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两地缠绵旁人暗结网 半生倜傥知己故谈狐
张济才道:“啊哟!化妆到了她那个样子,那可不易,怎么连胖和瘦都能变呢?”秋云坐在他对面,也是抿嘴微笑。玉和一想,便道:“那原是个大仙。”秋云道:“是个大仙就难怪了。大仙要什么有什么,干吗唱戏呢?”玉和道:“当然有她的作用。做大仙的人,都是倜傥不群的。”张济才用手搔着连鬓胡茬子道:“什么叫倜傥不群,这个我可有些不懂。你别抖文,行不行?”玉和道:“那就是白老板刚才说的话,浪漫。这大仙唱戏多年,也不免有些应酬,可是人家都把她当个不好的人。后来有个修炼多年的冷道人,看出她的真心,料着她是试探人心的,就诚心诚意听她的戏。有了两年之久,那道人总是恭恭敬敬地在台下听戏,没有别的举动,后来那大仙就超度了那个人,一同到深山去炼丹修道,得成正果。”秋云道:“故事不错,可惜情节太简单了,这出在什么书上?”玉和道:“出在《聊斋》上。”秋云道:“《聊斋》都说的是古来的事,你说的这段话,倒好像是现在的事哩。”
玉和微笑着,答复不出一个理由来。桂英道:“说狐说鬼,本来就是编书的人瞎诌的,管他是哪本书上的事,我们听得有趣,也就行了。”玉和道:“真的,许多书上,都喜欢说一个女子怎么风流,可是她的真心眼儿并不这样,后来一样地做贤妻良母。人都是个被环境限制得没有法子,有了好的环境,还怕做不出好人吗?别人不说,好比刘喜奎儿,谁也知道她那个名声,可是她为人很好的。一出了门子,就规规矩矩地做太太。听说他们老爷,也不是十分有钱,她可把以前的繁荣全不要,好好地过到于今,谁能找出她什么错处吗?”秋云笑道:“嘿!我今天才听到王先生话匣子了。你从来也不说许多话的呀!桂英,你再来顶牛儿吧。输了不要紧了,让王先生代你说故事。他的故事,都是我没有听见过的,大概总是冷道人听戏得正果,热和尚捧角上西天……哈哈哈哈。”这一笑,笑得玉和把脸红得涨破了,就是桂英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秋云说完了也有些后悔,便颜色一正道:“玩笑是玩笑,真话是真话。这也不是大妹子说的,她浪漫了半生,就是我,以前那一分儿顽皮’在平常人家的姑娘,是不行的。可是你吃了戏饭,你想和大小姐大姑娘那样坐着享福,谁会理你?王先生说的,一个人都是环境限制了,这实在是真话。”桂英笑道:“你不用发愁了,你现在把冷道人超度了,成了正果了。”秋云瞟了她一眼,心里可就想着:“你还敢说我吗?”自己本待说桂英两句,转念一想,今天约他两个人,为什么来着?若是把他俩人都闹得难为情,这话就不好向下说了。
因之并不向下说,将里面屋子里的一副骨牌拿了出来,放在茶几上,笑道:“王先生,你会的,我和桂英两个人斗你一个,敢不敢来?”玉和不曾答应,先笑了。秋云道:“我们都是很熟的人了,你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玉和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我怕斗你们二位不过。”秋云道:“输了也不要紧,有两种办法……”说到这里,忽然想到自己也是他的对手方,便道:“没有没有,不过一个办法,就是输家说个故事。你肚子里有的是《聊斋》,还怕不够输的吗?来呀!”说着,向斜靠在沙发椅上的桂英,点了一个头。
