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两种疏散
“我们走了,让亚雄一个人在这里淋雨吗?”亚雄见那灯光闪照着雨丝,是一条条的黑影,像竹帘子般罩在人身上,便跺着脚道:“大家为什么还不走?再不走,就真要爬都爬不上坡了!”正在这时,大奶奶抱着的那个孩子,被雨淋的哇一声哭了起来。老太爷虽然疼爱儿子,却知道小孙子更不能淋雨,便道:“好,好!我先送着你们走,回头再来。”于是接过亚男手上的灯笼,就向上坡的路上走。亚男一只手提了日小箱子,一只手挽住了母亲的左臂,紧跟了这灯笼。
“真是‘少年夫妻老来伴’,究竟还是老太婆留意着我。”说着,酒气像开了缸也似的,向人面上扑着。老太太笑道:
百忙中谁也没想到这灯笼是纸做的,大雨里淋着,把纸湿透了,益发的不经事。老太爷又忙着要早些达到目的地,步子走得沉着些,灯笼晃荡了两下,突然熄了。大家只“哦哟”了一声,眼前猛可的乌黑起来。这个坡子两面,全是空地,没有人家的灯光,街灯又遥远地在半天里的坡上,看去好像是星点。这里黑得伸出手去,几乎看不清五指。
区老太爷回来,桌上酒肴已尽,三个儿子都不在家,女儿是与她二哥闹着别扭,关门睡觉了。本来一家每天晚上在灯下要摆一回龙门阵的,今天算是不能举行了。楼底下突然清静,倒还觉得门外田里的虫声唧唧啧啧,只管阵阵送进门来。他原预备写家信的,现在头脑子昏沉沉的,却不能坐下来,只是捏起早烟袋,两手背在身后,站在天井屋檐下面出神。区老太太也不惊动他,自在堂屋里将桌上酒肴收拾干净。老太爷依然站在屋檐下出神。老太太在屋子里捧了一碗热茶来,笑道:“一个人喝那么些个茅台,不要是醉了?这里有新熬的沱茶,喝上一杯吧!”老太爷接着茶碗,笑道:
在这步步上坡的地方,根本就不能不看着走,雨水在坡上一冲,石级上已浮起一层泥浆。大家穿的是薄皮底便鞋,但听到脚下践踏了唧唧喳喳的响,随时可能跌倒,谁又没有打雨伞,戴雨帽,雨丝尽管在身上注射着,雨点打在脸上,阵阵冰凉,水由颈脖子上淋到胸前去,却也不容停留。老太太既害怕,心里又焦急,更吃不了这样的苦,一阵心酸,眼泪便纷纷滚下来。在这黑暗中,自然谁也看不见谁。这里是三分之一的坡路中间,抬头看看坡上,灯光相距甚远,大家在雨丝下淋着,一寸路走不得,也没有人理会老太太在哭。
区家全家人在那群小姐们鼓励之下,已在那砖瓦竹木堆里,将衣箱铺盖等没有压碎的东西,陆续的搬出来,堆在空地上。老太爷的旱烟袋所幸还保留在手里。他坐在一只破旧皮箱上,口角里衔了烟袋嘴子,似吸不吸的,只望了地面上那些零碎出神。亚雄还在那里整理东西,把被条上的泥点掸掉。老太爷道:“暂时不必忙着这个,趁天色看得见,陆续到里面去寻些东西出来为妙。万一晚上下了雨,这屋架子有全部坍下来的可能,便是东西还挖掘得出,你想水和泥一染,任何东西也没有了。”亚雄拍着两手的灰,又对天色看了一看,点头道:“您这话是对的,这房子已经被震得体无完肤了,一遇到了雨,决计会变成泥团。”区老太太在旁插嘴道:“既是这样说,那是千万不能放在这破屋子里过夜的,我们抢着搬出来一些是一些。”亚雄拍着两只灰尘的手,望了那破屋子出上一回神,因道:“那也好,反正我总可以请两天假,拚着出一天苦力,休息几天就是。”他接着又钻进破屋去搬。亚男更不会退让了,她和那几个女朋友也在继续搬东西。
