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无力出力无钱出钱
实不相瞒,我看过些中医书,尤其《陈修园二十四种》,我看过一二十遍。我写得出许多汤头,虽不敢比名医,但普通中医所能的,我绝对能。在这个人口过剩的都市里,中医自然也是过剩,用不着我来插进一脚。可是内地小码头,就找不着一个普通医生。尤其异乡人疏散到内地去,对于医药发生极大的恐慌,若有下江医生,知道得他们的生活习惯,那是极欢迎的事。我就知道有一个医生到内地去行医,单是每日门诊,就要收到四五十元,出诊是十元一次,轿子来,轿子去,又随捞四五十元,也毫不费力,因之每日所得,总在百元上下。我相信我的医道:“决不在他们以下。我若到内地去找几个知名之士,在报上登一则介绍广告,一定行得通。”西门德道:“这事我可以尽力,但大先生有这副本领,为什么不早早改行呢?”亚雄道:“这有两个原因:其一呢,我觉得拿薪水过日子,虽是极少,也有个把握。多年的道行,不愿丢了,不要以短期的困难,改变了固定的职业。其二呢,我究不信任我的医道高明,若有错误,是拿病人生命当儿戏的事。现在第一个原因,已不存在了。第二个原因,我想临诊慎重一点,遇到疑难杂症,让病家另请高明……”大奶奶道:“另请高明?当医生的人,可以随便说这句话的吗?你一说另请高明,病家以为是没有了救星,要吓一跳的。”亚雄点头道:“果然,作医生的人,谦逊不得,只有相当的冒险。”亚英道:“我这西医,虽不高明,但我相信对于病症稍有困难,西医是决不讳言棘手的。”
宗保长见这贤乔梓双双追着来问,酒意又减退了两三分,因笑道:“这是各位朋友的好意,他们要替我帮忙,我也没有法子。白天他们都有活路作,要卖力气吃饭,所以只好晚上来给我帮忙。”老太爷道:“那我还是不大懂得。白天呢,他们要卖力气混饭吃,晚上呢,他们又要替保长帮忙,他们也不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怎么可以不分日夜的出气力?”宗保长听了这话,越发加了一层更深的误会,笑道:“说得是嘛!我就不愿意他们这样辛苦。”说到这里,便听到杨老幺蹲在地上重重的“哼”了几声。亚雄道:“还是依着我的提议,和这姓杨的讲个情,今天晚上让他先回去养病,明天有事要摊他去作的话,我们替他出这请替工的钱。若没有这个例子,我们不敢多事,既有这个例子,大家圆通圆通,也未尝不是助人助已的事。”宗保长连连说着“要得,要得”,也没有别的话了。
西门德笑道:“这回你两位令弟,都改行了,要不然,你也改一下行吧。”这句话引得亚雄兴奋起来,将手拍了一下大腿道:博士,你可不可以找几位名人和我介绍一下,我要走小码头行医去了。力西门德道:“行医?”亚雄道:
区老太爷看到身边正有一乘空轿子经过,便将轿夫喊住,停在杨老幺身边,给了轿夫两块钱,请他作点好事,把杨老幺抬走。有一个轿夫正认得杨老幺,将手上纸灯笼提起,对他脸上照了一照。杨老幺在地面上哼着道:“老程,你作好事吧,有这位老爷出钱。你就把我抬了回去吧!”那老程依然将灯笼在他脸上照了一照,因道:“你脸色都变了,是不能作活路了。我送你回去就是。我们都是一样的人,你病了抬一抬你,要啥子钱?这位老太爷给我的钱,转送给你买药吃吧!”说着,把钱塞到杨老幺怀里去,然后搀着他起来,半抱半扶的将他送到轿子里面去。当抬起轿子来时,还代病人说了一声:“老太爷,多谢你。”这不但是区家父子看着呆了一呆,便是那位宗保长,一时也说不上一句话来。区老太爷叹了口气道:“唉!礼失而求诸野了。”亚雄道:“我引你老人家回去吧。司长还等着我呢,天色不早了,我还得赶过江北。”