桂英笑道:“你先和王先生比一回,打败了,我接杀一阵。”秋云就走上前拉了她的手道:“我是元帅,你是先行,你得打头阵。你是高跟鞋子,你好好地走,别让我拉着你在这儿掉毛。”桂英右手被她拉着,左手将手绢掩了自己的嘴’低了头笑道:“别拉,我一点儿劲都没有,真会跌倒的。”
在新婚的时候,丈夫总是容让夫人的。张济才自己说错了话,这时碰了夫人一个钉子,却也无甚可说,只好微笑着退走了。秋云走进屋来,桂英笑道:“你现在真是个大大的红人,老爷子有事都得请教你。”秋云笑道:“老爷子没说什么,就是说晚上有客吃饭,他不在一张桌子上吃。”桂英道:“今晚你大请其客吗?还请得有些什么人?”秋云道:“没有什么人,不过是一位男宾一位女宾,女宾就是你……”说时,向了她微微笑着。
桂英也笑着伸了个懒腰,两只脚尖顶着,撑起了自己的腰肢,笑道:“我也不知她怎办,现在每天都是这样鬼混,把日子这样混过去。”她突然地说了这样一句不相干的话,也不知她这个感想由何而生。为了这样一个岔,秋云也就没有把男宾是王玉和那句话说了出来。桂英听她留着吃饭,并不推辞,却道:“我是吃了午饭一会儿就来的,吃晚饭还早着啦。这样久的时候,我们也找件事情来混混吧。”秋云道:“我有骨牌,来顶牛儿玩罢。”桂英道:“输什么?”秋云道:“也不输钱也不输玩意,谁输了,谁就说个故事,可是要听的人不知道的,知道的得重新说过。”桂英笑道:“这个倒有趣,就来这个吧。”秋云在玻璃厨的小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红漆盒子来,哗啦一声响,将一副牙牌,倒在桌上,两个人斜抱了桌子角坐着,秋云伸出一双雪白的手,在桌面上洗着牌,笑道:“这个玩法,南方人叫做接龙,以前我们班子里的杨金莲,喜欢和南方人接龙,输一回要一个乖乖。”桂英笑道你家里预备下一副牌,自然你也喜欢这个,你和姐夫顶牛儿,一回是几个乖乖呢?”秋云道:“那没关系’两口子在家里,什么事不能玩啦。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桂英笑道:“呵!一做了大娘们儿,什么事都不在乎,不让人家占便宜了。”秋云笑道:“可不是吗?你想这个权力不想?”桂英啐了她一口,二人便顶起牛来。
不料桂英对于这个玩意,远不如秋云在行,接连输了五回。她先是要赢了对冲,彼此不说故事,现在接连输了五回,秋云就不答应了,将手按住牌道:“慢来,你将故事说给我听了,我才能来呢。”桂英站起来笑道:“不来就拉倒,我才不爱来呢!”秋云笑道:“怎么着,你打算逃走吗?我请的两个客,倒有一个客要逃席。咱们少请一个客,也不算什么,你真要走,我也不挽留。”桂英道:“你想省一餐吗?那才不行呢,我吃定了你。”秋云抿一抿嘴只向她微笑,并不说什么。
张济才已经派人办好了干果碟子,泡好了茶,完全都放在外面屋子桌上,笑道:“请到外面来谈谈吧,别冷淡我一个人呀!”桂英走出来一看,笑道:“我天天来的人,何必这样对我客气?”张济才笑道:“这也是很有限的事情,将来我到你们家去,你只要也是照样的款待我们两口子就得了。”说着话,便斟上了一杯茶,两手捧着,送到桂英面前来。桂英笑道:“瞧你这分殷勤劲儿。”含了笑将这杯茶接着。
正待将这杯茶放到茶几上去,一转身,却看到王玉和笑嘻嘻地走进来。他取下帽子在手,向桂英打拱又带点头道:“白老板早来啦!”这句话,分明有知道她必来之意。桂英道:“早来啦!”说着话,把茶杯向茶几上放去。玉和正走近前一步,要往茶几边的椅子上坐下。桂英想着,他必误会是我给他送茶,索性人情做到底吧,就低声笑道:“王先生,喝茶。”玉和欠身道谢,倒算不得什么,只是张济才看到,心里有些不受用,“怎么我供给你喝的茶,你又转敬起客来呢?”玉和如何知道这些弯曲,和大家周旋了一阵,坐下来,就端了那杯茶喝了。桂英自己正想喝茶,却只好拿了茶杯,自己来倒。可是在桌上提起茶壶来的时候,因张济才夫妇都望着自己,不便径直地喝起来,就斟了三杯茶,一个人面前送上一杯,自己留下一杯茶。
