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人间惨境
原来这位甄子明先生,在重庆市里一个机关内当着秘书。为了职务的关系,他不能离开城里疏散到乡下去,依然在机关里守着。当疲劳轰炸的第一天,甄子明因为他头一天晚上,有了应酬。睡得晚一点;睡觉之后,恰是帐子里钻进了几个蚊子,闹得两三小时不能睡稳,起来重新找把扇子,在帐子里轰赶一阵。趁着夜半清凉,好好地睡上一觉。所以到早上七点钟,还没有起来。这时,勤务冲进房来,连连喊道:“甄秘书,快起来罢,挂了球了。”在重庆城里的抗战居民,最担心的,就是“挂了球了”这一句话。他一个翻身坐起,问道:“挂了几个球?”勤务还不曾答复这句话,那电发警报器和手摇警报器,同时发出了“呜呜”的响声。空袭这个战略上的作用,还莫过心理上的扰乱。当年大后方一部分人,有这样一个毛病,每一听到警报器响,就要大便。尤其是女性,很有些人是响斯应。这在生理上是什么原因,还没有听到医生说过。反正离不了是神经紧张,牵涉到了排泄机关。甄先生在生理上也有这个毛病,立刻找着了手纸,前去登坑。好在他们这机关,有自设的防空洞,却也不愁躲避不及。他匆匆地由厕所里转回卧室来,要找洗脸水,恰是勤务们在收拾珍贵东西,和重要文件,纷纷装箱和打包袱。并没有工夫来料理杂务。甄先生自拿了洗脸盆向厨房里去舀水,恰好厨子倒锁门要走,他首先报告道:“火全熄了。快放紧急了,甄秘书你下洞罢。”
这带临江小街,在码头悬崖下,有时撑着一段吊楼,只是半边巷子。有时棚子对棚子,只是一段烂泥脏水浸的黑巷子。现在马路上被轰炸了,小街上的木板竹子架撑的小矮房,全都震垮了,高高低低,弯弯曲曲,全是碎瓦片压住了一堆木板竹棍子。这时,天已经昏黑了,向码头崖上看,只是烟焰。向下看,是一片活动的水影。这些倒坍的木架瓦堆,偶然也露出尺来宽的一截石板路。灯火是没有了,在那瓦堆旁边,间三间四地有豆大的火光,在地面上放了一盏瓦檠菜油灯。那灯旁边,各放着小长盒子似的白木板棺材。有的棺材旁边,也留着一堆略带火星的纸钱灰。可是这些棺材旁边,全没有人。甄子明误打误撞地走到这小废墟上,简直不是人境。他心里怦怦跳着,想不看,又不能闭上眼睛。只有跑着在碎瓦堆上穿过。可是一盏豆大的灯光,照着一口白木棺材的布景,却是越走越有,走了一二百步路,还是这样地陈列着。走到快近江边的所在,有一幢半倒的黑木棚子,剩了个无瓦的空架子了。在木架子下,地面上斜摆着一具长条的白木棺材。那旁边有一只破碗,斜放在地上,里面盛了小半碗油。烧着三根灯草。也是豆子大的一点黄光。还有个破罐子,盛了半钵子纸灰。这景致原不怎样特别,可是地面上坐着一位穿破衣服的老太婆,蓬着一把苍白头发,伏在棺材上,窸窸窣窣地哭着。甄子明看到这样子,真要哭了,看到瓦砾堆中间,有一条石板路,赶快顺着石板坡子向下直跑。口里连连喊着:“人间惨境!人间惨境……”
溪岸那边的惊讶声,随着也就听清楚了,是这里邻居甄子明说话。他道:“到这个时候,躲警报的人还没有回来,这也和城里的紧张情形差不多了。”李南泉道:“甄先生回来了,辛苦辛苦,受惊了。”他答道:“啊!李先生看守老营,不要提啦。几乎你我不能相见。”说着话,他走过了溪上桥,后面跟着一乘空的滑竿。他把滑竿上的东西,取着放在廊子里,掏出钞票,将手电筒打亮,照清数目,打发两个滑竿夫走去。站在走廊上,四周看了看,点着头道:“总算不错,一切无恙。内人和小孩子没什么吗?”李南泉道:“都很好,请你放心。倒是你太太每天念你千百遍,信没有,电话也不通,不知道甄先生在哪里躲警报。”甄子明道:“我们躲的洞子,倒还相当坚固。若是差劲一点,老朋友,我们另一辈子相见。”说着,打了个哈哈。李南泉道:“甄太太带你令郎,现在村口上洞子里。他们为了安全起见,不解除警报是不回来的。你家的门倒锁着的,你可进不去了,我去和甄太太送个信罢。”