看法。可是我实在是个空名,并没有什么钱,假如我有钱,我也和那些会找舒服的人一样,坐飞机到美国去了。”贾经理笑道:“那还是四奶奶客气,四奶奶真要到美国去,还会有什么困难吗?”她将上面的牙齿,咬了下面的嘴皮,点了两点头,笑道:“我也就是混上这点虚名,承各方面的朋友看得起我,都以为我是有办法的。好罢,我也就借了大家看得起我的这点趋势,自己努力前进,将来也许有点造就吧?”她的说话,就是这样,有时是自谦,有时又是自负,就是让人摸不着她到底有多么深浅。不过贾经理坐在她对面,觉得她一言一笑,全有三分媚气,说她是过了三十岁的人,实在也看不出来。这一顿饭,办得实在丰盛之至。谈着吃着,混了一小时,正事倒是随便只谈几句,但朱四奶奶的要求很简单,只要她拿金子来押款,贾经理答应借给她,她就算得着了圆满的解决。那贾经理呢?对于朱四奶奶,根本没有打算在她头上赚多少钱,只要她常常到银行来,而且能介绍几位太太小姐的存户,他也十分满足。所以事实上也没什么可作长谈的。吃过了午饭,这诚实银行,又早是下午的营业时间,她向范宝华笑道:“多谢你介绍,我的事情已经成功了,现在可以告辞了。”说着就起身向贾经理道谢。贾经理虽是不嫌她多坐一会,不过今天是初次见面,却也不便表示挽留,亲自把她送出银行大门。他回到经理室的时候,老范还坐在沙发椅上。他耸着小胡子摇了头,微笑道:“这是个了不得的女人,这是个了不得的女人。”说着,拿起长旱烟袋来,向口里衔着,紧傍了老范坐下。当他将烟袋嘴子衔着的时候,不住的由心窝里发出笑来,几乎是张开了口,含不住那烟袋嘴子。范宝华道:“贾经理说她是个了不得的女人,就算是个了不得的女人罢,这也不致这样的好笑。”贾经理道:“我说她了不得,并不是说她的本领有什么了不得。我是瞧她的年岁说话。据说,她是四十将近的人了。照我看去,不过二十多岁,而且肌肉丰满,有一种天然的妩媚,我觉得她比少女还美。简直……简直……哈哈。”他形容不出来了,却把那笑声来结束他的谈话。范宝华听了,暗下大吃一惊。心想:和朱四奶奶交朋友的,无非是借她的介绍,另结交一两位异性的朋友,谁会直接去赏识这只母老虎。贾经理乡下佬儿的样子,倒有打老虎的主意,这胆子大的惊人。可是受了朱四奶奶的重托,却不便在一旁破坏,这就笑道:“你这看法是对的。她若是没有一点魔力,那些太太小姐们怎么肯和她亲热得像亲生姊妹一样呢?”贾经理道:“听说她家里布置得很好?”他这原是一句平淡的问话,可是他问过之后,却又嘻嘻的笑了起来。范宝华听了他这话音,已很明白他是什么用意,这就点了头笑道:“要谈怎么样好,那倒是各人看法不同。不过她家里有个小舞厅,有两间赌钱的小屋子,有一位会做江苏菜的厨子,二三友好到她那里去,倒是可以消遣半天的。贾经理哪天有工夫,我奉陪你到她公馆里去看看。”贾经理左手握着旱烟袋,右手摸摸头发,笑道:“我既然不会跳舞,又不会打牌,那去了有什么意思呢?”范宝华笑道:“难道你看人跳舞还不会吗?吃江苏菜还不会吗?”贾经理道:“据你这样说,到那里去,乃是专门享受去了。”范宝华笑道:“那是当然。最大的好处就是精神上的享受,交不到的女朋友,在这里都交到了。我就……”说着,将手掩了半边嘴脸,对着贾经理的耳朵,低低的说了两句。他哈哈大笑道:“我老了,没有这个雄心了。”他又立刻下了句转语道:“不过我也总应当去回拜人家一下。”范宝华点头说好,就约了隔一两天来奉约,倒是真落个宾主尽欢而散。范宝华心里,这时又不在女朋友问题上。他所计划的是皮包里的那几张黄金储蓄券。他告诉人家,手上的黄金券都抵押光了,那正是和其他有钱的人同样的作风,越有就越说没有。他急于要回家去盘盘自己的账底,加上了今天所得的黄金储蓄券,数目和兑现的日期,应该列一个详细的表。假如还能滚一次雪球,不妨再滚上一回,他这样想着,就直奔回家去。吴嫂老远的迎着他笑道:“金子买到了手没得?”范宝华夹着皮包一面上楼,一面笑道:“金子买到了,你倒是很关心的。”吴嫂笑道:“那是啥话,我靠那个吃饭嘛!”范宝华走到了楼梯半中间,回转头向她笑道:“你靠我吃饭?现在用不着。你有个在公司里当职员的好兄弟,可以帮助你了。那小子多么漂亮。”说着打了个哈哈奔上楼去。他向来是这样和佣人开玩笑惯了,说完了,自也不把任何事放在心上。他回到了屋子里,掩上了房门,就把箱子里的黄金储蓄券和收买金券的账目仔细盘查了一下,第一次是先后买进了四百两,也押掉四百两,买进三百多两,变成七百多两。第二次把出顶百货店的钱,买进七百多两,合并手里的存货,押出去一千一百两,再买进八百多两。变成了二千五百两。第三次只押出去二百多两,买进一百多两,现在是银行里押着一千八百两不到,手里也就把握着将近一千两的黄金储蓄券,共是二千八百两。假如小小的再滚一次雪球,押出去五百两,买进来三百两,就突破三千两的大关了。真正掏腰包买的黄金,只有一千二百两,这滚雪球的办法,滚出一千六百两。黄金官价一提高,卖掉八百两,就可以把银行里押的一千八百两赎回,这钱就赚多了。希望黄金提价还迟延几天,再把最后一次雪球滚成,那就可以暂时休息一下。先在重庆成家立业,然后等胜利到来,回下江去享享福。这样看起来,还是我范宝华有办法。他想到此处十分高兴,将手拍了桌子一下,大声叫道:“还是我有办法。”他拍这下桌子,乃是自己赞赏自己,并没有其他的意思,可是这声音非常的重大,在这声大响中,把楼底下的吴嫂也惊动了。她提了一壶开水,红着两只眼睛,板着脸子走上楼来。到了范宝华面前,噘了嘴道:“啥事又发脾气吗?”范宝华道:“我没有发脾气呀。哦!你说我拍了一下桌子,那是我高兴起来,自己夸赞了自己一句,与别人不相干。吓,你为什么哭了?”他不问倒罢了。他问过之后,吴嫂手上的开水壶,已经是力不胜任,这就放下水壶,两行眼泪抛沙一般的落着。范宝华笑道:“大概因为说你有了个把兄弟,你就不高兴了。其实我就是说你有个把兄弟罢了,另外并没有什么意思。这不去管他了。我告诉你真话,我真发了财了。你伺候我两年,我不能不重重的酬谢你一下,我送你一张十两的黄金储蓄券。这已过了一个多月限期了。再过四个多月,你就可以拿到十两黄金了。”说着,就在整叠的黄金储蓄券里面,抽出了一张,交给吴嫂。她放下水壶之后,就抬起手来,不住的揉擦眼睛。听到主人要给她十两黄金储蓄券,已经是一阵欢喜,由心眼里痒到眉毛尖上来,但是眼泪水还没有擦干,自不便笑出来。只有板了脸子,将胁下抽出来的手绢,只管擦抹脸皮,呆呆的并不说话。及至范宝华将黄金储蓄券递过来,她也认得几个字,接过来一看,这就露了白牙笑道:“真的送把我?”范宝华笑道:“我纵然说假话,那储蓄券是国家银行填写着的,那决不会假。”吴嫂笑道:“谢谢你。我和你泡好了茶,就去和你上菜市买点好菜来消夜,你发财应该吃好。”范宝华乱点了头道:“吃好点,吃好点,我也不是那种守财奴,只晓得看钱成堆而不晓得用的人。大概今天晚上没有人来,我们可以一块儿吃。”吴嫂笑着头一扭,提了开水壶走了。但她不到两三分钟又来了,给主人打手巾,送茶壶,递纸烟,并用玻璃碟子装着花生米,放在主人算账的桌子上。最后站在旁边笑道:“没有啥事我就买菜去了。”交代过这句话,她方才走去。这当然都是十两金子的力量。这日下午,老范就没有出去,他结账之后觉得是拥有二千多两黄金的富翁,抗战八年,实在没有白吃这番苦处,于是躺在床上,架起腿来,仰卧着看天花板。觉得那天花板上,不断的现出幻影来,洋房,汽车,漂亮的女人,都是心爱之物,同时,他心里也就觉得已经尝到了这洋房汽车等等的滋味。他越想是越沉醉,也就不想出门了。次日早上,他还睡得很晚才起床,蒙眬中就听到叮叮咚咚,楼下打着门响,吴嫂由楼下笑着进屋来道:“快穿衣起来。那个李老板来了。我看他红光满面,眉毛眼睛都是笑的,一定是有啥子好消息告诉你。”范宝华道:“那么,你请他在楼下等着,我一会儿就来。”吴嫂下去了,范宝华穿好衣服,也就不急洗脸漱口,就向楼底下走。只走到楼梯半中间,就听到李步祥带着强烈的笑音,叫起来道:“老范呀,这一宝我们完全押中了。黄金官价,果然提高到五万。你三万五买进的黄金储蓄券,每两就赚到一万五了。”范宝华走到楼下,但见他两只胖脸红得发光,坐都坐不住,手里拿着一块手绢,满头乱擦,又揩揩额角上的汗。只是间着步子,绕了椅子转圈圈。范宝华笑道:“这一大早,你又是在什么地方得来的这马路消息。”李步祥道:“好!马路消息。报上已经是很大的字登着了。”说着,他就在他那青呢布中山服的口袋里,掏出两张报纸交给他看。当然,这是范宝华最需要的食粮,赶快接过来,就展开着,两手捧了看。李步祥是比他更注意,已经在报纸中间,用红笔圈了个大圈,那红圈中间,就是一条花边新闻。很大的题目字写着黄金官价提高为五万。他打了个哈哈,跳着叫起来道:“究竟是我猜对了,究竟是我猜对了。”他说着话,身子随了这声音紧张,两手也情不自禁地颤动着,于是在两手过分的用劲之下,刷的一声,把手上的报纸撕成两半边。李步祥笑道:“老范,你这是怎么了?”范宝华摇摇手笑道:“你不用过问,这无非是我神经紧张过分。这段新闻,我还只看了个题目,你不要打岔,让我把这段新闻详细的看看罢。”说着,把两个半张报纸放在桌上,平铺着,将破裂的地方拼拢起来,然后伏在桌上,低了头细细的向下看。虽是那段新闻只有百十来个字,可是他看得非常的有趣,看过一遍,再看一遍,足足有十来分钟之久。他然后点着头笑道:“我又是高兴,我又是可惜。”李步祥望了他问道:“你这话是怎么个说法?”范宝华道:“我昨天滚了一次雪球,又滚进一百多两,这又白捞了几百万,当然值得我高兴。可是也就为了我又滚进了一百多两,我就松懈下来,在家里舒服了大半天,没有再去打主意。假如我再肯出去跑跑,多少还可以滚进几十两。这岂不是可惜?总是有点遗憾的。”李步祥道:“你还有遗憾吗?我跑了一天,只搞到十来两,也就心满意足了。我还不够你搞得的零头呢。”范宝华将手乱摸着头,笑道:“我们总算没有白费气力,各发了一点小财了。