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满面啼痕拥衾倚绣榻 载途风雪收骨葬荒丘
杨杏园本来头昏,被马车一颠,人越昏昏沉沉的,一路之上,只是躺着,一声不言语。进城到了家,吴碧波叫着长班,把他抬进屋放在床上,用两条棉被盖着,然后用姜汁、红糖、胡椒三样,煎了一碗很浓的姜汤给他喝。杨杏园一路受了凉,犯了感冒,本没有大病,盖着大被,喝了姜汤,遍身发暖出了一身大汗,松快了许多,便安然入梦。这时已是晚上八点钟,何剑尘要到报馆里去了,吴碧波也有事要走,便叫长班胡二进来,说道:“杨先生今天偶然感冒,料无大碍,不过他病初好的人,总要好好照应他一声,你就拿一床棉被,在这外面房间睡,多照应他一点罢。”胡二答应了,他二人才放心走。
却说杨杏园听说梨云不好,急向里走。里面黑洞洞的,便摸索着走进去。院子里不听见一点声息,正面屋子窗户纸上,露出淡黄色的灯光,屋檐下也不知道吊着什么东西,被风吹着晃来晃去。杨杏园走不了几步,脚底下一个黑影子往前一窜,吓了他一跳。那黑影子窜在煤球堆上,把两只光闪闪的眼睛望着杨杏园。等杨杏园走近,它又跳上屋了。
这里杨杏园一觉醒来,夜已过半。睁眼一看,桌子上的煤油灯,点着小小的灯头,屋子里昏暗不明。隔屋的煤炉子火也灭了,屋子里的冷气阴阴的。在枕上听着院子里的风,一阵一阵呼呼的响,接着纸窗上就是一阵声音,好像人在院子里抓了一把沙,对着屋子里撒。他心里猜着,这一定是檐下的雪,被风吹下来了。想起檐下那梨树,在那风雪之中,那几根枯干,如何经得起,不知到明年可还能开花。再想起上年梨花如雪之时,正和梨云相逢,如今满窗残雪,和梨花狼藉一样。为时几何?美人已归黄土。想到这里,记得枕头底下,还有梨云一张小照,不禁拿起来看,只见梨云含睇浅笑,呼之欲出。看着不忍释手。恰好灯油已尽,那灯头慢慢缩小,屋子里也就慢慢昏暗,好像有个人影子。背后看,绝似梨云坐在床面前,自己身体飘飘荡荡,也好像和梨云在一处。明知道梨云死了,心想我也到黄泉路上来了吗?正是:疑雨疑云入梦遥,纸窗风雪正萧萧。灯昏被冷如年夜,蹴起离魂不耐消。
挽联上款,也写着“梨云女士千古”,下款只写着“杨杏园泪挽”。自己明知道著笔过于疏淡了,但是悬挂起来,总怕有识者看破,只得如此。祭品备好了,便一齐送到梨云小房子里来。他一走进门,便觉得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触,忍着眼泪走进上房,正中摆着梨云的灵柩,头边摆着小横桌,陈着香烛灵位,杨杏园一见,想忍住眼泪也忍不住了,抽出手绢来不住的擦,阿毛和无锡老三早忙着过来,和他将东西接了过去。把四盆梅花,四盘水果,都放在灵位面前。杨杏园亲自将挽联挂起,焚着檀香,对灵位三鞠躬,不由的一阵泪如泉涌。无锡老三坐在一旁,带数带说的哭,阿毛坐在一张矮板凳上化纸钱,也用手巾捂着嘴哭了几句。也不知是谁通出去的消息,左右隔壁的邻居,听说收殓梨云的人祭灵来了,跑来好几个妇人,在院子外探头探脑的看。这几家本都是老鸨的小房子,所以来的人里面,也有几个妓女。她们看见梨云有这样多情的少年知己,欣慕得了不得,一想起各人自己的身世,又看见杨杏园带着病容,憔悴可怜,不觉眼圈儿一红,这一个便搭讪和那一个道:“四阿姐,你听吴家姆妈,哭得作孽煞教人心里多难过。”