就在这时,听到亚杰学了话片上唱的京调“马前泼水”,老远地唱了回来,他唱着:“……正遇着寒风凛冽,大雪纷纷下,无可奈何转回家。你逼我休书来写下,从此后鸳鸯两分差,谁知我买臣洪福大,你看我,身穿大红,腰横玉带,足登朝靴,头戴乌纱,颤巍巍的还有一对大官花……”他必得将这一串朱买臣自夸之词唱完,方才停口,已是在大门外站着很久了。区老太太未曾等他敲门,便上前将门开了。亚杰站在门洞下,继续的又唱起来,“千差万差你自己差……”老太太笑着喝道:“老三,你疯了?”亚杰这才停着没唱,走进来代母亲关闭了大门:因笑答道:这年头不疯不行,你老人家可相信这话?“他说着话走到堂屋正中,见老太爷日衔了旱烟袋,正端端的坐了,一语不发;那烟袋头上燃着的烟丝,烧出红焰,闪闪有光。这可见老父正在沉思着抽那烟,这就发动了自己心里一番感触,便肃然在他面前站着。”
可是雾季加着天阴,日子越发的短。这里电线断了,又没有一盏街灯,只是五点多钟,已黑得看不见走路。左右邻居,有的亮着灯笼挂在树上,有的亮着瓦质的油壶灯,系在长铁柄上,插在土墙缝里,有的将萝卜作墩子,插上一枝土蜡烛,放在地面,都纷纷抢着整理东西。离这里不远,便是几百级坡子,爬到大街上去的。黑暗中,看不到坡与悬岩,但见若干点火光,在暗空里上下摇动,可想附近邻居们也正在搬东西走。
区老太太原是站着说话的,这时便坐下来,似乎是减掉了原来说话的锐气,低头想了一会。老太爷道:“老太婆,你有什么心事?”老太太道:“我看老太爷为人,现在是大变而特变了。以前你是不会说这种话的。朱小姐和老三有了三年以上的友谊了,我差不多就把她当了儿媳看待。若是决裂了,不但老三心里难受,我们也就好像有一点缺憾。”老太爷道:“唯其是朱小姐与老三有长久的友谊,不该不谅解他。朱小姐对老三本人,就不能谅解,对你这个第三者会有什么好感?你看这样夜黑如漆,亚雄还得奔波过江,去作他那工作以外的工作,凭什么我们不赞成改行?若说顾身份,我们现在也不见得有什么身份。当每天早上,你在菜市上和挑桶卖菜的人争着两毛三毛四两半斤的时候,和你平日为人相去很远,你也曾想到了什么身份问题吗?”区老太太还有一肚子议论,都被老先生的话完全挡住了。默默的坐在堂屋里,只是望着老太爷出神。
亚雄只管把动用家具陆继向破屋子外搬出,却未曾想到晚上搬东西走动的一层困难。这时,亚男的那些女友都走了,她见全家人一晚都不曾吃饭,便将破屋子里掏出来的白铁壶,在小茶馆里买了一壶开水来,另外又将旧报纸包了二三十个冷烧饼带回,一齐放到抢搬出来的一把木椅上。然后提了一只白纸圆灯笼,向自己家人团坐的所在,都照了一照,见大家分坐在铺盖卷或箱子上,因道:“现在什么东西也不能搬出来了,妈和爸爸,先吃一点烧饼,就去住小客店吧。这里的东西,只好由我和大哥看守着。天色漆黑,就是多出钱也找不到搬夫了。”亚雄在篮子里摸出一只缺口饭碗来,筛了开水,站着喝,因道:“你一个姑娘家,怎好在露天里过夜?你们都去住小客店吧,有我一个人在这里看守着就够了。”大奶奶在黑暗里道:“那也只好这样。不过我劝你把那件破灰布棉衣穿上,穿寒酸点,也没有什么人看见。”亚雄道:“这个我知道,你也吃两个烧饼,晚上孩子没奶吃,也要吵的不得了。”说着,把那破饭碗递给大奶奶。于是亚男提着那只灯笼在手上,照着大家悄悄的吃烧饼,喝开水。
“这倒用不着你老人家介意。司长次长过江去以后,两岸都有自备的木划子等着。他们的命,比我这风尘小吏的命要高贵十倍。他们可以坦然来往,我自然无事。”说着,举步向外走。老太爷等他出门了,忽又追了出来,将他叫住,因道:“假如回来太晚的话,你就不必回来,在江北找一家小旅馆随便过一晚吧。”亚雄见老父过于关怀,只好唯唯答应着。
正在万分无奈中,坡下有两丛灯火拥上来,也是逃难的邻居,肩上扛了铺盖卷,手里打着灯笼,挨身过去。区家一家人如在大海中遇到了宝筏,哪肯放过,立刻跟了灯火走。其中有个人说:“天也和敌人一样残暴,把我们灾民都变成鱼了!”这句话倒引起老太爷另一种感想:同一疏散,这个时候西门博士却在河南馆子里吃瓦块鱼呢!