今天下午,我们尽量的轻松一下。老李,你是要看戏,还是要看电影?”李步祥笑道:“我们这算什么发财。钱还没有到手,这就先要花掉一半。”范宝华笑道:“你不要先装出那穷相,今天无论怎么样子花钱,都归我付,还不行吗?”说着,伸了手拍着李步祥的肩膀哈哈大笑。吴嫂听到大笑,抢出来看,李步祥看她红光满面,将牙齿只管微微的咬了下嘴唇,这就笑道:“吴嫂,你也发了财吧!恭喜恭喜。”吴嫂的脸更是红了,扭转头去就跑。隔了门道:“我们是穷人嘛,发啥子财!”李步祥低声道:“老范,你这就不对。吴嫂在你家,不但是把钥匙,而且是个百宝囊,什么事她不和你办。你也应当在经济上帮助她一点。”范宝华道:“这还用得着你说吗?也许她手上积攒的钱,不比你手上的少。”李步祥笑道:“那我倒是相信的。黄金官价一提高,我们就都有了办法,真得谢谢财政部。”范宝华也是很高兴,笑得两只肩膀左闪右动,忙个不了。他倒是言而有信,留着李步祥在家里吃过午饭,邀着李步祥一路出门,先到戏园子里去,买好了夜场的票,然后两个人同去看电影。看完了电影,先和李步祥同去吃江苏馆子,然后从从容容的上戏馆子。两人在路上走的时候,范宝华笑道:“老李,今天总够你快活一天的了吧?现在日本飞机,让美国飞机打得无影无踪,在城里找娱乐,现在还有个好处,就是用不着担心警报。把这颗心完全放下来找娱乐,这是十年来很少有的事呀。”李步祥笑道:“不过在你的立场上,那倒不见得是够娱乐的。至少你得手挽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姐,那你才算合适呢。”范宝华笑道:“天下事是难说的。今天我和你一路进戏馆子,明天我就挽一个如花似玉的摩登女子同去看戏,你看这话真不真?”李步祥笑道:“那有什么不真?你范老板根本就有钱,也交过漂亮的女朋友。现在你又走熟了朱四奶奶的那条路子,那就是个大交际场,还怕朱四奶奶……”范宝华这就把手连碰了他两下,笑道:“声音小一点,你看,说曹操,曹操就到了。你看,那前面是谁?”说时,他就拉住李步祥的手,让他站住。李步祥向前看时,一男两女,笑说着走进了戏馆子的大门。两个女的是朱四奶奶和魏太太,那个男的,却穿了一身灰哔叽笔挺的西服,头上没有戴帽子,黑头发梳着溜光的背头。李步祥低声道:“那个男子是谁?”范宝华笑道:“那是田佩芝小姐的新朋友,是一家公司的经理,年纪不大,四十来岁。”李步祥道:“四十多岁,年纪还算不大吗?”他笑道:“当然不大,有钱的人,七十岁还可交女朋友呢。”他们站在这里笑着,那一男两女,已是走进了戏馆子。李步祥笑道:“老范,你还进去不进去?”他道:“我花了钱买戏票,为什么不进去?你这话问得太奇怪了。”李步祥笑道:“我怕你看了吃醋。”范宝华昂着头道:“我吃什么醋,她有办法,我也有办法,她能找对手,我也能找对手。进去罢。”说着,他大了步子走进戏馆。他们都是对号入座的票子,由茶房顺了号头找去,事情是非常的凑巧,他们座位的前面,就是朱四奶奶的座位,恰好范宝华就坐在魏太太的身后。因他们已经坐定了在看戏,身后有什么情形发生,自然不是她们所能知道,而且范宝华坐下来,还有一种很熟识的香味,不断的向鼻子里送了来。他本来是心里不存什么芥蒂的,可是坐得这样近,可以看到魏太太后脑脖子下的白皮肤,又闻到了这种香味,他说不出来心里有一种什么烦恼,虽然戏台上在唱戏,可是他眼睛对于戏子的动作,简直没有印到脑子里面去。偏偏前面这位徐经理,并没有什么感觉,他紧紧的挨了魏太太坐着,偏过头去,对她的耳朵,不断的喁喁说着话。魏太太是时刻的在脸上露出笑容。范宝华看到恨不得把面前这只茶杯子对两人砸了过去。约莫是十来分钟,座位旁忽然轻轻喊了一声道:“在这里,在这里。”范宝华回头看时,却是两个摩登男女,男的是宋玉生,穿着翠蓝绸长衫,配着黑头发,越是衬出雪白的脸子,女的就是在四奶奶家会面的那位曼丽小姐。她今天还是上穿衬衫,下套西服裤子,不过衬衫变换了条子纹的,脸上的胭脂擦得通红。宋玉生先笑道:“怎么分开来坐,分成了前后排呢?”他这句话说着,四奶奶和魏太太站起来,回头看到了范宝华,都惊讶的哟了一声。这两排座位上,正好范宝华靠外的座位空着,四奶奶靠里的座位也空着。她笑道:“小宋坐我这里,曼丽坐在老范那里。”曼丽道:“这和我们票上的号码相符吗?”四奶奶道:“你尽管坐下。若是不对的话,茶房自然会来和我们对号。先坐着先坐着,别搅扰别人听戏。”曼丽倒是很大方,就在范宝华身边坐下,还笑着向他低声道:“范先生早来了?”老范真没有想到有这样一个好机会。笑着连说是的。四奶奶却站起身来,反身伏在椅子背上,扯着范宝华的肩膀,带了媚笑,轻轻的对了他的耳朵道:“你发财的人运气好,今天可说各得其所吧!”范宝华点了头不住的笑。
何经理根据过去的经验,觉得范宝华是一个会作生意的人,而会作生意的人,凡事得其机先,是不会失败的。那么,这次黄金变卦,他可能就不受到影响。李步祥说他最近做了两笔生意又发了财,那可能是事实。这时见到了他,于是老早的迎上前去,向他握着手道:“久违久违,一向都好?”范宝华记起他从前骗取自己金子的事,这就不由得怒向心起,也就向他握了手笑道:“实在是久违,什么时候,由成都回来的呢!”何经理说着早已回来了,和他同到空场藤椅子上坐着。范宝华就给他介绍着东方小姐。何经理对这个名字,相当的耳熟,心里立刻想着:范老板的确是有办法,要不,怎么会认识这有名的交际花。便笑道:“范先生财运很好吧?”范宝华笑道:“托福托福。我作生意,和别人的观感,有些不同。我是多中取利,等于上海跑交易所的人抢帽子,抢到了一点利益就放手。”何经理和他椅子挨椅子的坐着,歪过身子来,向他低声道:“这个办法,最适于今日的重庆市场。因为战事急转直下的关系,可能周年半载,日本人就要垮台。甚至有人说,日本还会向盟军投降。你想,若有这个日子来到,什么货还能在手上停留得住,决不是以前的情形,越不卖越赚钱了。今天下午看准了明天要涨个小二成,甚至小一成,今天买进,明天立刻就卖出。这样,资金不会冻结,而且周转也非常的灵便。”他说着好像是很有办法,很诚恳。但那东方小姐,又坐在范先生的下手,正递了一支烟给范先生,又擦着火柴给他点烟。范先生现在对东方小姐,是唯命是听的。已偏过身子去就着东方小姐送来的火,偏是在露天擦火柴,受着晚风的压迫,接连的擦了几根都没有擦着。范宝华只管接受东方小姐的好意,就没有理会到何经理和他谈的生意经。他把那支烟吸着了,何经理的话也就说完了。他究竟说的是一篇什么理论,他完全没有听到。何经理也看出他三分冷淡的意思,一方面感到没趣味,一方面也不知要拿什么手腕来和范宝华拉拢交情。正在犹豫着,却听到有一位女子的声音叫道:“老贾呀,你还是坐在这里吗?”贾经理在对面椅子上站了起来,笑道:“我在这里等着你呢。你的手气如何?”何经理不用回头去看,听这声音,就知道是朱四奶奶。因为她的国语虽然说得不坏,可是她的语尾,常是带着强烈的南音。如“啦”字、“得”字之类,听着就非常的不自然。何经理在重庆这多年,花天酒地,很是熟悉,对于朱四奶奶这路人物,也就有浅薄的交谊。他现在是到处拉拢交情的时候,就不能不站起来打招呼。于是向前和她笑道:“四奶奶,好久不见,一向都好?”范宝华听到,心里想着:这小子见人就问好,难道所有的熟人,都害过一场病吗?朱四奶奶笑着扭了身子像风摆柳似的,迎向前和他握着手道:“哟!何经理,你这个忙人,也有工夫到这里来玩玩。”何经理笑道:“整日的紧张,太没有意思,也该轻松轻松。我来的时候,没有看到四奶奶。”她道:“这里有用手的娱乐,也有用脚的娱乐,我是用手去了。屋子里有一场扑克。我加入了那个团体。”何经理道:“那么,怎样又不终场而退呢?”四奶奶道:“我们这位好朋友贾经理,他初学的跳舞,自己胆怯,不敢和别人合作。我若不来,他就在这里干耗着。我就来陪他转两个圈子。”何经理笑道:“不成问题。贾经理这几步舞,是跟着四奶奶学来的?”贾经理正走了过来,这就笑道:“我也就是你那话,整日的紧张,也该轻松轻松呀。”两位经理站在当面互相一握手,哈哈大笑。就在这时,音乐片子在那舞厅里又响起来了。在空场里乘凉的人,纷纷走进舞厅。朱四奶奶道:“老贾,我们也加入罢。”他连说着好好,就跟着四奶奶进舞厅了。何经理坐在草地上,周围只有两三个生人,而主人也不在,他颇嫌着怅惘。椅子旁的茶几上,摆着现成的纸烟和冷菊花茶,他吸吸烟,又喝喝茶,颇现着无聊。幸是主人朱太太来了。她陪着一位少妇走过来,顺风先送来一阵香气。他站起来打招呼,朱太太就介绍着道:“何经理,我给你介绍,这是田佩芝小姐。”屋子里的汽油灯光,正射照在田小姐身上。何经理见她头顶心里绾了个云堆,后面垂着纽丝若干股的长发,这正是大后方最摩登的装束。她穿了一件粉红色的薄纱长衣,在纱上堆起小蝴蝶花。手里拿了带羽片的小扇子,这是十足的时髦人物。虽然还不能十分看清面目。可是她的身段和她的轮廓,都很合标准的。这就深深的向她一点头。她笑道:“何经理健忘,我认得你的。请!”照着舞场的规矩,男子一个鞠躬,就是请合舞。何经理原只是向她致敬,而田小姐却误会了,以为他是请合舞,而且还赘上了一个请字。何经理当然是大为高兴,就和她一同加入舞厅合舞。朱四奶奶和贾经理一对,一手搭着他的肩膀,一手握着他的手举起来,进是推,退是拉,贾经理的步伐,生硬的了不得。四奶奶对于这个对手,并不见得累赘,脸上全是笑容。看到何田二人合舞起来,她就把眼风瞟过来,点着头微微一笑。这时,这舞厅里约莫有六七对舞伴,音乐正奏着华尔兹,大家周旋得有点沉醉。在舞厅门口站着一个穿西服的人,何经理一看,那是本行的金襄理。他正想着:这家伙也赶了来。可是看他的脸色,非常紧张,而且他见到何经理,还点了两点头。但是他在汽油灯下,看清楚了田小姐,觉得非常漂亮,而且也记起来了,仿佛她是一位姓魏的太太,于今改为田小姐,单独加入交际场,这里面显然是有漏洞。