这一个道:“可不是吗?我的心肠是最软的。”说着便拿手绢去擦眼睛。杨杏园一见院子外有许多妇女看他,难为情得很,便避到里面屋子里去,叫着娘姨过去,问些梨云临危时候的话。无锡老三也收了眼泪和他说话,不住的道谢。娘姨便问择定哪日安葬?杨杏园道:“年冬岁毕,这短命鬼的灵柩放在家里,邻居是不欢喜的。好在义地里安葬,是没有手续的,只要通知一声,明天将杠夫雇好,就是后天罢。”无锡老三胆子是最小的人,说起鬼来她就怕。梨云虽然叫她一声姆妈,又不是自己养的女儿,棺材放在屋里,她晚上死也不敢进来,只到厢房里去睡,巴不得马上就把棺材抬出去。杨杏园说是后日就抬走,她极力赞成。阿毛不知道她害怕,还说道:“也要看看日子吧?”无锡老三道:“而今民国时代,不讲究这些。”阿毛道:“我还打算打扫打扫屋子呢!这样一说,也可以不必了。”杨杏园本来想在梨云灵位前,多徘徊一刻,听见她们这些话,又好气,又难过,对着梨云的灵柩长叹了一声,就回去了。
和衣而睡,本来就不舒服,加上又是个生地方,看着这一间小屋,对着一个病人,不免生起种种的感触。这时杨杏园心猿意马,哪里睡得着,睡了一会,仍旧坐了起来,便靠住床架子坐着。那边梨云忽然伸出一只手来,放在棉被外头。杨杏园赶快过去,将她的手轻轻的扶进被里去。谁知这样一动,梨云倒醒了。她道:“姆妈,给我一点茶喝。”杨杏园赶忙就在温水壶里倒出半杯茶,送到梨云枕头边去。梨云微微的抬起一点儿头,把嘴就着杯子喝。一眼看见是杨杏园,便道:“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里。我睡得糊里糊涂的时候,好像听见你说话,你来了好久吧?”杨杏园道:“我已经在这里一夜了。阿弥陀佛,你也醒过来了,你这时觉得心里怎么样?”梨云道:“这时候,心里倒也清爽。”杨杏园道:“你还要茶不要?”梨云摇摇头,仍旧睡下。杨杏园将茶杯子放下,索性便坐在梨云床头边陪她说话。梨云这才明白医生给打了一针。便对杨杏园道:“你别看我年纪轻,我心里什么事也都明白。我看我的病,决计是好不……”说到这里,眼泪像抛珠一般的落在枕头上。杨杏园便安慰她道:“你不要伤心,越伤心就病越要加重。我已经和你姆妈商量好了,明天送你到医院里去。”梨云道:“你这番好意,我心里很谢谢你的,不过我是没有望了。”说着默然不语,眼泪陆陆续续的在脸上流到枕头上去。伸出一只手来,扯着杨杏园。杨杏园在身上取出一条手绢,替她擦眼泪,一面握着她的手,心里也是说不出来的难受。梨云问道:“现在几点钟了?”杨杏园道:“现在已经三点多钟了。要是在夏天,就快天亮了。”梨云道:“她们都睡了吗?”杨杏园道:“她们也没有去睡好久,实在是熬不住了。”梨云将杨杏园的短棉袄一拨,看见他腰上系着一根古铜色的丝带,说道:“你这根带子颜色很好,我很喜欢,你换给我罢。”说时她伸手到被窝里去,将自己一条宝蓝色的丝带拿了出来,给杨杏园。杨杏园明知她的用意,连忙就将带子换了,把自己的交给梨云,梨云也拿进被里去系上。谁知气力实在不足,就是劳动这么一下,喘气就喘作一团。杨杏园替她将棉被盖上,又按了一按,说道:“你耐烦一点罢,不要胡思乱想。”这时,自己觉得眼睛皮也有点涩,伸着两只手,打了一个呵欠,就在脚头歪下。刚要盖上被,梨云翻转一个身来,说道:“你来,我有话说。”