甄子明道:“那倒毋须,还是让他们多躲一下子罢。我是惊弓之鸟,还是计出万全为妙。”李南泉道:“那也好,甄先生休息。我家里冷热开水全有,先喝一点。”说着,摸黑到屋子里,先倒了一大杯温茶,给甄先生,又搬出个凳子来给他坐。甄先生喝完那杯茶,将茶杯送回。坐下去长长唉了一声,嘘出那口闷气,因道:“大概上帝把这条命交还给我了。”李南泉道:“远在连续轰炸以前,敌机已经空袭重庆两天了。现在是七天八夜,甄先生都安全地躲过?”他道:“苦吃尽了,惊受够了,我说点故事你听听罢。我现在感到很轻松了。”于是将他九死一生的事说出来。
甄子明知道这情形十分严重,心里头也怦怦乱跳。但是他是老教授出身,有着极丰富的新知识。他立刻意识到当热风扑进洞,菜油灯吹熄了的时候,在洞子里的人有整个被活埋的可能。现时觉得坐着的地方,并没有什么特别变化之处,那是炸弹已经爆发过去了。危险也已过去了。不过听那“哄哄轧轧”的飞机马达声,依然十分厉害地在头顶上响着,当然有第二次落下炸弹来的可能。大概在一声巨响之下,完全失去了知觉,这就是今生最后一幕了。他正这样揣想着生命怎样归宿,同时却感到身体有些摇撼。他心里有点奇怪,难道这洞子在摇撼吗?洞子里没有了灯火,他已看不出来这是什么东西在作怪。在这身体感到摇撼之中,自己的右手臂,是被东西震撼得最厉害的一处。用手抚摸着,他觉察出来了,乃是邻座陈先生,拼命地在这里哆嗦。在触觉上还可以揣摩得出来。他好像是落了锅的虾子,把腰躬了起来,两手两脚,全缩到一处。他周身像是全安上了弹簧,三百六十根骨节,一齐动作。为了他周身在动作,便是他嘴里也呼哧呼哧哼着。甄子明道:“陈先生,镇定一点,不要害怕。”陈先生颤动着声音道:“我……我…一不不怕,可是……他……他……他们还在哭。”甄子明也不愿多说话,依然用那两手按着膝盖,靠了洞壁坐着。也不知道是经过了多少时候,洞子里两个哭的人,已经把声音降低到最低限度,又完全停止了。有人轻轻地在黑暗中道:“不要紧了,过去了。”
他看到这个惨相,已是不免打了一个冷战。而这位拖死尸的活人,将死人拖着放在砖瓦堆上时,甄子明向那地方看去,却是沙丁鱼似的,排了七八具死尸,离尸首不远,还有那黄木薄板子钉的小棺材,像大抽屉似的,横七竖八,放了好几具。这种景象的配合,让人看着,实在难受,他一口气跑下坡,想把这惨境扔到身后边去。不想将石坡只走了一大半,这是在山半腰开辟的一座小公园,眼界相当空阔。一眼望去,在这公园山顶上,高高的有个挂警报球的旗杆,上面已是悬着一枚通红的大球了。甄子明这倒怔了一怔。这要向江边渡口去,还有两三里路,赶着过河,万一来不及,若要回机关去躲洞子,也是两里来路,事实上也赶不及。正好山上、山下两条路,纷纷向这里来着难民,他们就是来躲洞子的。这公园是开辟着之字路,画了半个山头的。每条之字路的一边都有很陡的悬崖。在悬崖上就连续地开着大洞子门。每个洞子门口,已有穿了草绿色制服的团丁,监视着难民人洞。甄子明夹了那包袱卷,向团丁商量着,要借洞子躲一躲。连续访过两个洞口,都被拒绝。他们所持的理由,是洞子有一定的容量,没有入洞证,是不能进去的。说话之间,已放出空袭警报了,甄子明站在一个洞门边,点头笑道:“那也好,我就在这里坐着罢,倘若我炸死,你这洞子里人,良心上也说不过去。”一个守洞口的团丁,面带了忠厚相,看到他年纪很大,便低声道:“老太爷,你不要吼。耍一下嘛,我和你想法子。”甄子明笑道:“死在头上,我还耍一下呢。”