在一见即可合舞之下,这样的交际花,是太容易结交了。正因为容易结交,不可初次合舞就不终曲而散。所以金襄理点头过来,他也点头过去,一直把这个华尔兹舞完,何经理还向魏太太行个半鞠躬礼,方才招呼着金襄理同到草地上来。金襄理引他到一棵树荫下,低声道:“经理,你回重庆去罢。明天上午,我们有个难关。”何经理道:“什么难关?和记那一千五百万,我不是和他说好了,暂时不要提现吗?”金襄理道:“正为此事而来。那和记的刘总经理,特意写了一封信到行里,叫我们预备款子。行里看的人,看到和记来的信,拿信找到经理公馆,又找到我家里。我一时实在想不起来,怎样去调这些个头寸。这还罢了,偏是煤铁银行的张经理也通知了我,要找经理谈谈。他那意思,我们押在他那里黄金储蓄券,这个比期,一定要交割。并说有三张支票,明天请我们照付,千万不要来个印鉴不清退票。”何经理道:“这三张支票是多少码子?你没有问他?”金襄理迟迟顿顿地道:“大概是三千万。”何经理道:“明天上午,要四千五百万的头寸!那不是要命!”说着,将脚一顿。金襄理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们不是要我们的钱吗?我们一面调头寸准备还债,一面向人家疏通,缓几天提现。还有一个办法,经理明天一大早就去交换科先打个招呼……”何经理又一顿脚道:“还要提交换科,我们那批期货,不是人家一网打尽吗?”金襄理见和他提议什么,他都表示无办法,也就不好说什么,只是呆呆的站在他面前。何经理沉吟了一会子道:“这个时候要我过江去,夜不成事,我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大不了我明天中午停业,宣告清理。我拼,重庆市上银行多了,大家混得过去,我们也就该混得过去。”说到这里,主人朱科长在草地上叫道:“何经理,过来坐罢,那里有蚊子。”何经理答应一声,立刻走过去,将金襄理扔在一边,不去管他。这时魏太太和朱四奶奶,都在藤椅子上坐着,舞场上音乐响着,她们并没有去跳舞。何经理一过来,魏太太起了一起身,向他笑道:“何先生今晚上还过江去吗?”他觉得这问话是有用意的。便笑道:“假如田小姐要过江,我可以护送一程。”魏太太道:“谢谢!让我再邀约两位同伴罢,有了同伴,我胆子就壮了,可以在这里多打搅一些时候。”何经理道:“玩到什么时候我都可以奉陪。”朱四奶奶坐在他斜对面,脚翘了脚,摇撼着身体,笑道:“何经理对于唆哈有兴趣吗?”何经理这时是忧火如焚,正不知明日这难关要怎样的过去。可是朱四奶奶这么一说,就拘着三分面子,尤其是对于新交的田佩芝小姐,不能不敷衍她。这就笑道:“这玩意是人人感到兴趣的,我可以奉陪两小时。田小姐如何?”魏太太笑道:“我对于这个,比跳舞有兴趣。不过,我们和经理对手,有点儿高攀吧?”何经理笑道:“这样一说,那我就非奉陪不可了。”说着,打了一个哈哈。那位金襄理兀自在树底下徘徊着,听到银行主持人这样一个哈哈,不免魂飞天外,也不向姓何的打招呼了,径自走去。何经理虽看到他走去,却也不管,就向朱四奶奶笑道:“我们是不是马上加入?”朱四奶奶道:“我得问问老贾,什么时候过江。咦!这一转眼工夫,他到哪里去了?”朱科长道:“大概是到我们隔壁邻居陆先生家去了。向来我这里有聚会,陆先生是必定参加的,不知道什么缘故,今天他会没有来?”何经理道:“是丰年银行的陆先生住在隔壁?”朱科长道:“这是他的别墅,夏天是多半在这里住。”朱四奶奶道:“既是老贾到陆经理那里去了,一定是谈他们的金融大策,我们不必等他,他会到赌场来找我们的。”说着,她挽了魏太太的手臂就走,回过头来就向何经理看了一看。他点了头笑道:“二位先去,我马上就来。不出十分钟。”说着,他还竖起了右手一个食指。这两位女宾走了,他心里立刻想着:老贾去找陆经理,必定商量移挪头寸。丰年银行,是重庆市上相当殷实的一家。老贾可以去找他想法,我老何也可以去找他想法,趁他还没有谈妥当的时候,自己立刻就去。若是等老贾得了他的援助,恐怕……想到这里,只见诚实银行的贾经理,垂头丧气走了来。心里这倒暗喜一下,陆先生的力量,不曾被他分去,自己就可以得些援助。等着他到了面前,笑道:“贾兄,你哪里去了,四奶奶正找你呢。”他这时不是游戏的面孔了,抓着何经理的手,正了颜色道:“你以为我真是来跳舞的?我是特意来找陆老园调头寸的。”他这样说,因为陆经理号止园。叫他陆老园乃是恭敬而又亲近之辞。何经理道:“你想到了法子没有?”老贾道:“陆老园说,和他有关系的银行,共有七家,这个比期都不得过去,家家都要他调头寸。就是这七家,已经够他伤脑筋,他哪里还有余力和别家帮忙?”何经理道:“我不相信你们作得稳的人家,也是这样的紧。”贾经理叹上一口气,又摇了两摇头道:“一言难尽。”何经理正还想说什么,朱科长在身后叫道:“两位经理,朱四奶奶在请你们呢,快去罢。”贾经理向何经理看了一看,笑道:“请罢。”他笑虽然是笑了,可是他的脸上,显然是带上三分惨容。何经理倒是不怎么介意,点了个头就走了。朱科长在前面引路,引到一间特别的屋子里。这屋子是他们全屋突出的一间,三面开着六扇纱窗。屋顶上悬下了一盏小汽油灯。灯下一张圆桌子,蒙上了雪白围布,坐了七位男女在打唆哈,各人身后又站上几位看客。这里有两面窗子在山坡上,下临旷野。其余一面,窗子外长了一丛高过屋顶的芭蕉。所以这虽是夏夜,尽有习习的晚风吹来。朱四奶奶和魏太太连臂的坐着,她面前就放了一本支票簿。何经理眼尖,就认得这是诚实银行的支票。四奶奶在支票上,已开好了数目,盖好了印鉴。浮面一张,就写的是一十万元。这时金子黑市才六七万元一两,这不就是一两五钱金子吗?桌上正散到了五张牌,比牌的开始在累司。到了她面前,她是毫不犹豫的就撒下那张支票下注。对面一位男客向他笑道:“四奶奶总是用大注子压迫人。”她因脚步响,一回头看到贾经理进来,便笑道:“你有本领赢罢。我存款的银行老板来了。请打听打听,我这支票,决不会空头。我纵然开空头,诚实银行也照付。我作得有透支。”那男客笑道:“四奶奶的支票,当然是铁硬的。”说笑着,翻过牌来,是他赢了,把支票收了去。何经理看四奶奶面前的支票,上面依然写着是一十万元。心里想着:假如这是透支的话,那岂不是输着老贾的钱?想着,偷眼看贾经理的颜色,有点儿红红的,他背手站在四奶奶身后,并不作声。魏太太回过脸来,向何经理瞟了一眼,在红嘴唇里露出了两排雪白的牙齿,微微一笑,又向她点了两点头。何经理像触了电似的,就紧挨着魏太太坐下。魏太太面前正堆了一大堆码子,她就拿了三叠,送到何经理面前,笑道:“这是十万,你拿着这个当零头罢。”他笑着点了点头笑道:“我开支票给你。”她又向他瞟了一个眼风,微微笑着说了四个字:“忙什么的?”何经理想着:这位太太手面不小,大可以和四奶奶媲美了。于是就开始赌起来。说也奇怪,他的牌风,比他的银行业务却顺利得多,上场以后,赢了四五牌,虽然这是小赌,他也赢到了二百万。心里正有点高兴,主人朱科长却拿了一封自来水笔写的信封进来。笑道:“你们贵行同事,真是办事认真。这样夜深,还派专差送信来。”说着,把那封信递过来。何经理心里明白,知道这事不妙,就站起来接着信,走到屋角上去拆开来。里面又套着一个信封,是胡主任的笔迹,上写何经理亲启。再拆开那封信,抽出一张信纸来看。上面潦草的写着:
这个疯子所站的身后,地面上铺了一块席子。席子上放了一些新旧书本,和一些大小杂志。那席子边站着一个穿青布制服的汉子,两手环把在胸前,愁眉苦脸的,对这个疯子望着,那正是魏端本。范宝华进入圈子里,向他点了个头道:“魏先生,好哇?这个人怎么回事?”魏端本也向他点点头。断章取义的,只答应了下面那句话,苦笑道:“这是我一个朋友余进取先生,是个小公务员。因为对黄金问题,特别感到兴趣,相当有研究。可是他和我一样的穷,没有资本做这生意,神经大概受了一点刺激,其实没有什么了不得。”余进取先生笑嘻嘻的听他介绍,等他说完了,就向范宝华笑道:“谁要说我是疯子,他自己就是疯子。我没有一点毛病。你先生的西服穿得很漂亮,皮包也很大,我猜你决不是公务员,你一定是商人。你愿不愿意和我合伙作金子,我准保你发财。你看,我这不是黄金储蓄券?由一千两到一两的,我这里全有。”说着,他把手上拿着的一叠传单举了起来。范宝华笑道:“余先生,你醒醒罢,你手上拿的是卖药的传单。”他笑道:“你难道不识字?这一点没有错,是黄金储蓄券。这个不算,我还有现货。”说着,他就回转身去,在地面上拾了一块石头,高高的举过了头笑道:“你看,这不是金砖?”围着看的人又哈哈大笑。这算是惊动了警察,来了两名警士瞪了眼向疯子道:“刚才叫你走开,你又来了。你再不走,我就把你带了走。”他淡笑道:“这奇怪了。买卖黄金,是政府的经济政策,我劝市民买黄金,这是推行政令,你也干涉我。”警士向前推了他道:“快走,你是上辈子穷死了,这辈子想黄金把你想疯了。”他带说带劝把他拉走,看的人跟在后面,也就离开了这冷酒店的门口。范宝华这就近前一步,向端本笑道:“你这位朋友很可怜,眼看见胜利快要接近,他倒是疯了。将来回家,连家里人都不认得了。”魏端本笑道:“我的看法,倒是和范先生相反。疯了更好,疯了就什么都不想了。”他说着话,弯下腰去,把席子上放的书本整理了一下,手上拿起两本书,向空中举着,笑道:“我现在作这个小生意了。往日要知道不过是这样的谋生,何必费那些金钱和精神,由小学爬到大学,干这玩意,认识几个字就行了。”李步祥怕人家不好意思,始终是远远的站在街边上。现在看到魏端本并不遮盖穷相,也就走了过来,向他笑道:“魏先生多时不见,你改了行了。”魏端本站起来笑道:“李老板我不是改行,我是受罚。我不肯安分守己,站在自己的岗位上工作,好好的要作黄金梦。你想,假如这黄金梦是我们这样普普通通的人都可以实现的,那些富户豪门他都干什么去了。作黄金买卖可以发财,那些富户豪门,他早就一口吞了。