杨杏园又只得坐到这头来,梨云伸出一只手,握着杨杏园的手,好像要说话,好久又没说出来,两个人默然无语的,四目相视。停了一会,梨云道:“你的心事,我现在十分明白。我是个一身无主的人,没有什么报答你。”杨杏园道:“你不要说这些话,说起来了,又要伤心。你还是好好的睡觉,等到明天,我送你到医院里去,快点把病治好。”梨云道:“你可知道,前些日子,你怪我,是错怪了。”说着长叹了一口气。杨杏园看见她病得这个样子,说出这句话来,也惭愧得很。说道:“我也后悔。”说着,替她将耳朵边的乱发理了一理。低下头轻轻的说道:“等你病好了,我再想法子。”梨云叹了一口气道:“那也看造化罢了。我有一桩事托你,你可能替我办到?”杨杏园道:“你只管说,凭我的力量去办。”梨云道:“我还有一个娘在苏州,你是知道的,请你写信,叫她赶快来。我知道,我是好不了的,母女能见一面,那是很好,就是见不了面,也好来替我找一块土把我埋了。㑽子里的人,都是用四块板装起来,乱丢在南下洼子里的,我看见过两回,真是作孽煞。不想我……”说到这里,眼泪再也禁不住了,又呜咽着哭起来。杨杏园无论怎样心硬,听了她这一番话,也禁不住洒下眼泪。便说道:“你的病,还不那么重,不要往窄路上想。叫你母亲来可以不必。你放心,你万一怎么样了,这个事情,也不至于连累你可怜的娘。我难道就忍心……唉,但这是绝对没有的事,不要胡说了。”梨云呜咽着道:“你的话,我也明白了。我说句不害羞的话,我就把你当自己的阿哥一样,我死了,你若是能替我殓葬起来,我在阴司里也保佑你。你在北京,虽然会常常到我坟上去看看,但是你总是要回南边去的,我到底还是个孤魂野鬼哟。”梨云呜呜咽咽这样说下去,虽然一大半是小孩子话,偏偏句句都打在杨杏园心坎上。说道:“你既然这样说,我索性不顾忌讳了,你真要怎样了,我一定送你回南,我祖坟旁边空出一丈地来,你先占五尺,将来那五尺就是我的。不过祖坟边是不能容外姓人的,我可要做些对不住你的事。”梨云听了这句话,反而住了哭,当真把这桩事商量起来,一边哼着,一边说道:“我也顾不得高攀了,能这样,我还有什么话说?不过我是㑽子里的人,不敢做人家的正室,你将来娶了太太,养了少爷,你少爷上坟的时候,叫我一句阿姨罢。”梨云说时,不觉得累人,话一说完,又累的上气不接下气,喘将起来。那外边阿毛翻了一个身,模模糊糊的说道:“哎哟,杨老爷还没有睡吗?”说完这句话,她又睡着了。杨杏园恐怕她听见了这些话,自己很不好意思,也就没有往下说。坐了一会儿,梨云又慢慢的睡下去。自己身子觉得撑不住,也就在脚头倒下睡了。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一看手表,已经九点多钟了。无锡老三和阿毛都已经在屋子里。杨杏园道:“我模模糊糊一闭眼睛,就睡熟了,你们醒了,怎样不叫我一声?”阿毛道:“我们也是刚起来呢,反正还早,让您多睡一刻儿罢。”杨杏园一看梨云,又睡得很昏沉的样子,不像晚上那样神志清楚。连忙穿起皮袍来,要了一点水,胡乱擦了一把脸,茶也没有喝,匆匆的就要走。对阿毛道:“我先回去一趟,回头我到医院里去,将房间看好,就雇汽车来接她。至迟一点钟,我准来。”说毕,便走了出来。
