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两地缠绵旁人暗结网 半生倜傥知己故谈狐
张济才把他送走了,然后走回卧室来。秋云手上捧了一本十字布挑花的册子,在那里翻弄着,而且还有一只手撑了桌子托住她的头,表示着很无聊的样子出来。张济才道:“别闷了,睡一觉吧!晚上桂英来了,咱们打小牌。刚才赵老四来了,我想他无事不登三宝殿,准有什么事来找你来着。我说你不在家,把他打发走了。”秋云笑道:“小王来干什么?”张济才道:“真怪,这孩子有点着了桂英的迷,来了没一点事,言前语后地,总不免谈到她身上去。他又不敢直说,吞吞吐吐’闹得我倒莫名其妙,难道这孩子,也想吃天鹅肉?”说时,就看着秋云的脸色。
秋云道:“你望着我干什么?桂英不是我的亲姊亲妹,小王也没有什么为非作歹的事,他要想她,让他想去就是了。”张济才道:“不是那样说。因为我说一回,你好像说是小王不够那个资格。可是桂英眼睛里,倒也不见得瞧不起小王。也许他们都有意思了。”秋云笑道:“以先我是不大相信,现在我有点疑惑了。刚才你在前头说话的时候,桂英打过电话来了,说是闷得很,那场牌究竟打得成打不成呢?我说一定要打牌做什么?晚半天你就到我这里来吧,王先生也会来的,大家谈谈不好吗?你猜她说什么?她说王先生准来吗?你别冤我。我问她,他不来,你就不来吗?她就骂了声缺德,在电话里笑了起来。”张济才笑道:“这样说,她也有意思了。咱们闹着他们玩玩不好?”
秋云望了张济才那个胖而且黑的大脸蛋子,鼻子耸了一耸,微笑道:“就凭你!”张济才笑道:“你总是瞧不起我,好像我什么都不行。”秋云道:“你不想想桂英是个什么角色,能够让人随便地和她开玩笑吗?”说到这里,颜色正了正道:“假使她真愿意嫁小王的话,我们倒不妨出来和她做一个媒。这里就是一层我不放心,小王平常是不听戏不捧角的,老实说,唱戏的,和平常人家的大姑娘,可有些不同,他肯娶这样一个人做媳妇吗?”张济才笑道:“我也不是他肚子里的混世虫,我知道他的意思怎么样?”秋云皱着眉道:“你瞧,我和你正正经经地说话,你又不老实起来了。”张济才道:“回头又要说我拿话驳你了。你也是个唱戏的姑娘,怎么一夫一妻的,我会把你讨了来呢?”秋云道:“哼!那也是我罢了,别人肯像我这样,在家里做大奶奶吗?”她说着这话,脸上虽是发着微笑,可是依然有些牢骚的样子。
张济才只怕她的不平引了起来,连连拱手道得,得,谈别人的事,咱们自己别抬杠。小王这孩子,我倒知道,是个实心眼儿。以前他想一个街坊的姑娘,人家是有了婆家的,想不到手,他也没告诉别人,也没托别人想什么法子,闷闷不乐,有半年之久,后来那姑娘出了门子,他还常绕道到人家门口去瞧瞧。当时没有人知道,过了两年,他才告诉人,你看他傻是不傻呢?他现在既然迷起桂英来,我看只要桂英能嫁他,怎么着他也肯将就。”秋云听他如此说着,想了一想道:“我也认识他这人了,性情也好,心眼也好,就是桂英的妈,不知道肯不肯?”张济才道:“要是说嫁给人做一夫一妻的话,我想有小王这样的角色,那总还可以,自己在外面混差事,每月可以混百十元,两口子过中等人家日子,大概是够了。万一事情丢了,他在老家还有好些个产业,一辈子的日子,都不必发愁的。”秋云道:“你那些话,都是废话。只要桂英愿意嫁他,决定不唱戏,她母亲就怎么着反对也不成。你想,桂英要是不唱戏的话,她妈养了这么大一个姑娘在家里做什么?今天等桂英来了,我先探探她的口气。和人介绍婚姻成功,那总是好事。”
张济才见秋云已经都有了促成的意思,自己更落得做一个现成的红娘,便打一个电话到交通部路政司,找着玉和说话,说是今天晚上,在自己大菜馆里叫几样菜回来,请他来吃饭。玉和在电话里说:“若是为了请我一个人,就用不着那样费事的。”张济才笑道:“当然不是请你一个人。”玉和说:“还有谁?”张济才笑道:“一个人请客,还要向客报告,请的是些什么人吗?我就是这个样子办,你爱来就来,不爱来就听你的便。”玉和只得笑着道:“我来我来,我一定来。”
自桂英在一番唱戏之后,忽然伤心落泪,她母亲朱氏和赵老四都莫名其妙,无法劝解。她哭了一阵子,感觉得也是太无意思,就自己在身上掏出手绢,揉擦了一阵子眼睛,在床上便躺下,仰着脸向屋外面的赵老四道:“对不住,今天心绪不好,不唱了。”
