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由浓归淡
说明:本篇和以下几篇,选题于旧著《霜冷长河》,有的重新写了,有的作了很大修改。选的理由,是因为这些文章探讨了“人生之道”,是我后来研究“君子之道”的重要准备;改的理由,是原文写得过于滞缓、周致,已经不适合今天的阅读。不禁边改边叹:才隔十几年,中间已有世纪门槛。
拜习了老子和庄子,我们就有高度超越前面所说的那些陷阱了。
当我用老子和庄子的眼睛看淡周际时,一切都变得正常、寻常、平常,连气势汹汹的进攻都变成了沙盘游戏、木偶提线。愤又何在?恨又何在?只是轻轻一笑间,如风吹苇。
国内外很多朋友对我说,这种情况,普天下只可能在上海发生,只可能在上海文化界发生,只可能在上海文化界那些衰疲的角落发生。对此我不同意,认为这里出现了一种深刻的“反逻辑”:它们超常的暴烈,正是在报复我当初超常的浓烈。
由此可知,“淡如水”,并不只是交友术,还是一种世界观。
但是,怎么也没有想到,在我不久辞职之后,立即遭到那家戏剧杂志和那家文学报纸的谣言攻击,而且声势浩大。谣言很快破碎,但只有它们,不辟谣,不更正,不道歉。尤其那家文学报纸,后来一直不间断地把攻击延续了二十几年。这事,用正常的逻辑永远也解释不通。
世事漠漠,恰如水墨,被人加浓,反失常态。由浓归淡,即返自然,便得泰然。
二十几年前,我还在上海担任院长,曾经对一家戏剧杂志和一家文学报纸表示出超常的友情。我同意一位副院长的提议,拨出一笔资金支援那家濒临倒闭的戏剧杂志,并答应以后连续资助,使国内其他同类杂志大惑不解;几乎同时,我又在全国其他报刊的激烈争夺中把新写的长文《上海人》给了那家景况寥落的文学报纸,结果该文大受市长赞誉,出现了上海官员和文人几乎人人皆读的惊人热闹。这两番友情,够浓烈的了吧?
淡了,什么都能接受,什么都能谅解,于是方可说一声:“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因此,这个美好的信仰,也寄之于淡。
为了避免个人恩怨,我只说与几个传媒的交往陷阱。
其实,即使是高山流水的“至谊”,也极淡极淡。一曲琴音,短暂相遇,又天人相隔,还不淡?虽淡,却不失其高,正合得上这四个字:天高云淡。
在这里,我想以自己的一些负面经历谈点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