到了第二日,雇了十二名杠夫,前去抬灵,自己雇着一辆马车,随着跟到梨云小房子门口来,自己也懒得再进那个门子,就坐在车上等着。一会儿工夫,只见吴碧波、何剑尘坐着两辆人力车,飞快的赶到门口停了。杨杏园便在车上招呼道:“在这里。”他们走过来,隔着车子窗户站着,都埋怨着道:“你这事怎么一点儿不告诉我们?我们刚才到你那里去,才听见说的,就赶来了。许多朋友,都要送殡,还有人主张开追悼会呢。”杨杏园道:“我和她也不过相逢沦落,一番朋友的交情,我收葬她,尽其心之所安罢了。要大闹起来,岂不叫人家肉麻?”何剑尘道:“虽然这样说,像我和碧波,你不应该不通知。”杨杏园道:“不是不告诉你们,我就怕你们说了出去。既然来了,不可埋没你们的盛意,就同坐这辆车,送她一程罢。”吴碧波道:“你为什么不进去?”杨杏园道:“少见这些龟鸨,少生些气。我已经和她们没关系了,进去做什么?”说着话,让他们进车来坐着。这时,街上电线杆上的电线,呜呜的响,天色黑沉沉的,已经刮起风来。街上行人稀少,空荡荡的,清道夫泼在地上的水,和土冻了起来,又光又滑。杨杏园在车里伸头一望,云黑成一片,天都低下来,一点日色没有,却有一阵乌鸦从头上飞过去。赶快缩回头来说道:“哎哟!冷得很,怕又要下雪。”三个人在车里坐谈了片刻,大门里面一阵喧哗,灵柩已经抬了出来,马车便跟在后面,慢慢的走。
杨杏园一看手表,已经两点多钟,对无锡老三说道:“不早了,我要回去了,明天早晨再来。”无锡老三道:“这个时候,外边冷得很,又是黑漆漆的,怎样走呢?你要不嫌脏,我就拿条新被来,在老七的脚头歪一歪。要不然,叫阿毛来,我们三个人打小牌。明天早上,还得请你费心,送老七到医院里去。”阿毛笑道:“三个人怎样打牌?人家明天还有公事,让人家休息一下罢。”杨杏园却踌躇了一会子,说道:“我还是回去罢。”阿毛道:“杨老爷的车夫,我已经打发他回去了,免得人家受冻。难道杨老爷自己走了回去吗?”杨杏园笑道:“也好,你们熬了好几夜,辛苦了,我替你们一夜罢。”阿毛听他这样说,便在对门无锡老三房里,抱了一床干净棉被来,卷了个小筒子,放在梨云床外边。口里一边说道:“这几夜都是我陪着七小姐睡,身都不敢翻呢。”杨杏园道:“今夜呢?”阿毛道:“反正烧着炉子的,我就拿一床棉被,在这外边屋子里躺椅上睡罢。七小姐喊起来,要茶要水,也方便些。”这时,无锡老三已经打了几个呵欠,擦着眼睛,和杨杏园道:“对不住!我先要睡了。”说着扶着门出去。阿毛也就在外面躺椅上,铺好了棉被。杨杏园在里面屋子里,先还听见阿毛辗转翻身,一会儿呼声大作,也就睡着了。他将皮袍子脱了,穿着棉裤棉袄也在梨云脚头睡下。
这时,天越发暗得紧了,半空飘飘荡荡,已经下起雪来了。这义地本在永定门外,在一片旷地的中央。灵柩走出外城来,一到旷野,雪更下得大。杨杏园从车里往外一看,早些日子留下的残雪,东一片,西一片,兀自未消,加上这一阵大雪,路上又铺成一片白,路边苇塘子里,收拾未尽的败芦被风一吹,又被雪一打,只是发出那种瑟瑟的响声。这大雪里,路上哪有一个人走路?静悄悄的,惟有那班抬灵柩的杠夫,足下踏着积雪之声一阵一阵的可听。这风虽然是从后面吹来,那风刮着,只是在马车面前打胡旋。那雪越下越密,变作了一片雪雾。远处的村庄树木,在这雪雾里,只看见些模糊的黑影。就是近处的村庄,在雪里也是声息沉沉,不见一点响动。有些乌鸦喜鹊,在庄前地上找食物,看见人来,便哄的一声飞了去。