不是我吃不到葡萄,我就说葡萄是酸的。除非那些富户豪门,他要利用大家抢购黄金,好得一笔更大的油水。不然的话,大鱼吃小鱼,他们在不久的将来,一定要把这些作黄金的人吃下去。纵然不吃下去,他也会在每人身上咬一口。”他说着话时,那黄瘦的面孔上绷得紧紧的,非常的兴奋。李步祥看他这个样子,好像是得着了什么新鲜消息,就走近了前,扯着他衣襟,低声问道:“魏先生,你得了什么新闻吗?”他道:“我并没有得什么新闻,不过我不想发财了,我的脑筋就清楚过来。凭我多年在重庆观察的经验,我就想着办财政的人,开天辟地以来,就没有作过便宜老百姓的事。”他这样的说着,倒给予了范宝华一个启迪。这的确是事实,把握财权的人,都是大鱼吃小鱼,谁肯把自己可以得的便宜,去让给老百姓。范宝华便点头道:“魏先生这样自食其力,自然是好事。本钱怎么样,还可以周转得过来?”他将手向地摊上指了两指,笑道:“这些烂纸,还谈得上什么本钱?要有本钱,我也不摆地摊了。”范宝华笑道:“要不要我们凑点股子呢?”魏端本对于这句问话,大为惊异,心想:他为什么突然有这个好感。于是对他脸上很快的看了一眼。见他面色平常,并没有什么奇异之处,这就点了头道:“谢谢,我凑合着过这个讨饭的日子罢。我因为小孩子病了,不能不在家里看守着。假使我能抽出身子在外面多跑跑的话,找到几个川资,我就带着孩子离开重庆了。”李步祥道:“魏先生几个孩子?”他叹了口气道:“两个孩子,太小了。女的五岁男的三岁不到。偏是最小的孩子病了,时时刻刻的我得伺候他的茶水。”李步祥道:“找了医生看没有?”魏端本道:“大概是四川的流行病,打摆子。我买点奎宁粉给他吃吃,昨天有些转机了。现时睡在床上休息。”李步祥道:“我倒有个熟医生,是小儿科,魏先生若是愿意找医生看看的话,我可以介绍。”魏端本道:“谢谢李老板。我想他明天也许好了。”他口里虽是这样拒绝着的,脸上倒是充分表示了感激的意思。李步祥是比较知道他的家务情形。望了他道:“魏先生,我有点事情和你商量,到你屋子里去谈几句,可以吗?”魏端本道:“可以的,我得去请人给我看摊子。”范宝华笑道:“你请便罢。我在这冷酒店外面桌子上来二两白酒,可以代劳一下。”魏端本又向他道着谢,才带了李步祥走到屋子里去。他外面那间屋子,已经是用不着了,将一把锁锁了,引着客到里面屋子来。客人一进门,就感到有一种凄凉的滋味,扑上人的心头。靠墙壁的一张五屉柜零落的堆着化妆品的罐子和盒子,还配上了两只破碗。桌子里面,放了一把尺长的镜子,镜架子也坏了,用几根绳子架花的拴缚着,镜子面,厚厚的蒙了一层灰尘。正中这张方桌子,也乱放着饭碗筷子,瓦钵子,还有那没盖的茶壶,盛了大半壶白水。大女孩子手上拿了半个烧饼,趴在床沿上睡着了。上身虽穿了一件半旧的女童装,下面可赤了两只脚。满头头发,纷披着把耳朵都盖上了,看不到孩子是怎样睡着的。一张大绷子床,铺了灰色的棉絮。一个黄瘦的男孩子,将一床青花布的棉被角,盖了下半截,上身穿件小青布童装,袖子上各撕破了两块。脸尖成了雷公模型,头枕在一件折叠的旧棉袄上,眼睛是半开半闭的睡着。那床对面朝外的窗户,大部分是掩闭着的,所有格子上的玻璃,六块破了五块,空格子都用土报纸给遮盖了,屋子里阴暗暗的。在光线不充分的屋子里,更显着这床上两个无主的孩子,十分可怜。魏端本看到客人进屋以后,也有点退缩不前,就知道这屋子给人的印象不佳,这就叹口气道:“我这么个家,引着来宾到屋子里来,我是惭愧的。请坐罢,我是连待客的茶烟都没有的。”他说着话,在桌子下拖出一张方凳子来,又在屋子角落里搬出个凳子在桌子前放着。李步祥看到他遇事都是不方便的,这也就不必在这里放出来宾的样子了,拱拱手向主人道:“我也可以说是多事。不过陶太太托了我,我若不给你一个回信,倒是怪不好的。我也是无意中遇到她的,以前我在陶太太那里见过,也许她还不认识我呢。”他说着,绕了一个大弯子,还没有归到本题,说时,脸上不住地排出强笑来,而且还伸着手抚摸头发,那一份窘态是可想到他心里很怕说的。魏端本笑道:“李老板不说,我也明白了。你是说陶太太托你去找孩子的母亲,你已经把她找到了?”李步祥笑道:“是的。我也不是找她,不过偶然碰着她罢了。她现在很好。不过也不大好。一个人,孩子总是要的啊!”魏端本笑道:“我完全明白了。她不要孩子算了。有老子的孩子,那决不会要娘来养活他们。李先生这番热心,那我很是感激的。不过我并没有这意思,希望她回来养这个孩子。我若是那样,也就太没有志气了。多谢多谢!”说着,他既拱手,又点头。这么一来,倒弄得李步祥不能再说一个字了,只有向魏端本作了同情的态度,点了头道:“魏先生这话是很公正的,我们非常的佩服。我姓李的没有什么长处,若说跑路,不论多远,我都可以办到。魏先生有什么要我跑路的事,只管对我说,我一定去办,那我打搅了。”说着,他也就只好向外走。他们这一说话,把床上那个孩子就惊醒了。魏端本道:“孩子,你喝口水吧?”他道:“我不喝水,我要吃柑。”魏端本道:“现在到了夏天,广柑已经卖到五百块钱一个。一天吃六七个广柑,你这个摆摊子的爸爸,怎么供养得起?”李步祥站在门外,把这话自听到了。随后魏端本出来,他和范宝华告辞,在路上就把屋子里面的情形告诉了他。范宝华笑道:“没有钱娶漂亮老婆,那是最危险不过的事。他现在把那个姓田的女人抛开了,那是他的运气。”李步祥道:“那个生病的孩子没有娘,实在可怜。我想做点好事,买几个广柑送给那孩子吃。你到银行里去拿储蓄券罢,吃了午饭,我到你公馆里去。”范宝华笑道:“你发了善心,一定有好报,你去办罢。”李步祥却是心口如一,他立刻买了六只广柑,重新奔回那冷酒店。这时,那个为黄金发疯了的余进取,又到了那店外马路边上站着。老远的就听到他大声笑道:“我是一万五买的期货,买了金砖十二块。现在金价七万五,我一两,整赚六万。有人要金砖不要?这块整八十两,我九折出卖。好机会,不可失掉。”他两手各拿了一块青砖,高高举起,过了头顶,引得街上看热闹的人,哈哈大笑,魏端本也就被围在那些看热闹的人圈子里。李步祥想着,这倒很好,免得当了魏先生的面送去,让魏先生难为情,于是把广柑揣在身上悄悄的由冷酒店里溜到那间黯淡的房子里去。那个男孩子在床上睡着,流了满脸的眼泪,口里不住的哼着,我要吃广柑。那个女孩子已不趴在床沿上睡了。她靠了床栏杆站着,也是窸窸窣窣的哭。同时,她提起光腿子来,把手去抓着,有几道血痕向下流着。李步祥赶快在身上掏出广柑来,各给一个。问女孩子道:“你那腿,怎么回事?”她拿着广柑擦了眼睛道:“蚊子咬的,爸爸也不来看看我。”说着,咧了嘴又哭起来了。李步祥道:“不要哭,你爸爸就来的。”说着,又给了她一个广柑。那孩子两手都拿了广柑,左右开弓的拿着看看,这就不哭了。床上那个男孩子更是不客气,已把广柑儿的皮剥了,将广柑瓢不分瓣的向口里乱塞了去。李步祥对于这两个孩子的动作不但是不讥笑他们,倒是更引起了同情心,便把买来的广柑,都放在床头边,因道:“小朋友,我把广柑都给你留下来了,可是你慢慢的吃。下午我再来看你。若是我来看你的时候你还有广柑,我就给你再买。若是没有了,我就不给你再买了。”小渝儿听说,点了两点头道:“我留着的。”他一面说,一面将广柑拿了过去,全在怀里抱着。李步祥道:“你还想什么吗?”他这样说,心里便猜想着,一定是想糖子想饼干。可是他答复的不是吃的,他说我想妈。李步祥只觉心里头被东西撞了一下。看看孩子在床上躺着黄瘦的脸睁了两只泪水未干的眼睛,觉得实在可怜。虽然对了这两个小孩子,也被他窘倒了,而说不出一句适当的话来,他正是这样怔怔的站着,窗子外面,忽然发生一种奇怪的声音,哇的一声像哭了似的。李步祥听了这声音,很是诧异,赶快打开窗户来向外看去。魏端本住的这间屋子是吊楼较矮的一层楼,下面是座土堆,在人家的后院子里,由上临下,只是一丈多高,他向下看时,乃是方桌子上摆了一架梯子,那梯子就搭在这窗子口。有个女人,刚由梯子上溜下去,踏到了桌子面上了。她似乎听到吊楼上开窗子响,扭转了身由桌子上向地面一跳。李步祥虽看不到她的脸,但在那衣服的背影上,可以看出来那是魏太太,立刻伏在窗台上,低声叫道:“魏太太,你不要走,你的孩子正想着你啦。”她也不回转头来,只是向前走着。不过对李步祥这种招呼,倒不肯不理,只是抬起嫩白的手,在半空中乱招摆着。她这摆手的姿势里,当然含着一个不字。不知她说的不,是不来呢,或者是不要声张?李步祥不知道人家的意思如何,自然不敢声张,可又不愿眼睁睁望了她走去,只好抬起一只手来,向她连连的乱招着。可是魏太太始终是不抬头,径直的向前走。她走进人家的屋子门,身子是掩藏到门里去了,却还伸出一只手来,向这吊楼的窗户,连连的摇摆了几下,李步祥这就证明了那绝对是已下堂的魏太太。左右邻居,少不得都是熟人,她知道孩子病了,偷着到窗户外面看看,这总算她还没有失去人性。他呆站了一会,见床上那个男孩和床面前站的这个女孩,都拿着广柑在盘弄,这就向他们点个头道:“乖孩子,好好的在家里休息着。你爸爸若是问你广柑由那里来的,你就说是个胖子送来的。我放着一张名片在这镜子上,你爸爸自会看到这名片。”他真的放了一张名片在那捆缚镜子的绳圈里,就放轻着脚步走出去了。他走开这冷酒店的时候,首先把脸掉过去,不让魏端本看到。走不多路,就遇到了那位为黄金而发疯的余进取。他没有拿传单,也没有拿青砖,两手捧了一张报在看,口里念念有词。因为他在马路边的人行道上走,不断的和来往的人相撞。他碰到了人,就站住了脚向人家看上一眼,然后翻了眼向人家道:“喂!你看到报上登的黄金消息没有?又要提高。每两金子,官价要提高到八十万,你若是现在三万五买一两金子,就可以赚七十六万五,好买卖呀。我没有神经病,算盘打得清清楚楚。现在作个小公务员,怎么能够活下去,一定要作一点投机生意才好。我很有经验,中央银行中国农民银行都要请我去做顾问。买黄金期货到农民银行去买,作黄金储蓄,到中央银行去作,你以为我不晓得作黄金生意。