赵老四当然是跟着她的话转,她说是不唱了,就不唱了,于是站在房门口笑着点了个头道:“好,您休息休息,明天什么时候来?”桂英道:“我嗓子太不行,这碗戏饭,恐怕吃不成了。再说了!”朱氏由床上望到赵老四脸上,不知道要用什么话来转这个弯,便道:“四哥!你明天比这晚一点儿来也就行了,是不是?”说着这话,就把眼光向了桂英脸上望着。桂英也不理会她母亲的话,一个翻身,掉头向里而睡。
朱氏本想和她再说两句话,看她那个样子,由悲愤而生气,却是不大好惹,有话大概也不能在这时候去说,只得悄悄地走出屋子去。堂屋里桌上放着有烟卷,朱氏拿起一根烟卷来,擦了火柴抽着,斜靠了桌子偏了头,在那里想心事,口里是不住地阵阵向外喷着浓烟。看到赵老四坐在靠门的一张椅子上,她就一把抓了烟卷与火柴盒子,一齐放到桌子边上,向他道:“抽烟吧。”赵老四也是心中说不来怎样的不安。朱氏叫他抽烟,他就拿起烟卷来抽烟,也是靠了椅子背,偏了头在那里想着。两个人都快把一支烟卷抽完了,赵老四才提起了胡琴口袋,起身告辞。朱氏跟在后面送到门口来,回头看看,没有人跟在后面,便低声道:“她自从由郑州回来以后,老是心不顺,我也没有法子相劝。这件事只有程秋云可以说说她,你抽空到秋云那里走上一趟,看看秋云是什么意思。若是她肯劝劝我们大姑娘,这事就好办。”赵老四道:“对了,我也这么样子想,除了程老板,别人也劝她不过来。我这马上就去,你听我回信儿吧。”
赵老四提了胡琴袋,一点也不踌躇,径直就来拜访程秋云。他和张济才,以前也是熟人,所以到了这里来,也并不费什么事,一直就走到里院客厅外面,先扬声叫了一声张三爷。张济才在玻璃窗子里看到了他,便道:“老四!久不见了,进来吧。”赵老四一掀门帘子,迎着张济才请了个安,却看到屋子犄角上,坐着个青年,见有人进来,便笑吟吟站起来相迎。张济才介绍道:“这就是王玉和先生。”又向玉和道:“这就是给白老板拉弦子的赵四哥。”玉和道:“哦!白老板的师傅。俗言道得好,红花儿虽好,也是绿叶儿扶,我想着,白老板成名,大概也得了赵四哥的力量不少吧?”
赵老四得了人家这一阵恭维,心里非常愉快,就笑道这位王先生真是客气,你想,我们是靠人为生的,人家不唱,我就是把胡琴拉出一朵花来,也是枉然。现在白老板要不唱戏,我正着急,不知道怎么办呢?”张济才道:“对了,这几天在这里谈着,她像很灰心,不愿登台了。可是昨天对着我说,试一试也好,干个两三月,就不唱了。我们还说笑来着,是不是要挣嫁妆钱来,她也笑着承认了。”赵老四道:“她不打算找主儿吗?谁呢?”
在这个电话打过之后,张济才笑着向秋云报告,两手一拍道:“我已经撒下网,静等两个鱼儿入网,你瞧着到了晚半天,这台戏就上场了。”秋云也是一时高兴,觉得把桂英的婚事办成功,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唱戏的时候,彼此是很好的姊妹伴,出了阁又是拜把子的妯娌,这就更显得亲热了。于是笑着向张济才道:“这件事虽然是有趣,可是咱们得规规矩矩地进行,若是闹玩笑似的一说穿了,大家不好意思,真会要把人家要成功的事都会弄坏来,那可遭罪。”
张济才呵呵笑道:“这还遭罪吗?我可得好好办,到了腊月二十三,灶神上天奏一本,说是我张某人为人不坏,得给我一点好处。”这句话没说完,却听得院子里有人答道:“哟!还要灶神爷上天奏本,给你好处啦。你还缺什么呢?送子娘娘给你们送个大胖小子来吧。”秋云向着玻璃窗子外面一看,正是白桂英来了,等她走进屋里来,便笑着瞪了她一眼道:“一个大姑娘家,站在人家院子里这样瞎嚷,什么意思?惹我生起气来,我真端出姐姐的牌子来,大耳刮子量你。”桂英笑道:“你还说人啦。两口子在屋子里闹着玩,只管放出声音来嚷道,嚷得院子外都听见,你还要说人家呢?”秋云道:“你在院子外就听见我嚷,你说出来,我们嚷了些什么?”桂英道:“我只听到大姐夫说了灶神爷上天奏一本,我就嚷起来了。若是听个有头有尾,我就在院子里站了好久了,那我还算个人啦。”