杨杏园对吴碧波道:“记得上年清明节,我们一路骑着驴子回去,翠柳红杏,随路迎人,看着多么有兴趣。今天大雪里,重过此地,真是恍如隔世。明年的清明,我是要来的,人生聚散无常,不知道那个时候,我们再能够同坐着一辆马车前来不能?”吴碧波道:“清明到如今,也不过两三个月,何至于有什么变动?”何剑尘道:“这话不然,譬如半月前,谁想到会把活泼泼的梨云,在雪地里抬到永定门外来。半个月后,又安知不要抬我呢?”杨杏园道:“你这话诚然。这几天我把世事简直看得淡然无味,正是起了许多感触。”他们说话时,约莫又走一个钟头,那雪才渐渐的住了,风也小了许多。再从车里往外一看,只看一白无垠,一行十几人,简直在银装玉琢的世界里走。这时风雪既住,一行人也走得快些,不多一会,已到义园门口。那一带白粉墙,还是那个样子。不过那一片柳林,萧疏的枯条上,粘着白雪,大不似春天那种摇曳多情的样子了。
不到三十分钟,外面敲门。杨杏园道:“阿毛,你去开门,大夫来了。”阿毛赶忙走出去,不一会儿,只听见院子里的得的得的一阵皮鞋响,接上有一个人喊道:“杏园!”杨杏园连忙答应道:“呵!是是,我在这里。”阿毛早把刘子明引了进来。杨杏园道:“对不住!深夜严寒,把你请出来。”刘子明笑道:“我本睡了,看见你的名片,早就明白,不敢耽搁,披了衣服就来了。”杨杏园笑道:“这实在是对不住,我知道你喜欢吃西菜的,过几天之后,我再来奉请。”刘子明一面脱身上的西装大衣,一面说道:“我们做的是这种职业,能说半夜就不替人看病,叫病人等天亮吗?”说着大衣脱下,穿着短窄的西装,复又除了手套,把两只手掌伸开,使劲擦了几下,走到床面前,对梨云脸上看了一看,又伸手在她额角上摸了一下,便回转头对杨杏园道:“请你把她胸面前衣服解开。”杨杏园听了这话,踌躇得很,嘴里吸了一口气。无锡老三在旁边看见,早会意了,便道:“这也不要紧呀,还是外人吗?”这句话说得杨杏园越发不好意思。刘子明又含着淡淡的笑,一再望着他。杨杏园低着头不管那些,走上前将棉被揭开一角。梨云正仰着身子,昏沉沉的睡着,杨杏园便将她上身的水红绒紧身纽扣儿解开,里面是件红条格子布小嵌肩,那嵌肩紧紧的缚在身上,上面一排白扣子,足有十三四个。杨杏园缩住了手。刘子明道:“还要解呀。”杨杏园只得再去解,谁知这扣子扣得十分紧,解起来费事得很,手指头不能不按在梨云的胸上。梨云仿佛有点知觉,睁开眼睛看了一看,赶紧把身子往里一翻,把手在胸前拨了几下。无锡老三走近前来,一面给她解纽扣,一面说道:“阿囡,大夫来和你瞧病来了,你等大夫看一看罢。”梨云还是昏沉沉的,依然半仰身体,让无锡老三将嵌肩解开了。这时刘子明过去听了一会脉,看了一看梨云的身上,又取出一只小测温器,放在梨云口里。一会儿刘子明将测温器取出来,就灯光下一看,随口说了一句道:“可是病重得很。”杨杏园听见医生这样说,便问道:“是什么病?”刘子明道:“照我看怕是小肠炎。治得早,原是可以好的,现在迟了,可是很费事。刚才我诊她的体温,已经三十九度多,病人怎样受得了。现在且打一针,减少她的痛苦罢。”说着,便在提来的皮包里,拿出药针药瓶之类,在梨云腹部上打了一针,梨云好像不觉得,仍是昏昏沉沉的睡着。杨杏园问医生道:“我打算送她到医院里去,你看怎样?”刘子明道:“送到医院里去,自然比在家里好得多,但是不妨过了明天再说。”说着他收拾东西自去了。