带了铺盖行李,到银行门口去排班,那是个傻事。我有办法,无论要多少金子,我打两个电话就行了。这是秘密,你们可不要把话胡乱对人说呀……这些事情,作干净了,发几千万元的财,就像捡瓦片那样容易。作得不干净呢,十万块钱的小事,你也免不了吃官司。”他说着话时,顺手就把最接近他的一个路人抓住,笑嘻嘻地对人家说着。街上看热闹的人,又在他后面跟上了一大群。他越看到人家围着他,越是爱说。小孩子们起哄,叫他把金子拿出来看。他那灰布中山服的四个口袋,都是装得满满的,由胸面前鼓了起来。走一步,四个顶起来的袋子就晃荡着一下。他听到人家问他金子,他就在四个口袋里陆续的取出大小石块来,举着向人表示一下,笑嘻嘻的道:“这是十两的,这是十五两的,这是二十两的,这是五十两的。”他给人看完了,依然送回到口袋里去。李步祥看他所拿的那些大小石头,有不少是带着黑色的,他也是毫无顾忌的,只管向口袋里揣着。不免向他皱了两皱眉,又摇摇头。偏是这位疯人就看到了他的表情,迎向前笑道:“你不相信我的话,那你活该倒霉,发不了财。你像魏端本那个人一样,只有摆摊子的命。”李步祥听到他口里说出魏端本来,倒是替这可怜人捏一把汗,疯子乱说,又要给人家添上新闻材料了。这时,身后有人轻轻地叫了一声李老板,而且觉得袖口被人牵动着。回头看时,魏太太站在身后,脸子冷冷的,向他点了个头。可是看她两眼圈红红的,还没有把泪容纠正过来呢。李步祥轻轻哦了一声,问道:“田小姐,你有什么话要和我说的吗?”魏太太道:“我的事不能瞒你,但是你总可以原谅我,我是出于不得已。多谢你,你给我两个孩子送东西去吃,以后还多请你关照。”说着,她打开手上的提包,在里面取出两叠钞票来,勉强的带了笑容道:“请你好人作到底,给那两个孩子多买点吃的送了去。”李步祥接过她的钞票,点了头道:“这件事,我可以和你作。不过我劝你回去的好,你千不看、万不看,看你两个孩子。”她连连的摇着头,道:“孩子姓魏,又不姓田,我岂能为这孩子,牺牲我一辈子的幸福?我多给孩子几个钱花也就很对得住他们了。”李步祥道:“不过我看你心里,也是舍不得这两个孩子的。你不是还去偷偷的看过他们吗?”魏太太道:“我又后悔了,丢开了就丢开了罢,又去看什么呢?有了你这样热心的人,我更放心了。”李步祥心想:这是什么话?我管得着你这两个孩子吗?两个人原是走着路说话的。他心里一犹豫,脚步迟了,魏太太就走过去好几步了。李步祥正是想追上去再和她说几句,却有一辆人力车子也向魏太太追了去。车子上坐着一个摩登太太,向她乱招着手,连叫了田小姐。随着,也就下了车了。两人站在路边,笑嘻嘻的谈话。李步祥见魏太太刚才那副愁容,完全都抛除了,眉飞色舞的和那摩登女子说话,他就故意走近她们之后,慢慢的移着步子,听她们说些什么。魏太太正说着:“晚上跳舞,我准来。白天这场唆哈,我不加入吧?我怕四奶奶找我。”那个女子笑道:“只三小时,放你回去吃饭。没有你,场面不热闹,走罢。你预备四五十万元输就够了。”说着,挽了魏太太手臂一同走去。李步祥自言自语的道:“这家伙还是这样的往下干。魏端本不要她也好。唉!女人女人!”
育仁经理仁兄密鉴:兹悉贵行今晚交换,差码子五千万元。明日比期,有停止交换可能。望迅即回城,连夜办理。贵行将来往户所押之黄金储蓄券,又转押同业,实非良策。顷与数同业会晤,谈及上次贵行将支票印鉴故意擦污退票几乎使数家受累,此次决不通融。明日支票开出,交换科所差之码子更大。弟叨在知交,闻讯势难坐视。苟可为力之处,仍愿效劳。对此难关,兄何以醇酒妇人,逍遥郊外也。金襄理闻已失踪,必系见兄出走,亦逃避责任。此事危险万分,望即回城负责办理业务,勿使一败不可收拾。千万千万,即颂晚祺,弟胡卜言拜上,即夕。
四 失去了母亲的孩子
何经理看了这封信,忽然两眼漆黑,立刻头重脚轻,身子向旁边一倒。这样一来,赌场上的人都吓得站了起来。贾经理走向前问道:“何兄,怎么了,怎么了?”抢上前看时,汽油灯光照得明显,何经理笔挺的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女客们吓得闪到一边,都不会说话。有两位男客上前,对这情形看了一看,同叫道:“这是脑充血,快找医生罢。”大家只是干嚷着,却没有个适当办法。有人向前来搀扶,也有人说动不得,有人说快舀盆冷水和他洗脚,让他血向下流。到底是贾经理和他有同行关系,抓着一个听差,搬了一张睡椅来,将何经理抬到上面躺着。在灯光下,只见他周身丝毫不动,睁了两只眼睛看人,嘴唇皮颤动了几下,却没有说出话来。这时,把主人夫妇也惊动着来了,虽然只是皱眉头,也只好办理抢救事件。魏太太在今日会到了何经理之后,觉得又是一条新生命路线,不料在一小时内,当场就中了风,这实在是丧气,当他躺在睡椅上的时候,她就悄悄的溜到草场上来乘凉。主人家出了这么一个乱子,当然也就不能继续跳舞,所有在舞场上的人,有的走了,有的互相商量着怎样走,因为既是夜深,又在郊外更兼是山上,走是不大容易的。有的决定不走,就在草场上过夜。魏太太一眼看到范宝华单独坐在这里,东方曼丽未同坐,这就向他笑道:“何经理忽然中风了,你没有去看看。”范宝华叹口气道:“看他作什么?我也要中风了。”魏太太笑道:“你们这些经济大家,都是这样牢骚。我相信过两三天,风平浪静,你们一切又还原了。”范宝华偷眼向她看看,觉得她还不失去原来的美丽,便一伸腿,两手同提着两只西装裤脚管,淡淡的问道:“徐经理没有来?”魏太太低声道:“他在贵阳没有回重庆来。”范宝华道:“你为什么一个人先回重庆来呢?”魏太太站起来,在草地上来回的走着。范宝华不能再问她什么话,因为其他的客人,纷纷的来了。魏太太在草场上走了几个来回,走到范先生面前,问道:“曼丽到哪里去了?我找找她去。”说着,她向舞厅里走。范宝华看她那样子,觉得是很尴尬的。望着她后身点了两点头,又叹了一口气。身后有人低声道:“范老板,你还愿意帮她一点忙吗?”回头看时,朱四奶奶一手扶了椅子背,一手拿了一把收拾起的小折扇,抿了自己的下巴,微微的笑着。范宝华道:“她很失意吗?那小徐对她怎么样?”朱四奶奶张开了扇子,遮了半边脸,低下头去,低声向他笑道:“田小姐也是招摇过甚,明目张胆的和小徐在贵阳公开交际。小徐的太太赶到贵阳去了,那结果是可想而知。现在她回来了,还住在我那里,管些琐务,你可不可以给她邀一场头,今天她是有意来访陆止老的,偏是陆止老不来。新认识了老何,老何又中风了。”范宝华笑道:“她长得漂亮,还怕没有出路。”正自说着,忽然有人叫道:“田小姐掉到河沟里去了。”两人都为之大吃一惊。
一一 黄金变了卦
七 各得其所
魏端本流落到沿村卖唱,本来是很欢迎李步祥作个朋友。不料几句话谈过之后,他又谈到买金子,而且要到沦陷区去买金子。魏端本对于买金子这件事,简直是创巨痛深。这样的朋友,还是躲开一点的好,不要又走入了魔道,所以他带了两个孩子,又另辟第二个码头了。也许是他编的几支歌很能引起人家的共鸣。他父子三人,每天所唱的钱,都够吃两顿饭的。他顺着公路,走一站远一站,不知不觉的走到了綦江县。这里是个新兴的工业区,而根本又是农业区,所以这个地方,生活程度,要比重庆便宜好几倍。他既很能挣几个钱,而且负担也轻得多。他很有那个意思,由这里卖唱到贵阳去。有一天上午,魏端本带了两个孩子坐茶馆。小娟娟要买水果吃,就给了她几张票子让她自己去买。去了十来分钟,水果没有买,她哭着回来了。魏端本迎着她问道:“怎么着,你把钱弄丢了吗?”她举着手上的票子道:“票子没有丢。我看到了妈妈。我要妈妈。”说着,又呜呜的哭起来。魏端本道:“你看错了人,你不要想她了,她不要我们的。”娟娟道:“我没有看错,妈妈在汽车上叫我的。你去看嘛,她在那大汽车上。”说着,拖了他的手走。魏端本道:“孩子你听我的话,不要找她,我们这不过得很好吗?”娟娟道:“我要妈妈,我要妈妈,妈妈叫我回重庆去找她。我们去坐大汽车。”她这样一说,小渝儿也叫着要妈妈,同时也咧着嘴哭起来了。魏端本的左手,是被女儿拖着的,他索性将右手牵了小渝儿,径直就向娟娟指的地方走去。这里前行不到五十步,就是汽车站,在车站的空场上,还停留着两部客车,但车子是空的,娟娟拉着父亲,绕了两部客车,转了两个圈子,她将手揉着眼睛道:“妈妈走了。”魏端本被孩子拉来的时候,心里本也就想着,这时若是看到了田佩芝,倒是啼笑皆非,说什么都不妥当。现在车子是空的,心里倒落下一块石头。便向娟娟道:“我说你是看错了人吧?她不要我们,我们又何必苦苦的去想她。”他口里这样说着,两只眼睛,也是四处的扫射。这时车站上有个力夫,也在空场上散步,就向他笑道:“刚才到重庆去的车子,是有一位女客趴在窗子上叫这小孩子的。你们这个小女孩叫她妈妈,她又不下车来,我们看着也是一件怪事。”魏端本道:“果然有这件事。这部车子呢?”力夫道:“开重庆了。你问这女孩,那位太太,不是叫她到重庆去找她吗?”魏端本顺着向重庆去的公路看了一看,不免叹上一口气。两个小孩看着没有车子,没有人,自也不拉着父亲找妈妈。魏端本再三和着他们说好话,又买了水果给他们吃,才把他们带回了寄住的小客店。可是由此一来,娟娟就要定了妈妈。虽然每日还可以出去卖唱,她一引起了心事,就要找妈妈了。魏端本感到孩子想念得可怜,就把所积攒的钱,买了一张车票,带着孩子回重庆。他自流浪以来,已经不大看报了。只是坐茶馆的时候,听了茶客们的议论。好在是胜利日近,倒不必像以前那样担心不会天亮。但有人谈起报上的材料,他还是乐于向下听的。他带着两个孩子在綦渝通车上的时候,恰好是机会极好,车子并不拥挤,两个不买票的孩子,也共占着一个座位。座上的旅客们,也是因车上疏落,情绪愉快,大家高谈着新闻。事情是那样不凑巧,议论的焦点,又触到了黄金。魏端本不要听了,偏过头去,看窗子外的风景。忽然听到有个人重声道:“这真是岂有此理,政府作事,也许这个样子的吗?”