在他们商量着改行有办法之下,区亚雄胁下央着一个报纸包,有气无力的走进堂屋来了。区老太爷对于这样大年纪的儿子,依然还是舐犊情深,迎上前去问道:“今天又是字写多了吧?”亚雄将那报纸卷儿放在桌上,深深的舒了一口气道:“谁说不是?”说着在怀里一阵摸索,摸出来一小包皮丝烟。这时区大奶奶已看到丈夫回来,便左手抱着一个孩子,右手提了一只水烟袋,放在桌上,并且已经燃好了一支纸煤夹在烟袋头子缝里。亚雄接过水烟袋,将皮丝烟按上,就坐着接连吸了三四袋烟。西门德笑道:“我看大先生这番情形,烟瘾得可以了。力亚雄道:可不是吗?你看从上午八点钟办公事起,一直办到这个时候为止,虽说是等因奉此的玩意儿,但一封公事,有一封公事的理由,这理由不能说得圆转了,就不能交卷,颇也费点脑力。”西门德道:“我是个外行,我就要发生疑问了。这公事稿子送到科长那里去,少不得要删改一番的,你又何必作得那样好?”亚雄笑道:“博士,你以为那是教授先生改学生的卷子吗?科长看到你起草的公事,太不合口胃,他可以把你叫去申斥一顿之外,再罚你重写。科员偷懒,是科员自找麻烦。”西门德道:“原来如此,我们总听到公务员在公事房里不过是喝茶、抽烟、看报、摆龙门阵,照大先生如此说来,也不尽然了。”亚雄道:“你说的那种人,不过是极少数,是战前的事。如今是喝白开水,抽烟没那回事,谁买得起纸烟?看报也不是人人可以到手的。谈话呢,尽是诉苦,办公室里简直是座愁城。”
亚杰道:“我们在这里摆龙门阵,会分了你的心思,你到我那小屋子里去写吧。”亚雄也觉得是,便去搬文具。那大奶奶一手抱了孩子,也来帮他。西门德向区老太爷点头道:“你们大先生,真是个忠厚人,我看他实在太苦。他果然要走小码头行医的话,就由他去吧,我多少可以帮他一点忙。”区老太爷静静的吸着旱烟,然后摇了两下头道:“这事恐怕不那么简单吧?登广告要钱,印传单要钱,出门川资要钱,到小码头去开码头租房子,布置家具,应酬应酬地方上人士,更要钱,岂是一个空身人所可去的吗?至少也得一千元上下的资本。”亚雄由那小屋窗户里伸出头来道:“对呀!若有这一笔资本的话,我还困住在这里,等天上掉下馅儿饼来吗?”西门德心想:一千元的数目,在今天某些人手上,真太不成问题。就像我,今日上午随便两句话,不就捞回一千六百元吗?
杨老幺站在他面前,踌躇了一会,并没有作声,可是他也不肯离开,似乎他有什么话要问保长似的。宗保长道:
“当然,既没有饭吃,也不会有地方留你在那里过夜,到了深夜,你还要坐了白木船渡江回来……”亚雄皱了眉摇着手道:“噜苏些什么!在我没有改行以前,我就得照着这样千下去。”说着在桌上摊开笔砚,就要坐下去写字。
“你有啥话说?”杨老幺道:“到仁寿场要去好久?”宗保长道:“我知道好久!又不是上前线,你管他要好久!”这杨老幺几乎是每问一句话,都要碰钉子,本待不向下问,而事关自己本身利害,又不能放下,因又踌躇了一会子,才道:“不是别的,我身上的病实在没有好,若是去了,恐怕不会转来了。”宗保长喝了一声道:“你把死吓哪个!我是奉有公事的,不怕你吓。”杨老幺道:“宗保长,你不要生气,你听我说,真是病了,有医生的证明书,不就可以请替工吗?”那宗保长听了这话,倒不问他有无证明书,却把手电筒打着亮向他周身又照了一遍,因问道:“你有钱请替工?”杨老幺道:“所以我问保长要去好久,若是不过两三天的话,我想法子也要寻几个钱来找替工,日子久了,恐怕我就担负不起。”宗保长道:“就是两三天你也担负不起。你在我面前少弄些花样!你这是作啥子?越作越像!”他在说话时,这个杨老幺已是支持不住,便坐在地上了。宗保长道:“现在又不要你走,为啥子立马就装出这样子来?我这里的活路,不在乎你一个人,你愿作就作,不愿作你赶快回家去打瞌睡!”那杨老幺听了他这番话,竟是不能答言,只坐在地上哼着。那宗保长突然扭转身来,一面走着一面骂道:“这都是些空话!”