雾季的天气,到了晚间八点钟,便其黑如墨。在亚雄的笑声中,触起了区老太爷又一番舐犊之爱。他走向天井里,抬头对天空望了两回,因道:“江北你是非去不可吗?”亚雄已把誊写的信札收拾齐整,将报纸卷了,夹在胁下,像个要走的样子。答道:“上司的约会可以不到的吗?”老太爷道:“不是那话,你看天气这样坏,江怎样过?”亚雄道:
“老太婆,你这叫多余的费神!那朱小姐既不睬他,他自己应该知道。他既不作声,我们作父母的乐得不管。”老太太道:“我也是这样说。不过老三明天一早要走,这个时候,还没回来,我猜他是找朱小姐开谈判去了。假如这事决裂了,会不会有新问题发生?我们已把老三的川资用去不少了,若是他不走的话,我们将什么钱退回人家?”老太爷笑道:“知子莫若父。我就深知老三的个性,决不会中途而废的。那位朱小姐若是不能打破面子观念,她也就不会是老三的配偶。他们决裂了也好。”
这在这时,有人叫道:“不好了,下雨了。”那雨点声,随了这吆喝,的笃的笃打得地面直响。在这灾区的邻居,正还不少,立刻大人咒骂声,小孩啼哭声,东西移动声,闹成一片。老太爷在黑暗里没有主意,百忙里摸了一条被单,从头上向下披着,因跺脚道:“这怎么办!这怎么办!”亚雄道:“据我看来,你两位老人家,还是带着小孩子先走,趁石头坡子还没有泥浆,赶快上坡。不然雨下大了,坡子上有几处滑极了,这黑夜里爬不上去。”老太爷道:
“倒并没有什么了不得要紧的事,我说的是老三的事。”老太爷道:“随他去好了。现在救穷要紧。”老太太道:“并不是我不许他出门,是他本身发生一点小问题了。据亚男告诉我,那位朱小姐反对他改行,说是真要改行的话,他们的婚姻就要发生问题。亚男总想他们不至于交情破裂,便把这事按捺住,没有通知亚杰。这三天以来,亚杰去会她三次,都没有见面,写两封信给她,她也不回信。”老太爷笑道:
“我们走了,你怎样呢?”亚雄道:“我有办法,至少我也可以打一把雨伞,在雨里站一夜。亚男,快点,快点,雨下大了,快引他们走吧!”亚男道:“大家跟我走吧!”老太太道:
“我倒有句话要和你商量,你这样酒醉如泥,有话我又不敢说了。”老太爷喝了一日茶,因道:“我并不醉,有话尽管说。”老太太道:“你坐下来吧,我取一样东西来。”老太爷以为她是去拿说话的材料,便坐下来等着。区老太太由房里走出,却两手捧了一把热手巾,热气腾腾的递了过来。区老太爷站起来接着手巾道:“你就说的是取这样东西给我,算是说话材料吗?”他擦着脸,望着老太太。她笑道:“我让你醒醒酒,好把这要紧的话告诉你。”老太爷听说是要紧的话,果然把酒醒了一半,望了她只管搓手。老太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