回过头来看时,座客中一个穿西服的人,手上捧了一张报看,脸色红红的,好像是很生气。隔座的一位老先生问道:“有什么不平的新闻?刘先生。”那人道:“这是昨晚到的重庆报,上面登着,买得黄金储蓄券的人,到期只能六折兑现。这玩笑开得太大了。”那个老头子听了这话,立刻脸上变了颜色,睁了眼睛问道:“真有这话,请你借报给我看看。”这穿西装的叹口气,将报递了过去。这位老者后身,有位座客,早是半起了身子,瞪了双眼,向报上看着。口里念着新闻题目道:“财政部公布,黄金储券,六折兑现。”他将手一拍椅子道:“真糟糕,赔大发了,赔到姥姥家去了。”他是个中年人,穿了件对襟夏布短褂,三个口袋里,全装了东西,秃着一个光和尚头,他说一口纯粹的北方话,倒是个老实样子。他猛可的这样一失惊,倒把前座的老者,也吓得身子一哆嗦。但是他受了黄金储券六折兑现的刺激,已经没有工夫过问其他的事情,立刻在衣袋里取出眼镜,在鼻子上架起。年老人看报,有这么一个习惯,眼里看报,口里非念不可。他像老婆婆念佛似的,本来声音不大,旁人是听不到的。可是念到了半中间,故作惊人之笔,大声念道:“自即日起,凡持有到期之黄金储蓄券,一律六折兑与黄金,但仅储蓄一两者,免与折扣。”他念到这里,车座上又有一个人插嘴了,他道:“我活该倒霉。我换了四个金戒指,共是一两挂零,共得了八万元。自己再凑两万现钞,定了二两黄金储蓄,满以为一两变二两,这是个生意经,于今打六折,二六一两二钱,还要四五个月以后才兑到现金。两万元多买二钱金子,根本就蚀了本,再加上六个月的一分利钱,我太吃亏了,我太吃亏了。”那老者放下了报,两手取下了眼镜,对这说话的看了一眼,淡笑道:“你老哥算便宜,一两金子出,一两金子进,不过不赚钱,那还罢了,有人变卖了东西来做生意的,有人借了钱来套金子的,那才是算不清的账呢。”他这几句话,似乎引起同车人的心病,有好几个人在唉声叹气。大概这里满车的人只有魏端本一人听了,心里舒服,他想着:我姓魏的为了想发黄金的财,弄得这样焦头烂额。总以为倒霉就是我一个人。照着现在这样子看起来,大概除了只做一两黄金储蓄的人,大家心里都不大舒服,这倒是让人心里平稳一点。所以大家在车子里谈论黄金券六折兑现的消息,骂的骂,叹气的叹气,他倒是作了个隔岸观火的人静静的坐了听着。由綦江到重庆,大半天的路程都让座客消耗在批评金价的谈话中。直到最后一站,才把讨论黄金问题终止。魏端本心里也就想着:当黄金涨价的日子,重庆来了一阵大风雨,大家都为了想发财而疯狂,现在黄金六折兑现,大家又要为蚀本而疯狂了。田佩芝迷恋的那些黄金客,都在失意中,也许她会有点觉悟。他这样的揣想着,倒是很放心的又回到他那冷酒店后的吊楼上去。因为他所租的那房子是四个月一付租金,人虽穷了,房子是预租下的,他还可以从容的住下。将近一个月没有回来,屋子当然要打扫整理一下。自己只管在屋子里收拾一切,就没有理会到两个孩子。这就听到陶太太的声音在外面笑了进来道:“好极了,魏先生把两个孩子都带回来了。虽然孩子是晒黑了,可是身体长结实了,也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这倒是让人看了欢喜。”说着话,她牵了娟娟走进屋子来。魏端本见她蓬着头发,脑后绾了个横髻子,脸上黄黄的两只颧骨顶了起来,身上穿的一件旧蓝绸的褂子,那年龄决不比抗战时间还短,已是有许多灰白的斑纹透露了出来。尤其是她牵孩子的那只手,已略略泛出一片细的鱼鳞纹了。便叹了口气道:“陶太太你辛苦了。陶先生还没有回来。”陶太太道:“他不回来也好,我自食其力的,勉强可以吃饱,不打人家的主意,也没有什么焦心的事,晚上睡得很香,梦都不作一个。那些作黄金生意的人,前两天听到黄金储蓄券要打折扣。买的期货还要上税,大家已急得像热石头上的蚂蚁。昨天报上,正式公布这消息,我看做金子买卖的人,还不是吊颈投河吗?”魏端本笑道:“也还不至于到这种样子吧?”陶太太道:“一点也不假。常常到我家赌钱的那位范宝华先生,他就垮了。”魏端本听了这话,竟是个熟人的消息。他就放下了桌子不去擦抹,坐在床沿上,望了陶太太道:“他很有办法呀,怎么他也会垮了?”陶太太道:“这就是我愿和魏先生谈的了。”说着,她将方桌子边一把方椅子移正了,对主人坐着。她似乎今天是有意来谈话的。魏端本取出一盒压扁的纸烟,两个指头夹了一支弯曲着的烟出来,笑道:“陶太太吸一支吗?我可是蹩脚烟。”她摇摇头道:“卖烟的人不吸烟。若是卖烟的人也吸烟,几个蝇头小利,都让自己吸烟吸掉了。”魏端本道:“仿佛陶太太以前是吸烟的。”她笑道:“为了卖纸烟,我就把烟戒了。不过我相信卖烟的人自己也吸烟,那就发了财了。”魏端本吸着纸烟,笑道:“我是垮台了。我也愿意知道人家有办法的人,是怎样垮台的。”陶太太道:“详细情形,我也是不大知道,只因他家的老妈子吴嫂,找到我家来了。那大概是李步祥老板,告诉她的地点的,她倒不是找我。她是找……”说到这里,陶太太感觉到被找的人,不好怎样去称呼。娟娟和小渝儿,正在屋子角上,围了一把方凳子叠纸块儿。她就指了两个小孩子道:“那吴嫂来找他们的妈妈的。”魏端本问道:“她两人怎么会认识的呢?”陶太太笑道:“过去的事,你也不必追究,好在你们已经拆了伙了。过去娟娟的妈,是常到范先生那里去赌钱的,所以她们认识。这吴嫂来找娟娟的妈,也不是别事,因为吴嫂也和范先生闹翻了。范先生新近认识一个会跳舞的女人,叫着什么东方曼丽的,同到成都去玩了一趟。回来之后,这个东方小姐,就住到范先生家里去了。吴嫂是给范先生管家管惯了的,现在来了一位女主人,她怎样受得了?和范先生争吵了两场,范先生倒还能容忍,东方小姐可把她开除了。她认识娟娟的母亲,希望她能和她报仇。她以为你们还住在这里,所以找到这里来。我没有告诉她田小姐住在哪里,她倒是把范先生的情形,说得很多。她说范先生昨天得了金子打折扣兑现的消息,上午在外面乱跑。下午不跑了,在家里一个人喝酒,喝得醺醺大醉。那个东方曼丽并不管他,出去看电影去了。她虽然是被开除了,天天还是到范家去的。”魏端本道:“这样说来,这位范先生倒是内忧外患一齐来,那不管他了。陶太太提起了姓田的,我倒要托你一件事。她最近不知由什么地方坐长途汽车回重庆。路过綦江的时候,看到了娟娟,她叫娟娟到重庆找她。我实在是愿意把她忘记了,无奈这两个孩子,日夜吵着要妈妈,我实在对付不了。她既叫孩子来找她,或者有什么用意,请你去问问她看。”陶太太想了一想,笑着摇摇头道:“她住在朱四奶奶那里,我怎么好去?不过我可以托那个吴嫂去,她不正要找她吗?”魏端本道:“我倒不管哪位去,只要知道她的态度就行。”陶太太看看魏先生穿的一套灰布中山服,已洗得带了白色。脸子黄瘦着,虽是平头,那前部头发,也长到半寸长。这样的人,还想那漂亮太太回头,当然是梦想。不过作邻居一场,自也愿意在可能范围内帮忙。她下午因在家里做点琐事,没有出去摆烟摊子,这就决定索性不摆摊子了。和魏端本谈了一会,就径直到范宝华家来。拍了很久的门,才听到门里慢吞吞的有人问着:“哪一个。”陶太太道:“我姓陶,找范先生谈话。”门开了正是老范本人。他已不是平常收拾得那样整齐。蓬着头的分发,两腮全露出胡茬子的黑影,唯其如此,也就看到两腮的尖削,眼睛眶子大了,睁着眼睛看人。他上身只穿了件纱背心,一条拷绸裤子,全是皱纹,赤脚拖了一双拖鞋,站在天井中间。陶太太还笑着向他客气几句。范宝华搓着手道:“陶太太,我们似乎没有什么债务关系吧?”陶太太呆了一呆,答不出来。他笑道:“这是我神经过敏,因为这两天和我要债的太多了。你是从来不来的人,所以我认为你是来要债的。”她笑道:“我们穷得摆烟摊子,怎么会有钱借给人,恐怕连借债都借不到呢。我是来和范先生谈谈的。”范宝华道:“那好极了。”说着,引了陶太太到客堂里坐,自己倒了杯茶放在茶桌上。陶太太道:“吴嫂也不在家。”范宝华坐在她对面椅子拍了两下腿,叹口气道:“我什么事都搞坏了。她辞工不干了。不过她有时还来个半天。原因是我给的钱没有给够。”谈到钱,说着又拍了一下腿道:“我完了。我没有想到人倒霉黄金会变成铜。这几个月,我押的是黄金孤丁,所有的钱,都做在黄金储蓄上了。”陶太太道:“虽然打个六折兑现,据许多人说还是不会蚀本的。”范宝华摇了两摇头道:“那是普通的看法。像我们这类黄金投机商人,就不同了。我们把黄金储蓄券拿到手,是送到银行里去抵押借款的。借了款,再作储蓄。一张储蓄券,套借个三次四次,满不算回事。所以买五十两黄金储蓄,手里剩着没有套出去的最后一部分,不会有二十五两,大部分是押在银行里的。银行里是十一分息,一两黄金赚对倍的话,借五个月,利上加利,就把黄金折干了。这个钱只能借两三个月赶快把黄金储蓄券卖了,还了债,可以弄回一部分黄金。”陶太太虽也是个生意经,但对于这个说法却是完全不懂。只有望了他不作声的笑着。范宝华道:“那也许你不懂,我简单的告诉你罢。大概一两黄金储蓄押了款再去套买黄金,至多可以套出来八钱,另付一成的利钱,事实上是大一半资本,小一半借款,一两黄金,可以变成一两六七。若套第二次,照例减下去,就只能套五六钱,利钱也要加多,而且套作的日子不能过长,不然的话,套来的黄金,就赔到利息里去了。现在黄金储蓄券要打个六折,就一点也套不着了。套不着也事小,还得给银行的利钱。银行老板,算盘比我们打得精。原来一两黄金值三万五的时候,他押借给你两万元,预备那一万五算利钱。于今打六折,三六一万八,五六三十,一两黄金储蓄券,只值两万一千元了。他押借一个月,就把黄金储蓄券全部充账,也赔本了,他怎么肯干呢?”陶太太点点头道:“这个算我懂了。可是黄金黑市,现在是七八万啦。他有黄金储蓄券在手上,还怕拿不回两万元的押款吗?”范宝华道:“你是知其一不知其二。黄金储蓄券,要半年后才能兑现,此其一。六个月后,黄金六折兑现,就合八万的黑市,也是六八四万八,此其二。五个月的利息和复利,正好是对本翻个身。