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可怜李清照
没有任何文字资料记载李清照出庭时的神态,以及她与张汝舟的言词交锋内容。但是可以想象,为了达到离婚的目的她必须诉苦,只要诉苦就把自己放置到了博取人们同情的低下地位上,这是她绝不愿意做的。更何况,即便诉苦成功,所有旁观者的心中都会泛起“自作自受”四个字。这些,她全能料到。如此景况,加在一起,出庭场面一定不忍卒睹。
似乎是上天的故意,李清照后来遇到的名誉问题越来越大,越来越关及个人,越来越无法躲避。例如那个无中生有的“玉壶事件”,就很典型。
让这一切都从历史上隐去吧,我们只知道,这次上诉的结果,张汝舟被问罪,李清照也被关押,离婚算是成功了。幸好,由于一位朝中亲戚的营救,李清照没有被关押太久。
她当然知道,在儒家伦理的重压下,一个出身官宦之家的上层女子,与亡夫的感情弥深弥笃,而且又年近半百,居然公开再嫁,这会受到上上下下多少人的指责?我们今天还能看到当时文人学者对李清照再嫁的恶评:“传者无不笑之”,“晚节流荡无依”……这就是她在当时文化界“赢”得的名声。
她的思路是,谣传不是说我的丈夫将一把玉壶献给了金国吗?现在金国愈加凶猛而宋廷愈加萎弱,我却愿意让自己和古董文物一起追随宋廷,这是一切稍有势利之心的人做得出来的吗?已故的丈夫与我完全同心,怎么可能叛宋悦金呢?
对此,我们的女诗人似乎有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勇敢。
想来想去,选了一个最笨的办法:带上夫妻俩多年来艰辛收藏的全部古董文物,跟随被金兵追得走投无路的宋高宗赵构一起逃难。目的之一,是表明自己和古董文物的政治归属。甚至,还想在必要时把这些古董文物献给朝廷。
如果事情仅仅到此为止,倒也罢了。李清照面对鼎沸的舆论可以闭目塞听,关起门来与张汝舟过最平凡的日子。然而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张汝舟竟然是不良之徒。他以一个奸商的目光,看上了李清照在离乱中已经所剩无几的古董文物。所谓结婚,只是一个诈骗的手段。等到古董文物到手,他立即对李清照拳脚相加,百般虐待。
这一荒诞的旅程,最后在一位远房亲戚的劝说下终于结束。但在颠沛流离中,所携古董文物已损失绝大部分。
宋高宗在东南沿海一带逃窜时,一度曾慌张地在海上舟居。可怜的李清照,跟随在后,从越州(今绍兴),到明州(今宁波),再经奉化、台州入海,又经温州返回越州。一路上,居然还带着那么多行李!
付出如此代价,名誉追回来没有?这真是天知道了。
她更是过高地估计了丧魂落魄中的朝廷。他们只顾逃命罢了,哪里会注意在跟随者的队伍里有一个疲惫女子,居然是在为丈夫洗刷名声?
至此,李清照已经年近五十,孤孤单单一个人,我想她一定累极了。
她一定要为至爱的亡夫洗刷名誉,但又不知道应该如何洗刷。
可怜到了极点的李清照,只要还有一点点可以容忍的余地,是绝不会再度破门而出公开家丑的。她知道一切刚刚嘲笑过她的正人君子们得知内情后,必定会笑得更响。但她毕竟更知道生命的珍贵,知道善良、高雅不应该在凶恶横蛮前自甘灭亡。因此,她在结婚三个月后向官府提出上诉,要求解除婚姻关系。
当时宋、金之间正在激烈交战,这种谣传关涉到中国文人最重视的气节问题。李清照再清高,也按捺不住了。
李清照知道宋朝的一项怪异法律,妻子上告丈夫,即便丈夫真的有罪,妻子也要跟着被判两年徒刑。但她宁肯被官府关押,宁肯案审时在大庭广众之下与无赖的丈夫对质,丢尽脸面,也要离婚。
李清照的丈夫赵明诚是一位远近闻名的文物鉴赏专家,自己也藏了不少文物。在他病重期间,曾有一位北方的探望者携带一把石壶请他过目。没想到,赵明诚死后即有谣传兴起,说他直到临死还将一把珍贵的玉壶托人献给金国。
她也过高地估计了周围民众的内心公正。他们大多乐于听点别人的麻烦事罢了,哪里会感同身受地为别人辩诬?
在国破家亡的大背景下,她颓然回想,父亲的名誉、公公的名誉、丈夫的名誉,已经摧肝裂胆地折腾了大半辈子,究竟有多大实质性的意义呢?她深深喘一口气,开始渴望过几年实实在在的日子。
她显然过高地估计了造谣者的逻辑感应能力。他们只顾捕风捉影罢了,哪里会留心前后的因果关系?
她已受不住在寒秋的暮色里回忆早已远逝的亲情时抱肩而泣的凄楚,她想暂别往昔,她想寻找俚俗。根据李心传、王灼、胡仔、晁公武等人的记载,她在思虑再三之后接受了一个叫张汝舟的军队财务人员的热烈求婚,又有了一个家。
只有世界上最老实的文化人,才想得出这种表白方式,实在是笨拙得可爱又可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