这义园里面,杨杏园早一天已经派人来挖掘坟地,铺垫石灰了。所以梨云的灵柩抬来,进了义园的门,一直就抬上坟地。杨杏园和吴碧波、何剑尘下了马车,三人一路走进义园。那位姓王的管理员,却早迎接出来,请到那黄土壁矮屋子里去坐。那管理员对杨杏园吴碧波道:“您二位是我认识的了。”又指着何剑尘道:“这一位呢?”吴碧波正色说道:“这是何总裁。”管理员吃了一惊,大悔不该乱指,咳嗽了两声,然后满脸堆下笑来,问吴碧波道:“这位大人在哪衙门里?”吴碧波道:“币制局。”管理员连忙对何剑尘一拱手道:“这地方实在不恭敬,只好请大人委屈一点。”连忙拿出三个茶杯子,用衫袖把它擦了,亲自到隔壁厨房里去拿开水。依着厨房里那个秃子园丁,他要提开水壶进来。管理员对他一翻眼睛道:“你这种死下作东西,一点不知上下,眼睛瞎了,你总也摸得出高低来。今天来的那三位,有一位总裁在里头,你也配去沏茶吗?这总裁是特任职,就是前清一二品的地位,和他说一句话,都有三分福气。我站在他面前,兀自身上流汗呢。”那园丁吓得哑口无言。管理员提着开水壶,便自上这边屋子来。一进门,一看人都不见了。他一想,一定是上坟地去了,便又在箱子里翻出一件黑布马褂穿上,也跟着上坟地来。见杨杏园三人,站在雪地里看土工筑坟,坟穴面前,烧着纸钱。他遥遥看见何剑尘对坟穴脱帽鞠躬,便走上前来,不问三七二十一,在雪地上跪下去,对着坟穴磕头。头磕毕,便请人进屋去坐,说是外边太冷。但是三个人都没有理会。
杨杏园走到床面前,伸手到棉被里去一摸梨云的手,热得像火炭一样。双目紧闭,脸侧着睡在枕头上,那两面灰白的瘦腮,这时转着淡红色。伸手摸摸她的额角,也是十分热。杨杏园俯着身子,按着梨云的额角,接连轻轻的叫了两三声老七。梨云微微的睁开眼睛,哼了一声又闭上。杨杏园回转头来对无锡老三道:“这个样子,人都昏迷了,迟医一刻,病重一刻,要是等明天送到医院里去,还不知道病到怎样呢?”无锡老三捧着那管水烟袋,老也没有放下,又在桌上瓶子里,取了一根纸煤点着,接上抽烟。杨杏园说了这句话,无锡老三吹着纸煤,将装上的烟,低着头深深的吸着,一句话没说,呼哩呼噜,水烟袋直响,一口气将烟吸完,把烟喷出来,才皱着眉毛道:“这夜静更深,有什么法子呢?”杨杏园道:“夜深倒不要紧,我有个熟大夫,就住在这条街前面不多的路,可以先请他来看看。你们这里有现成的笔墨没有?”无锡老三道:“我们这儿哪里有那样东西呢?”杨杏园道:“铅笔也没有吗?”阿毛道:“我倒有一支画眉毛的铅笔,可以使不可以使?”杨杏园笑道:“使得。”娘姨便在镜台抽屉里翻了一起,翻出一支一寸来长的铅笔,递给杨杏园道:“就是这个,行不行?”杨杏园笑着接了过来,一面在身上拿出皮夹子来,在里面取出一张自己的名片,把名片按在桌上,将铅笔湿了一点剩茶,便在上面写道:“子明先生,兹有……”写到有字这里,忽然停住了笔,想到:“这下面写两个什么字呢?兹有友人吗?不对。兹有亲戚吗?更不对。兹有什么呢?”阿毛在旁看见,问道:“什么事为难?怕大夫不会来吗?”杨杏园便笑着把意思告诉了她。阿毛笑道:“这也不要紧,就说自己相好得了。”杨杏园笑道:“没有这样的称呼。”想了一想,只得写着“兹有梨云校书,身染重病,今晚已极危险,弟在其私寓探疾,望发仁慈,来此一视”。写完便递给娘姨道:“你把这张名片交给我的车夫,叫他到刘先生那里去,他就知道。”娘姨拿着名片去了。杨杏园便和他们坐在房子里闲谈等着。
