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名分
吴督军清了清嗓子,不等那个女人再说什么,就那么一挥手,“何副官,你带着她下去吧。”“是。”何副官行了个礼,走上前来,对着丹青礼貌地点了点头,就拉起我的手,要带我走。
张嬷摇了摇头,念叨了几句“孽障,没心没肺”之类的话,就转身取了个盘子递给我,两块热乎乎的枣糕放在上面。她笑着说:“饺子还得一会儿才好,先拿这个垫垫。你出去吧,这儿怪热的,你丹青姐姐也快醒了,吃完了你过去瞧瞧。”说完用她的衣襟给我抹了抹脸上的汗,端详了我一下,又轻轻地帮我顺了顺刘海儿,这才笑着对我努努嘴。
我点了点头,对他和那个女人略躬了躬身,就低头往外走。刚走到门口,就听见身后的督军夫人慢悠悠地说了句:“怎么跟哑巴似的,话都不会说一句?这么没教养,不是说那徐家也是个大户人家吗,既然非要把自己家的女儿送上门来给人做小,就不能带个健全的人来吗?又说什么琴棋书画样样俱通,就教出这么个妹妹来?”
“清朗,”秀娥含糊地唤了我一声,我扭过头去看她,她眨巴着眼问我,“你知道小白脸是什么意思吗?”我摇了摇头,秀娥有些得意地凑过来小声说,“我就听大太太和三太太说过,偷听的。”说完又吧嗒吧嗒嘴,“我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不过肯定不是好话,她们说的时候样子怪怪的。”
“雯琦。”吴督军低吼了一声,我只觉得脸皮“刷”的一下热了起来,猛地抬起头,目光却与丹青的一碰。我不禁一怔,丹青那洁净的眼里并没有怨恨、不屑、冷漠等通常她看到吴督军时会有的情绪,而是一抹难言的无奈,重重地压在她眼底。她看见我涨红了脸,就对我微微一笑,柔软的,安慰的,也是抑郁的……
那个时候的我还不太明白女人要强是大忌这个道理,可是现在看着没了男人的张嬷和憎恶督军的丹青,我多少有些明白了。
我突然很想哭,只觉得丹青心上的伤口流着血,就那么一滴一滴地落在了我的心头,很烫。我用力地转过身面向屋里,行了个极标准的礼,然后对那个女人大声地说:“这位尊贵的夫人,请您容许我告退,因为督军大人说,我可能会伤风,伤风会传染,而传染是不分有没有教养的!”
何副官没再说什么,只是做了个手势,显然是让她快去。张嬷偷偷摸摸地又看了一眼木然挺立的丹青,嘴里嗫嚅着些什么的,有些僵硬地朝屋里鞠了个躬,这才犹犹豫豫地走了。
“清朗,清朗。”已经把方才的问题抛之脑后的秀娥捅了捅我的肩膀,我扭过头去看她,她脸上带了些兴奋的神采。见我回过头来,她先把我拉起来,又快手快脚地把霉烂的稻草堆往旁边搬。
“哼。”督军夫人轻哼了一声,“刷”的一声打开了扇子,一下又一下,慢慢地摇着。她看了一眼门外漠然的丹青,又看了一眼貌似什么都没发生的督军,一抹冷笑浮上了她的眼底,一边的嘴角也微微翘了起来。
我回过头来,心里觉得沉甸甸的,虽然不知道小白脸是什么意思,但是我知道,这三个字绝对不能对丹青讲。
吴督军似乎随意地掉转了眼光,向屋外看去,他的眼神渐渐地软了下来。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一句话:“百炼钢化作绕指柔。”原来看见这句话的时候,怎么也想不明白,可现在……我觉得这个高高壮壮的男人,看起来顺眼了一点,虽然只有一点点。
我扭过头笑看着大快朵颐的秀娥,枣糕是她爱吃的,她也最耐不得饿。我不禁想起二太太对张嬷说的那句话:“秀儿啊,你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人又太要强,这是女人的大忌啊。”
那女人吓了一跳,手里的扇子“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那双杏眼略略睁大,手指还保持着握扇的姿势,就那么盯着我。也许她想不到我敢这么对她说话,也想不到我一个“哑巴”竟然会有这么大的嗓门。
还没走近,一股霉味就飘了过来。这儿异常安静,是个没有人来的角落,也是我和秀娥的秘密所在之处。我刚拣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一只小手已经飞快地从一旁伸过来,从盘子里抓起一块枣糕就往嘴里塞。
我“呼哧呼哧”地喘了两口大气,身子却不能控制地在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愤怒。突然肩膀上一暖,我扭过头去看,一只细白的手握住了我的肩。“哧!”一声压抑不住的闷笑响了起来,那个女人像踩了电门似的,飞快地转过脸怒视着吴督军,胸脯一起一伏。
张嬷的指尖有些硬茧,但却暖暖的。我微笑着对她点了点头,这才两手端着盘子出去了。外面一片寂静,静得似乎能听到空气流动的声音。拐了两个弯儿,走到墙角处,那儿堆着些稻草和碎砖。
“不要!”我厉声说了一句,秀娥吓了一跳,我自己也是。看着秀娥眨个不停的眼睛,我压低了声音,“不要去,有你阿娘呢。”秀娥被我的脸色吓住了,连忙点头,我对她笑了笑,她立刻就放松下来了。
屋里变得越来越安静,也越来越冷,别人感觉如何我不知道,只觉得自己的心窝子被那把慢慢摇晃的扇子扇得冷飕飕的,好像腋下的衣服破了洞,正在不停地漏风。
秀娥三口两口解决了枣糕,一边用袖子在嘴边抹着,一边转动眼珠,突然扭过头来问了我一句:“你说,咱们要不要去问问小姐?她一定懂。万一那个家伙是坏人怎么办?”
“阿嚏!”我一个喷嚏就打了出来,屋里的空气一滞。我揉了揉鼻子,正想开口说句抱歉,吴督军扬眉一笑,大声地说了句:“是不是受凉了,丫头?”我轻轻摇了摇头,“既然这样,你先去厨房弄点热的东西喝吧,小心伤风了,又让你姐姐着急。”说完他对我笑着一扬下巴,示意我可以走了。
我伸手拿起另一块枣糕递了过去,秀娥毫不客气地接过,边吃边说:“你说,那个霍先生是不是也不是好人,要不然阿娘干吗也这么说他?”我摇了摇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对那个霍先生之所以没什么好感,是因为丹青那不能掩饰的热诚和张嬷竭力掩饰的不安,可他确实不像个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