张济才站在一边,心里可就想着:“我的话若是让人家全听去了,倒有些不便。现在看桂英的神气,不像是听到了什么”,便笑道:“我刚才和你姐姐闲谈来着,说是你们以前唱的戏,无非都闹的是因果报应,戏是好,可是有些人不愿意听,说是听你们的戏,是受教训去了。”秋云向张济才丢了个眼色,笑骂道:“废话。我们屋子里来了女客,爷们在这儿嚷着,什么意思?请吧。”张济才微微一笑,自走开了。
秋云拉了桂英一只手,同在一张沙发椅子上坐下,笑道:“我现在很可惜一件事,当年我唱戏的时候,怎么不把《盘丝洞》这出戏唱一唱。”桂英道:“为什么到现在你还可惜那出戏?”秋云靠了靠椅子背,眼睛斜望了她一下微微地笑着。桂英道:“你又捣什么鬼,向我这样笑着。这些话,一定有意思在内,我倒想不起来。”说着就昂起头来想了一想。秋云道:“那有什么想不起来的?你想,那七个蜘蛛精,把网结了起来,就是像唐僧那样的好人,也不怕他不进圈套。当年要是我会唱这出戏,我不定要一网打起多少人,现在可不行。”桂英笑道:“你悔什么?你网着了一个。”
秋云还没有答话,只听到张济才在外面嚷道:“老爷子叫你有话说,你到后面去看看吧。”秋云走出来,向后进走,张济才在身后跟了来,拉她的衣服轻轻地道:“嘿!先前你怎么告诉我来着,让我不要乱说。现在你就可以和她瞎开玩笑。”秋云道:“你知道什么?我要是不带着开玩笑,怎么探得出她的口气来?我和她上十年的姊妹,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我自然知道。你倒好,有话对我说,说是老爷子找我,比我长一辈了。”
张济才头上戴着小帽子的,用手箝了帽疙瘩,揭了起来,一手在秃头上乱抓,抓着头皮,飞雪花似的乱舞,就笑道:“我知道是谁呢?反正有那么一个人吧!”说着,显出很踌躇的样子,望了王玉和一眼。王玉和倒不觉红了脸,便伸手到袋里去掏烟卷,搭讪着,就把这个岔儿牵扯过去。
赵老四是个土混混儿,在社会上混得油而又滑的人,这样尴尬的情形,如何不看出个两三分来,便道:“照说呢,白老板那个岁数,要是出门子的话,也适当其时。可是她家里人,全指望她唱戏来养活着,她要是不唱戏了,可真是大糟其糕。出了门子,别管是不是咱们梨园行,将来生个一男二女的,还要料理家务,哪里腾得出工夫来唱戏。依我说,再露个一两年,大家都别像以前一样,到手就花,现在好好地攒上几个,留着过下半辈子,怎么也比凑合着过日子强吧?”
张济才在他那颗肥而且大的脑袋上戴上小帽子,两手十个萝卜似的指头互相拧着搓了两下,微微地在黑脸上泛出浅笑来。
玉和站起来向壁上挂的钟看了一看,笑道:“没有什么事了吗?我该上衙门去了。”张济才笑道:“晚上来打牌。”玉和笑道:“说了好几回了,这牌老打不成功,我也不想打了。”张济才一时不曾留神,向他道:“我也约了白老板好几回,都没有约成功,今天她下半天准来’我把她留着,咱们一定打八圈,不完不散。”玉和向赵老四偏看了一眼微笑着:“今天晚上,我有个约会,也许不能来呢。”赵老四听得很清楚,只当不知道,手指头上夹着一根烟卷,满屋去找火柴盒子。张济才和玉和说着话,将他一路送出大门外去。
过了一会,张济才进来,先向赵老四道:“这个人是我把弟,差不多天天上我这儿来。我有点事情,要托他办一办。和桂英在我这里会到一回,这个人很忠厚的,你看怎么样?”赵老四点点头道:“对了,倒是个老实样子。您太太不在家吗?”张济才道:“她上市场买东西去了,还没有回来。你要找她吗?”赵老四道:“我没有什么事找她,我不过打这门口经过,顺便来看二位,不在家就算了,我也没有什么话说。”说着,站起身来道:“我给你告假’改天见吧。”一面说着,一面向外面走,张济才跟着送到大门口来,及至两人要告别了,才向赵老四笑道:“咱们都不是外人,我有一句话,要叮嘱你,你千万别把白老板在这里打牌的事,回去对她老太太说。我倒不怕她别的,她那个碎嘴子,我可是受不了。”赵老四笑道:“三爷!你把我当三岁无知的小孩子啦,这个我有什么不明白的?咱们不给人家息是非,还替人家生是非不成?再说,你这儿也不是外人,白老板在您这儿打个小牌玩儿,那要什么紧?”张济才见他表示太好了,倒觉得他为人不错,一手握了他的手,一手拍了他的肩膀,笑道:“你这才是好兄弟,哪天有工夫,我邀你喝上一壶。”赵老四连连道谢,表示着满意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