玉和本就在茶几那边的椅子上,不曾移动。桂英趁着秋云拉的势子,好像是走不动,一歪身子,向这边椅子上坐下,笑道:“王先生,你让我一点,我不会呀!”玉和道:“我也不会呢。”
二人都低了头用手在茶几上洗牌,张济才背了手站在玉和身后观局。秋云为要指点仆役,料理晚饭,悄悄地便走开了。张济才是个不大会说话的人,玉和被秋云笑了自己开了话匣子,因之也不说什么。
桂英有点心虚,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弄得屋子里静悄悄地。然而不过十分钟之久,桂英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在场的张王二人,莫名其妙,都对望着发了愣。
秋云端了茶喝,笑道:“瞧你这分殷勤劲儿。”桂英坐在沙发上,跷了一只脚,笑道:“你真厉害’我说姐夫一句’你就得捞了回去。”秋云道:“本来你那种行动,透着有点殷勤啦!”说时,眼先向玉和身上瞟了过来,玉和不免脸上红了起来,秋云只当不知道,向他道:“王先生,你会顶牛不会?”玉和道:“什么叫顶牛?”
桂英道:“就是南方人的接龙。”玉和道:“这种有什么不会?”秋云道:“我们白家大妹子,爱玩这个,你和她先玩两盘。”玉和道:“好!我奉陪。可是我不大高明,准会输的,输什么东西呢?”桂英捧了一只茶杯,慢慢地喝着茶,很从容地答道:“随便。”秋云道:“既然是随便,王先生是南方人,就用杨金莲和南方人接龙的赌法,好吗?”说时,望了桂英。桂英正呷了一口茶在嘴里,想到秋云先说的那个赌法,不觉扑哧一笑,将嘴里含的一口茶,喷了满地板。
张济才道:“这样一句话,也不至于让你笑成这个样子呀。”桂英已是放下茶杯,伏在沙发靠椅上,笑得浑身抖颤,把玉和也愣住了,不知所云。秋云也怕把这话说破了,大家都难为情,便说:“桂英也是爱笑,其实没有什么可笑的。杨金莲的赌法……”桂英一个翻身坐了起来道:“秋云,你敢说,说了我不依你。”秋云不理她继续地道:“输了的人,得说一个故事。桂英今天输了好几回了,一个故事也不肯讲,所以她也乐了。”她如此说了,桂英才如释重负地笑了。
玉和道:“输了说故事,这个我倒行。”张济才道:“真的,他肚子里故事多着啦。《聊斋》、《夜谈随录》、《子不语》,他全瞧个滚瓜烂熟。白老板将来再露的话,可以让玉和编两出戏,戏里的主角,都要像你这样子活泼的。”
桂英叹了口气道:“姐夫,你还提这个啦,都是这种角儿,把我唱坏了,像我在戏台上唱的那种角儿,现在人家说什么浪漫派。这半辈子,就葬送在这浪漫两个字上头。你想,唱戏总要唱什么像什么,才能得一个好儿。我在戏台上,我怎么能够不浪漫?不知道的,就以为我在台下也是这样。嘿!也许下半生’也真会浪漫起来呢。”玉和道:“唱戏是唱戏’做人是做人,那有什么要紧?我还记得有这样一段故事,有一个唱戏的女子,专门唱风情这一类的戏,上得台来,唱什么像什么。最妙的,唱杨贵妃,她就是胖子,唱赵飞燕,她就是瘦子,没有谁说她唱得不好。可是她下了台之后,布衣布裙,谁也不知道她是个名角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