六个月呢,可就把四万八全冲销了。万一黑市跌了,银行里岂不要赔本?此其三。人家银行营业,最怕是资金冻结,现在黄金储蓄券一打六折,没有人再收买了。银行里也没法在这上面打主意。人家押在银行里的黄金储蓄券,都只好锁在保险箱子里,完全冻结,此其四。”他这些话,算解释得很明白,陶太太也听懂了。她还没有答复呢,天井里有人答道:“好极了,我要说的话,范先生都和我说了。”陶太太向外看时,进来一位五十上下的人,身穿蓝夏布大褂,头上倒是戴了一顶新草帽,手里握着一支长旱烟袋。脸色黄黄的,尖着微有胡茬子的两腮,像个大商店的老板。范宝华笑着相迎道:“难得难得,贾经理亲自光临。”那人走了进来,老范就向陶太太介绍:“这是诚实银行的贾经理。”贾经理见陶太太是中年妇女,穿件旧拷绸褂子,又没有烫头发,只微微点了个头。立刻回转脸来向老范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个比期,我们有点儿调动不过来。老兄的款子,我们有点不能胜任了,你帮点忙罢。”他说着,取下头上的草帽,脱下大褂,露着短袖子汗褂。他就自行在椅子上坐下了。看那样子,大有久坐不走之势。范宝华倒是很客气,给他送茶又送烟,贾经理将旱烟头撑在地上,烟袋嘴含在口里,半侧了身子望着主人,嘴要动不动地吸着烟。范宝华坐在他对面,两手搓了几下,苦笑着道:“这是谁都不会想到的事,黄金会变卦。事先一点准备没有,把所有的钱都押在黄金这一宝上,于今变了卦,哪里有钱去挽回这个颓势。不得了的,也不是我一个人。”贾经理听了这话,将脚在地面上一顿,皱了双眉道:“老弟台,我们帮你忙,你不得了可连累了我们啦。”范宝华道:“一家银行,在乎我这千儿八百万的?”他道:“拿黄金储蓄券抵押的,难道只你姓范的一人。朱四奶奶介绍来的就是一千多两,此外的更不用说,我们冻结了两亿,这真要了命。”说着,他重重的在大腿上一拍。
贾经理这个表示,范宝华也就认为十分惊异,向他望着问道:“贾先生对朱四奶奶的观感怎么样?”贾经理弯下腰去,在地面上拾起旱烟袋来,笑道:“我对此公,闻名久矣。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个人物?”范宝华道:“并没有什么了不得。长圆的脸,有点儿瘘头。左边嘴上,长有一个小黑痣。此外,不过是化装成一个摩登少妇而已。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吗?”贾经理笑着把小胡子都闪动起来了。他摇摇手道:“不是你这个说法,我觉得她好像有一种特别的魔力,可以颠倒众生。我倒要看看她这份魔力,是怎样的施展出来的。”范宝华笑道:“你要见她,那是太容易了。贾经理有工夫,我陪着你到她家里去拜访一下,这事就解决了。这时她正在家,或者我打个电话给她,请她来拿钱。”贾经理将旱烟袋送到口里吸了两下,笑道:“我真的还想领教吗?说说罢了。我惹不起。”范宝华看看这屋子里,除了一位襄理,还有一位银行行员,贾经理纵然愿意和朱四奶奶谈谈,当然他也不便说出来。这就向他笑道:“好奇的心理,人人有之,凡是一种特殊的人,大家总会想见见的。我是少不得要请她一次的,将来请你作陪罢。言归正传,我要借的那个数目,贾经理能不能答应。”他又把旱烟袋在嘴里默然地吸了两口,笑道:“反正也就是这一次了。多次的忙,我都帮过你了。这一次我不答应,也就把以前的人情,完全断送。好罢,我借五百万给你罢。开一张划现的本票,可以吗?”范宝华道:“朱四奶奶当然不要现钞用,不过她也是转交别人。你不必划现了。”贾经理笑道:“开一张朱四奶奶的抬头票子罢。老兄,我帮你的忙,你也给我们拉拉存户呀。”范宝华听他这口音,就晓得他,有意把朱四奶奶找了来看看。笑道:“好的,你随便开什么样的本票都可以。我明天把她拉了来,亲自和你接洽。她是个大手笔,作个两三千万的来往,还真不费事。”贾经理听说,满脸带了笑容,就和范老板把五百万的借款办好,并依了他的要求,将这个数目,开成三张本票。老范借得了钱,又向朱四奶奶通了个电话,说明马上就来,和贾经理握了握手,夹着皮包就走。今天贾经理却是特别的客气,随在后面,送到大门口来,笑嘻嘻的道:“你所说的话是真的吗?”范宝华被他问着,先是愕然了一下,自己向他许过什么愿心呢?但在贾经理那副笑容上,立刻想到他说的是要见朱四奶奶,便笑道:“明天我准把她拉了来。”贾经理笑道:“我也不过好奇而已,并无别故。”范宝华也只笑着说是是。在街上叫了一辆车子,向朱四奶奶家跑。马路是不能通到她家的,有一截下坡路。他怕走着会耽误了时间,在岩口上又换了小轿。到了朱公馆门口,远远看到四奶奶伏在楼上窗户口闲眺,这才松了口气,觉得这五十两黄金储蓄券,是完全买到手了。他下轿子的时候,四奶奶在窗户里就向他招了两招手,那意思自然是让他上楼去了。他到了楼上客室里,朱四奶奶左手推着门,右手扣着衣服的纽扣。她身上披了一件淡黄色印红绿花的长衫,还敞着下摆三四个纽扣。光着两条腿子踏了拖鞋。范宝华笑道:“这样子,四奶奶还是刚起来呢。”她道:“起是起来一会儿了。昨天许多人在我这里跳舞到天亮才散,我家里还有两位小姐睡着没走呢。”范宝华道:“是熟人吗?”他不大经意的样子问着。坐在沙发上,架起腿来吸纸烟。朱四奶奶坐在他对面椅子上,笑道:“有熟人又怎样?现在你是一脑子的黄金,恐怕也没有那闲情来跳舞吧?”范宝华摇摇头道:“我是徒有其名,到处找头寸,到处碰钉子,十两八两的凑点数目,就是买一个月不断,又能买多少。人家大户,开着支票,一来就是二千两,神不知,鬼不觉,和我们是天远地隔。”朱四奶奶望了他道:“钱带来了吗?”范宝华道:“当然带来了。在四奶奶面前,还敢掉枪花吗?”说着就打开皮包,将三张本票取出,双手递过来。朱四奶奶道:“这够买一百四十多两的了,我没有这些个储蓄券。”范宝华笑道:“四奶奶有的是。我听说一次唆哈,你就赢得了二十张黄金储蓄券。”她笑着把鼻子哼了一声,点点头道:“也许之,可是四奶奶一次输出一百多两黄金,足有三十张储蓄券,你就没有听到说过呢。你等着罢。”说着起身就走。那三张本票,她放在茶几上,并没有拿着。不到五分钟,朱四奶奶手里捧着小小的绿漆保险匣子出来。她将匣子在茶几上,将盖口上的对字锁转动着,铃子在匣子响了一阵,她将盖子打开,里面先是一层内盖,再揭开这层内盖,露出里面,并没有别的,全是黄金储蓄券。范宝华看到,不觉暗暗叫了一声惭愧。想着这些储蓄券,便是一两一张,也够二三百两。这女人真有办法。四奶奶挑了三张黄金储蓄券交到他手上,笑道:“这是六十两。我收下你二百万一张本票,就算两清罢。其余的款子你拿回去。我并不等二百万元现款用,我猜你或者难买,让六十两给你。我是两万定的储蓄。多少赚了一点钱,照官价三万五算,你还差十万零头,不必找我了。”说着,她收下了一张二百万元的本票,把其余的交还给范宝华。他笑道:“四奶奶原说有两位小姐要出卖黄金储蓄券,我以为是谁赌输了拿这个还赌账,原来是四奶奶的,我就不敢要了。”朱四奶奶已把保险盒子关上,拍了盒子盖道:“东西放到这里面去了,你以为就是钉下万年桩的吗?慢说是黄金储蓄券,就是金子,也不能当饭吃当衣穿,饿了冷了总是要换掉的。”范宝华笑道:“这个我当然知道。不过你也不会等着把这个换衣穿换饭吃,这是因为我找黄金储蓄券,找得很忙,你故意让六十两给我的。”朱四奶奶站着本是要提了保险盒子走,这就半回转身来,偏了头,斜了眼珠向他望着,微笑道:“你懂得这一层就好了。大家是鱼帮水,水帮鱼。你有机会,也得和四奶奶效点劳才好。”说着,她提了盒子走了。范宝华始终不解她表示如此的好意是为了什么,也只有坐在这里纳闷。忽然门外有人娇滴滴的叫着:“四奶奶,什么时候了?我该回去了。”那是下江人,勉强的说着国语,听起来,很是不自然。随了这话,一个女子推门而进。她蓬着满头很长的烫发,将根红辫带子束了脑顶四周。两片脸腮,脂粉抹得像苹果的颜色一样。尤其是两道眉毛长而细,细而黑。眼圈子上簇拥着辐射线的长睫毛,身上穿件短袖子白绸衬衫,翻着袖子向外,露出颈脖子下一块白胸脯。两个乳峰,顶得高高的。下面穿着蓝羽毛纱西服长脚裤,拦腰束了一根紫色皮带,下面赤脚穿了漏帮子高跟白皮鞋,十个脚指头,全露在外面,每脚指甲上,都涂了蔻丹,这是战时首都一九四五式最摩登的装束。她虽是细长的个子,却是肌肉饱满,皮肤白嫩,简直周身上下,无懈可击。范宝华的神经,随了他的视线,一同紧张起来。惊讶着身子向上一站。那位女郎也就同样的惊讶,轻轻地哟了一声,自说着两个字:“有客。”身子向后一缩。但是她要表示着大方,并没有走,站在客室门边,冷冷地问道:“是会四奶奶的吗?”范宝华站起来道:“是的,我们已经会谈过了。”那位小姐并不和他谈话,自转身走了。她走了不上两分钟,朱四奶奶来了。范宝华笑道:“刚才有位小姐找你,她是谁?”朱四奶奶笑道:“漂亮吗?”范宝华笑道:“像是一位明星。摩登之至!摩登之至!”四奶奶笑道:“总算你眼力不错。这是东方曼丽小姐。你应该也听到过她的大名。”范宝华笑道:“昨晚上她在这里跳舞的吗?”朱四奶奶笑道:“你忙着黄金储蓄,你还有工夫跳舞吗?”范宝华笑道:“我也不过是这样随便的问一声罢了。”他说时,将头歪倒在肩膀上,笑嘻嘻望了女主人。四奶奶带笑着叹了一口气道:“唉!我给你介绍罢。”于是就大声叫着曼丽。曼丽来了。她笑道:“还叫我呢?我要回去了。”四奶奶指着范宝华道:“这是范先生,他对你久仰得很,让我介绍介绍。”范宝华笑着,还没有说话,曼丽就走向前来,伸出手来和他握手。范宝华虽是匆匆的和她握了一握,可是心里立刻觉得舒服之至。他也找不出什么好应酬的名词来,只管向她说着:“久仰久仰。”曼丽笑道:“不要客气罢。我们都是常到四奶奶家里来会面的熟人。”说着,她掉过头来向四奶奶道:“我真要回去一趟,午饭不叨扰了。”说着,她向外走,四奶奶送了出去。