这坟地正在两株树边,杨杏园靠着树,眼看土工将土往梨云棺材上堆去,心想碧玉年华的美人,从此就和黄土同化,永不见天日了。人生至此,还有什么意味?由此想到一切美人,想到自己,眼光直了,人也呆了。树上积雪被风一吹,往下直筛,杨杏园的帽子上大衣上,铺了一层很厚的白粉。那夹着雪阵的寒风,格外砭人肌骨,杨杏园不觉打了几个冷战。就是吴碧波何剑尘也觉寒风袭人,有些站不住。便拉着杨杏园道:“外面太冷,我们屋里坐罢。”杨杏园惘然若失,一点儿不能自主,随着脚步跟他们走,再进那矮屋子。那位王管理员这一会儿就更忙了,先斟上了一杯茶,弯着腰双手捧着送到何剑尘手上,然后满脸堆下笑来,说道:“总裁大人,尝尝我们这个土味儿。”何剑尘含着一口茶,被他一叫总裁大人,禁不住要笑,噗哧一声,把茶喷了一地。只得假装着咳嗽,低着头咳个不休。管理员以为茶里有什么东西,把他嗓子扎了,急得满脸通红,一句话说不出,在一旁只搓手。所幸何剑尘咳嗽几声,也就好了,管理员心里一块石头,方才落下,赶忙又张罗着和吴碧波杨杏园倒茶。何剑尘目视吴碧波微笑不言,吴碧波却板着面孔一点不笑。他说道:“总裁!这乡下的茶水,却是别有风味呢。”何剑尘心里骂道:“你这个促狭鬼,真是淘气。”他们正在这里玩笑,杨杏园却心里十分不受用,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头忽然昏起来。何剑尘看见,便道:“杏园!怎么了,你有点不好过吧?”杨杏园道:“是的,心里只是要吐,头昏得很。”说着便伏在一张桌子上。吴碧波道:“你既然不好过,我们赶快回去罢。”杨杏园道:“我还要到坟前看看再走。”说着便东摇西摆的站起来,走了出去。这时,天上又在下雪了,他脚步本不稳,在雪上一走一滑,一阵耳昏眼花,站立不住,便倒在一尺多深的雪堆里。何剑尘吴碧波在后跟着,都吃了一惊。屋子里的园丁,看见有人跌在雪里,赶忙跑上前,将杨杏园扶起。何剑尘吴碧波也赶上前,便问他怎么了,杨杏园摇摇头道:“心里难过。”何剑尘知道是中了寒,把他抬进屋去,给他一碗开水喝了。杨杏园喝了一口,一阵恶心,反而大呕起来。吴碧波道:“在这里总不是事,快把他送回去罢。”便向王管理员借了一条被铺在马车里,将杨杏园扶上马车,把被给他半垫半盖着,叫马车夫快点走,到家多给他几个酒钱。马车夫听他说多给钱,就极力的打着马走。
杨杏园走进屋子去,床上盖着棉被,梨云已经睡得昏昏沉沉地,无锡老三哭丧着脸,背着灯捧着一管水烟袋不住地抽烟。她看见杨杏园走进来了,勉强放下笑容,站了起来。杨杏园道:“病怎样了?”无锡老三道:“恐怕是不中了。”这时阿毛正走进来,便指着她道:“白天她和我说,杨老爷打算送阿囡到医院里去,我说哪有这样的道理?自己家里运气不好,怎样倒破费人家,领人家这大的人情呢?”杨杏园道:“那倒不要紧。老实说,只要把人的病治好了,人情不人情,以后我们还没有来研究的日子吗?”无锡老三道:“我也是这样想,杨老爷是最疼阿囡的,恐怕人家嫡亲的阿哥,也不能这样待他的妹妹。以后她病好了,叫她再谢谢杨老爷罢。事到如今,我也不能客气了,所以只好厚着脸,请杨老爷来设个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