区老太爷皱了眉道:“废话!现在有工夫讨论这一类的问题吗?”亚雄笑着,在屋子里拿出笔砚来,因道:“我还要赶着把这信件写起来,晚上要过江到司长公馆里去一趟。”西门德笑道:“除了科长,又是司长有私人信札要你办。”亚雄道:“今晚是科长、参事、秘书在司长那里开一个聚餐式的小组会议。”大奶奶插嘴笑道:“哦!你有一顿吃了。”亚雄将头一摆,冷笑一声道:“一张纸画一个鼻子,好大的面子。司长公馆里吃便饭,有我小科员的份?”大奶奶道:“那么,你赶着去干什么?”亚雄道:“算上司看得起我,约我去问问几件老公事的成例。”大奶奶道:
区老太爷这又添了不少的感慨,随着亚雄一路回来。那宗保长的酒意,差不多完全消失,还跟在后面道:“我照了老太爷回去吧。”他按了手电筒在区家父子面前放着光。亚雄道:“不必客气,保长请便吧!”他笑道:“江北哪个师长的公馆,是川军师长,还是外省师长?”亚雄这才恍然他特别恭维之故,笑道:姓李的师长,他是打过仗升起来的。你宗保长若肯到前方去从军的话,一样可以升到那位置上去的宗保长不知怎样谦逊着才好,只是失惊的“呵哟”了一声。也唯其如此,他一直打着手电筒将区家父子送到大门口,方才回去。亚雄等他去远了,笑道:“宗保长虽然有个长字头衔,但是最怕看长字上的官衔。”区老太爷道:“你又何尝不怕?不然,这样星月无光之夜,你还赶着渡江去吗?”亚雄听了,也只好一笑了事。
亚雄在一边看得久了,实在忍耐不住了,便迎着叫了一声“宗保长”。宗保长在电灯底下朦胧着两只醉眼,倒有点认得他。因为每次在家门左右遇着他时,总可以看到他胸前挂了一块证章,无论如何,他的身份比保长高得多。这种人叫他一声保长,立刻便让他胸里的酒意,先减低了两三分。
“若论专门技术,我这套‘等因奉此’的学问,和一笔正楷字,难道还是极普通的本领不成?”大奶奶还抱了孩子站在门边,便笑道:“你那专门技术,就是换些信纸信封回来。”亚雄将手拍了拍报纸卷道:“我不像别人,还真不糟蹋公家东西呢!我又没有什么朋友书信来往,拿许多信纸信封回来作什么?因为科长有几封私人信件,托我在家里办一下,所以带些信纸回来。”西门德笑道:“你们科长的手段,也未免太惨酷了。你办了一天的稿,回家来还不肯放松你。”亚雄道:“我们这位科长,还总算客气的。对我说了一句请代办一下。他若是硬派你写,你也不敢违抗。你终日在他手下,若不受指挥,这事不能奈何你,他在别一件事人,找着你的错处,尽量折磨你一下,你还是不能驳回一个字的。偷一次懒,可要受无穷的气。”
因此站定了脚向他点着头道:“区先生,宵了夜了?”亚雄笑道:“彼此邻居,我倒向来没有请托过你。我现在有点事相商。”宗保长道:“好说,好说!有啥事,请指教。”亚雄道:“我看这个杨老幺实在是病了。他说要请个替工,倒不是假话。不过宗保长体谅他,说他请不起替工,那也是真情。不知道要请几天替工?这笔款子我们倒可以帮他一点小忙。”宗保长笑道:“那倒用不着哟!”
西门德笑道:“中国社会上的传统习惯,父诏兄勉,总是劝子弟作官,经过这一番惨痛的教训,以后就应该有人转变了。”区老太爷笑道:“博士的意思,以后父诏兄勉,应该是教子弟作工。”西门德抽着雪茄,昂头想了一想,因道:“作工当然最好,反正只要谋生有术,有种专门技术就成了。”区老太爷将嘴里旱烟袋拖出来,先指着亚英,回头又指着亚杰,笑道:“他两人所学的只是半瓶醋罢了。若说专门技术,他们也未尝不专门。”西门德搔搔头皮,点着头笑道:“这是我错了。”亚雄将桌上放的那报纸卷打开,里面是信封信笺及一些公文稿纸。他一面清理着,一面说道:
区老太爷在那路灯下,也看得久了,因道:“亚雄,你什么时候来的?你不是说写了信要赶过江北去吗?怎么也跑出来了?”亚雄道:“你看这路上黑得伸手难辨,我怕你老摔倒。”区老太爷笑道:“你不要太不知足,我空手走路,你还怕我摔倒,我相信在那吊楼下给宗保长帮忙的人,就有比我年纪还大的呢!――宗保长,我要问一句不懂人事的话,这些保下的老百姓,都是你随时可以集合的了,要他们替你帮忙,白夭不是一样吗?为什么要这样亮着灯火在黑夜里摸索着工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