范宝华料着她由大门走,就伏在楼窗上看。他看了她的后影子,只管出神。房门推开了,身后一阵嘻嘻的笑声,他回头看时,朱四奶奶手扶了门框,向着范宝华点了两点头。范宝华道:“四奶奶笑什么?长得好看的人,不是大家都爱看的吗?”他说着话,和四奶奶又在沙发上坐下了。朱四奶奶向他先斜瞟了一眼,然后笑道:“你想和曼丽交朋友吗?”他搭讪着吸纸烟,笑道:“那当然哪。不过我看她那分排场,恐怕我这穷小子有点结交不上。”朱四奶奶笑道:“你客气什么。你手上那么些个金子,拿出二三百两来,什么摩登女郎不会让你打倒?”范宝华伸了一伸舌头,笑着又摇了两摇头。朱四奶奶笑道:“我介绍你们去作朋友,那是不成问题的,至于伺候女朋友的花费,那要看各人的交情,同时,也要看各人的个性,这是难说的。也许曼丽喜欢你,什么钱都不要你花,天下事就是这样,不能预料。”范宝华笑道:“我征服女人,没那回事吧?不过你要老说钱的话,那可说得我们太小器了,而且也把曼丽小姐看轻了。”朱四奶奶将嘴一撇,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这算你懂得女人。这件事我也不提了。我还是谈我的吧。老范,你和万利银行的何经理很熟,他最近买金子栽了个大筋斗,你晓得吗?”范宝华笑道:“怎么不晓得?他现时在银行界,弄得名誉很糟。”朱四奶奶道:“虽然如此,可是他私人还很有钱,倒霉的是银行的存户而已。我有点事想和他谈谈,你能介绍我去见他吗?”范宝华吸着纸烟,沉默的想了两分钟,笑道:“四奶奶若是要在银行里作什么来往的话,何必找万利银行。凡是可靠的银行,都可以办。我现在作来往的那诚实银行的贾经理,人就很好。我可以介绍你和他谈谈,而且他非常之仰慕你的。”朱四奶奶听到贾经理这名词,先就嗤嗤的一笑,然后点点头道:“这个人很有点名。”范宝华道:“这个人是票号出身,买卖作得稳当得很。”朱四奶奶将头一摆道:“那么一个小商业银行,有什么名不名的。我所说的,是关于他本人别的事情。”说到这里,她又是嗤嗤的一笑。范宝华笑道:“怎么提到了贾经理,四奶奶就要发笑,难道这里面,还隐藏着什么有趣的新闻吗?”四奶奶将眼珠望了他很灵活的一转。笑道:“你要知道贾经理怎样有名,我屋子里有他姨太太一张相片,你不妨来看看。”说着,她站起身来就向范宝华招了招手。范宝华知道朱四奶奶这个人交起朋友来,无所谓男女的界限。她既这样的招呼着,也就跟了她一路而去。四奶奶在她自己那间又当书房,又当秘密客室的小屋子里,和范宝华谈了一小时,复又同到客室里来。这就笑道:“老范,你若肯听老大姐的话,你准可以发财。老实说,依照你这样滚雪球办法作黄金储蓄,你就作到二三百条金子,又有什么了不得?你想变成一个富翁,必得轰轰烈烈大干一场。”范宝华坐在沙发上摇摇头道:“四奶奶看得多,经过得多,敢说这种大话。两三百条金子,我不但不敢小视它。老实说,我也很难达到这个程度。”朱四奶奶道:“你要自暴自弃,我也没有法子。我还谈我的罢。你能不能依我的办法进行。”说着,她由原坐的另一张沙发,移过身体来,和老范同坐在一张长沙发上,然后伸着手,轻轻拍了他两下大腿,笑道:“你也不妨跟在我后面看看。你们男子,总以为金钱可以征服女人,但在朱四奶奶眼里,那是女人征服金钱的。”范宝华点点头笑道:“在你口里说出这话来,我相信是正确的。现在还不到十二点钟,老贾还没有下班,我赶着到银行里去先和他谈谈,不过这样的作风,是不是嫌着太急岔儿一点呢。”朱四奶奶笑道:“在你四奶奶手上,不管什么样子的老奸巨猾,他都得翻筋斗。没关系,你就去告诉老贾,我也是你这样的办法,要押掉黄金储蓄券再滚着买新的。急于和他谈谈,不过我今天去先开户头。”范宝华笑道:“好罢,我试试。”说着,他就站起身来。四奶奶向他招了两招手,笑道:“真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我白白的使唤你,那怎么行?我总得肯舍一点。等着罢,小弟兄。”说着,她起身就向里面去了。不到五分钟,她又出来了。她手上拿了两张黄金储蓄券,向他面前的茶几上一扔,笑道:“这是九十两,也是零数不计,就折合你那三百万元罢。”范宝华笑道:“我又占四奶奶的便宜。”朱四奶奶笑道:“占的便宜不大,你心里明白就是了。”范宝华觉得她一百多两黄金储蓄券作两次拿出来,那是大有手腕的。这也不敢多事犹疑,立刻就在皮包里取出那两张本票奉上。朱四奶奶左手接了那本票,右手抬起来,将中指夹了大拇指,重重的一弹,笑道:“小兄弟呀,你被我征服了。我们两个人的交涉完了。这就看你的了。”范宝华捧了拳头,连连的拱着手道:“那是当然,那是当然。我马上就走,就走就走。”说着,他真的走了。他像来的时候那样赶路,不到二十分钟就到了诚实银行。见了贾经理,将他拉到小会客室里,谈了十来分钟,两个人是笑容满面的走回了经理室。他首先拿起电话机子来,就向朱四奶奶通了个电话。朱四奶奶是个聪明透顶的人,根本就在电话旁边等着。范宝华道:“我和贾经理说过了。他说不知道四奶奶要多少款子。数目太多的话,他得临时去调动头寸。所以哪,得让我先和四奶奶通个电话。银行里的厨子,作的是北方菜,面食很好,四奶奶可以到这里来吃午饭吗?那不要紧,我们可以等半小时。”他在这里和朱四奶奶通电话,贾经理口衔了旱烟袋,正在注意的看着他。这就立刻接嘴道:“没有关系,就多等一个钟头,那也不要紧。我是吃过早点的,晚点吃午饭,那丝毫没有关系。”范宝华这就向电话里报告着道:“四奶奶听见了吗?贾经理说了,就是等一个钟头也不要紧。好好!我们一定等着。”他挂上了电话,回头就向贾经理笑道:“经理先生,预备了什么好菜?”他笑道:“当然要丰盛一点。叫厨子预备四个碟子一大碗卤。”范宝华听了这话,心里凉了半截。问道:“四个碟子,那是什么菜?”贾经理道:“两荤两素。荤的是酱牛肉和松花蛋,素的是油炸花生米,五香豆腐干。”范宝华看到经理室内并无外人,他不由得伸了一伸舌头,笑着叫道:“我的经理,你这算是请朱四奶奶吃饭啦。趁早由我作个小东。”贾经理笑道:“你是南方人,不知道北方人的习惯。北方人吃面是不要菜的。这样办,我觉得已经是十分丰盛了。”他说是这样说了,可是他的脸皮已经红了。范宝华笑道:“真的,我来作这个东。”说着,就在身上掏出一叠钞票来,笑道:“请你把厨子叫来,我让他替我代办两万元的酒菜。”贾经理笑道:“老兄,你这样的作风,简直是北方人所说,骂人不带脏字。在我这里招待来往户,难道两万元的东我都作不起?”说着,打着桌上的叫人铃,叫听差把厨子叫了来,当了范宝华的面,吩咐着道:“你给我预备两万元的菜,中午就吃,你要当我正式请客那样办。先到庶务那里去拿钱。越快越好。”厨子答应去了,贾经理就笑嘻嘻的表示了他一份得意。似乎他这手笔是非常之大的。果然,他和老范说着闲话,不到半小时,听差进来报告:“有一位朱太太……”贾经理不等他报告完毕,就站了起来道:“请请请,请到客厅里坐。”他于是放下了手上的旱烟袋,就掏出蓝布口袋里的手绢擦了一把脸。他和老范走到会客室,朱四奶奶已经先在了。她穿了件黑绸印花红桃点子的长衫,露出雪白的肥手臂,这已让人感到黑白分明。而她两只闪亮的眼睛,乌眼珠子,在浓抹脂粉的脸上转动,配上嘴角上那点小黑痣,真有几分动人。她用不着范宝华介绍,首先伸出肥白的手臂到贾经理面前来,笑道:“这是贾先生了,久仰得很。”贾经理握着她的手,觉得柔软得像个棉絮团子一样。这就笑道:“我对四奶奶实在是久仰的了。请坐。”这时,听差照着平常的办法,将纸烟听子送着烟,将茶杯敬着不带茶叶的黄茶。贾经理摇摇头道:“这些茶烟,怎样待客。把瓜片茶泡两杯来,把美国烟拿来。”四奶奶笑道:“贾先生不必客气,以后熟了,有许多事要你帮助,不要把我当贵客。”贾经理让着她在长藤椅子上坐着,斜对了相陪,不断地偷看她那黑绸衣服里伸出来的白手臂。听差送着好茶好烟来了,贾经理道:“去拿点美国糖果来。”范宝华心想:这家伙怎么变了,全拿美国货来表示敬意。这银行斜对门,就是代卖美国军用品的走私货的。不到十分钟,就是两只大玻璃碟子装着美国糖果送到茶桌上。这东西倒是四奶奶喜欢吃的。她一面剥着糖果纸,一面向贾经理道:“我那一点小事情,范先生和贾经理提过了吗?”他点了点头道:“提过的。黄金储蓄券押款,我们本来作的不少,但四奶奶要款子,我们绝对办,至于我们这里的比期存款,都是八分。四奶奶的款子,我们也一定优待,改为九分。”四奶奶腿架了腿坐着,向他颠动了身子,笑道:“谢谢。我也没有多少款子可存,不过我所认识的一些小姐太太们,各有点私房,都愿意直接在银行里存点款子花利息,而她们又不愿站在银行柜台边办理。希望我给她们介绍一位诚实可靠的银行经理。我今天是先来打个头阵,作开路先锋。今天我认识了贾经理,以后我就可以带着太太小姐们来见经理了。贾先生不嫌这事麻烦吗?”说着,她乌眼珠又是向贾经理一转。贾经理道:“这是我们的业务,怎么能说麻烦呢?四奶奶以后随时来,我们欢迎之至。”说到这里,厨子在客厅门口一瞥。贾经理知道他有话说,就走了出来。厨子低声道:“经理叫我办的菜,时间太急,来不及,我办的是些熟菜。另外只买了条大鱼。”贾经理道:“你想法子作两样海菜罢。你和馆子里很熟悉,通融一点现成的材料拿回来作。要不然,给我叫两样菜来,这顿便饭,一定要办得像样点,钱你就不必计较了。”他说着这话,声音并不怎样的低。在客厅的人,都听到了。范宝华心里想着:这和他原来定的只办四个碟子吃打卤面,完全不同了。这位打算盘的贾经理,一见四奶奶就变了样了。他这样想着,四奶奶见他脸色变动,也就抿了嘴笑着,将一个食指,指了自己的鼻子尖,那意思说:四奶奶很行,你看是女人征服了资本家,还是资本家征服了女人呢?她这样无言的发问时,不住的点头,表现了得意之色。
一二 失败后的麻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