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无奈之伪
仍然是因为找到了我的另一篇旧文《膨胀的雪球》,因此,仍然不妨抄录。
在论述了那么多伪君子之后,我竟然拉出了编剧训练课程,并不是一种幽默。天下一切“伪君子”都在演戏,可惜他们绝大多数缺少编剧功力。我很想让他们明白这一点,但他们总是自作聪明。我不想从道德上呵斥他们,只想从技术上嘲谑他们,但他们似乎又很难听懂。
很多年前读到有关江西一个假科学家的报道,就觉得那个已经臭名昭著的当事人,多半不是恶人。他在案发期间算得上“伪君子”了,但成色只有七成。
因此我只得对伪君子们作一番诚恳的规劝:人生在世,不要玩弄小聪明。世上多的是智者慧眼,你们的种种作态,很容易被看破。只是由于那些套路过于低陋,他们不愿理会,任你们笨拙地玩下去。等到玩过火了,他们也不想转身,只是听着警车警笛的声音响起,微微一笑而已。
很可能从一个心理缺口出发,步步走向虚假,难于后退;也可能从一个精神弱点开始,渐渐戴上“伪”帽,不得解脱。
既然将在国际会议上宣读,这个国际会议仿佛应该在美国开,他就必须到美国去了。尽管他只是掩人耳目地到了兰州几天,但既然说是去了美国,总要让论文得个奖吧。既然得奖干脆就得个金奖,好在祖母临死时留下了一个小金片。这终究有很多的漏洞,于是又不得不赶紧伪造一些中国教授联名推荐他的书信。推荐的目标当然高一点好,于是便扯到了“德国的”诺贝尔奖……
我曾经百思不解,这么大的一个个谣言一戳即破、一踢就碎,却又挂着他们的名字,他们不害怕吗?为什么不赶紧把自己的名字删去?现在终于明白,就像江西那个技工一样,他们已被雪球绑架,被他们原想玩弄的“舆情”绑架,退不下去了。这就难怪,很多骗子在被扣上手铐的那一刻轻轻一笑,他们终于解脱,松了一口气。
我注意到,最要命的就是那个起点。那年,此人由于没有文凭不能参加职称考核,得知只要有像样的论文就可以破格,一气之下便谎称自己的论文将在国际会议上宣读,还说有中国科学院的通知。这是一个有点玩笑性质的谎言,但一旦开头就收不住了——
原来,他们也有无奈的成分。甚至是,三分故意,七分无奈。或者说,三分主动,七分被动。或者说,三分可恨,七分可悯。
骂他骗子已经没有太大意思,这件事值得玩味的是一个巨大谎言的构建过程。
千万不要对自己的智商有过高的判定。大愚若智,大智若愚。世上真正的高人单纯得像个婴儿。天道无欺,大成无伪,自古以来一切巨匠胜业都直白坦然。
我在研究过程中发现,在各种“伪君子”中,还有一种类型,名声很臭,后果很坏,但究其实,个人动机并非巨恶。这就特别需要拿出来说一说。倒不是为他们开脱,而是借这样的事例提醒君子,一个原先不坏的人,容易在何处涉伪。
人生不易又至易。只要洗涤诈念,鄙弃谋术,填平阴沟,拆去暗道,明亮苍穹下的诚实岁月,才是一种无邪的享受。
发现了这一点,我就转换成了一种居高临下的同情心态。对于那种重大诽谤、弥天大谎,只要是针对我个人而不涉及他人的,便绝不反驳,只是安静地跟踪着它的膨胀过程。一步步猜测,一步步预计,还要暗暗为它设想方案,经常为它的失策失智而扼腕叹息。如果发现有些伪造的细节比较精彩,则点头赞许,悄悄鼓掌。
一天,一位技术人员在市总工会门口的宣传栏前停步观看这位科技明星的先进事迹展览,看见照片上获国际材料学术会议金质奖的那篇论文的英文标题虽然很小却还能辨认,定睛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居然是Nanhai county:the road towards prosperity——一个有关我国南海地区发展的报道,由此提出了质疑。凡假事只要遭到任何一个细节的质疑,就好像冰河裂开了第一道口子,接下去再也无法收拾了。经层层调查,最后的结果是,一切全是假的,于是,“科技明星”所任职务也随之全部撤消,他立即成为新闻媒体的众矢之的。
很久以前,我在上海戏剧学院曾经主持过编剧训练课程。每天让学生们围坐在一起,互相倾听着一个个虚构故事的大胆推进、奇异扩充、惊心转折、意外收尾。学生们尖锐互评,气氛热闹。最后,由我进行总结评论,并且打分。
本文要讲的事件发生在江西某地,一个简陋小厂的热处理班长,成了“诺贝尔奖的候选人”!消息刊于报纸,人们虽然兴奋却没有太大的惊讶,因为这位热处理班长早已是位“科技明星”,曾受中国科学院邀请参加在美国召开的国际材料学术会议,在会上舌战外国专家、荣获金质奖章、拒绝高薪聘请。这一些都在报刊和演讲会上宣传过,而且他确实也已因此而荣升为市科委副主任和政协委员。
因此,我的分布在天南海北的学生都知道,作为他们老师的我,绝对看不上报刊网络上那些谣言的虚构水平。不要说我,连他们也不屑一评。就像江西那位技工,虚构等级实在太低,几乎每一个环节都不能进入我们的评析范围。我只是为了写文章论述“雪球效应”,才顺手拿来作为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