这时听到人声“哄然”一声,甄子明料着是球落下去了。拿了东西,赶快就走。洞里不是先前那样漆黑,一条龙似的挂了小瓦壶的菜油灯。他走进洞子时,差不多全体难胞都落了座。他挨着人家面前走,有人问道:“甄先生,还打算在洞子里洗脸漱口么?”他道:“彼此彼此,我们没有洗成脸,含了口冷茶就算漱了口了。”那人道:“你已经漱了口,为什么还把漱口盂带到防空洞子里?”甄先生低头一看,也不觉笑了。原来是打算一手拿着皮包,一手提了那半壶茶。不想第二次的错误,承袭了第一次的错误,还是放下了茶壶将漱口盂拿着来了。匆忙中,也来不及向人家解释这个错误,自挤向那固家的位置去坐着。他身边坐着一位老同事陈先生,问道:“现在几点钟了?早起一下床,就钻进防空洞。由防空洞里出去,脸都没洗到,第二次又钻进洞子来。”甄子明道:“管他是几点钟,反正是消磨时间。”说毕,将皮包抱在怀里,两手按住了膝盖,身子向后一仰,闭了眼睛作个休息的样子。就在这时,听到洞里难民,不约而同地轻轻放出惊恐声,连说着“来了来了”。又有人说,这声音来得猛烈,恐怕有好几十架,更有人拦着:“别说话,别话话。”接着就是轰轰两下巨响。随后“啪嚓”一声,有一阵猛烈的热风扑进洞子来。当这风扑进洞子来的时候,里面还夹杂着一些沙子。同时,眼前一黑,那洞子里所有的菜油灯亮,完全熄灭。这无论是谁都理解得到,一定是附近地方中了弹。立刻“呜咽呜咽”,有两位妇人哭了。
那个团丁,倒是知道他的意思,便微笑道:“我们川人说耍一下,就是你们下江人说的等一下。我们川人这句话倒是搁不平。我到过下江,有啥子不晓得?”甄子明道:“你老哥也是出远门的人,那是见多识广的了。”那团丁笑道:“我到过汉口,我还到过开封。下江都是平坝子,不用爬坡。”甄子明道:“可是凿起防空洞来,那可毫无办法了。”他说这话,正是要引到进洞子的本问题上来。那团丁回头向洞里张望了一下,低声笑道:“不生关系。耍一下,你和我一路进洞子去,我和你找个好地方。”甄子明知道没有了问题,就坐在放在地上的包袱卷上。掏出一盒纸烟和火柴来,敬了团丁一支烟,并和他点上。这一点手腕,完全发生了作用。一会儿发了紧急警报,团丁就带着甄子明一路进去。这个洞子,纯粹是公共的,里面是个交叉式的三个隧道,分段点着菜油灯。灯壶用铁丝绕着,悬在洞子的横梁上。照见在隧道底上,直列着两条矮矮的长凳。难民一个挨着一个,像蹲在地上似的坐着。穿着制服的洞长和团丁,在隧道交叉点上站着,不住四面张望。这洞子有三个洞口,两个洞口上安设打风机,已有难民里面的壮丁,在转动着打风机的转钮。有两个肩上挂着救济药品袋的人,在隧道上来去走着。同时,并看到交叉点上有两只木桶盖着盖子。桶上写着字:难民饮料,保持清洁。他看到这里,心里倒暗暗叫了一声惭愧。这些表现,那是比自己机关里所设私有洞子,要好得多了。而且听听洞子里的声音,也很细微,并没有多少人说话。
同事们有先出洞子的,这时楼上、楼下跑个不歇,补足所需要的东西。甄子明对别的需要还则罢了,早上起来,既未漱口,又没洗脸,这非常不习惯,眼睛和脸皮,都觉绷着很难受。自己先回卧室里拿着洗脸盆,向厨下舀水。厨房门是开着了,却见刘科员站在厨房门口,大声叫道:“各位,不能打洗脸水了。现在厨房里只剩大半缸冷水,全机关四五十人,煮饭烧水全靠这个。自来水管子被炸断了,没有水来。非到晚上找不着人去挑江水,这半缸水是不能再动了。”他是负着防空责任的人,他这样不断地喊着,大家倒不好意思去抢水,个个拿着空脸盆子回来。甄了明是高级职员,要作全体职员的表率,他更不便向厨房里去,在半路上就折回来了。到了卧室里,找着手巾,向脸上勉强揩抹几下。无奈这是夏天,洗脸手巾挂在脸盆架子上过了夜,早是干透了心,擦在脸上,非常不舒服,只得罢了,提了桌上的茶壶,颠了两下里面倒还有半壶茶,这就斟上一杯,也不用牙膏了,将牙刷子蘸着冷茶,胡乱地在牙齿上淘刷了一阵。再含着茶咕嘟几下,把茶吐了,就算漱了口。这就听到有人叫道:“我们用电话问过了,第二批敌机快到了,大家先到洞门口等着罢,等球落下了再走,也许来不及。”甄子明本来就是心慌,听了叫喊声,赶快锁了房门就走。锁了房门,将顺手带出来的东西拿起,这就不由得自己失笑起来,原来要带的是皮包,这却带的是玻璃杯子和牙刷。于是重新开了房门,将皮包取出,顺便将那半壶茶也带着。
但这个洞子的秩序虽好,环境可不好。敌机最大的目标,就在这一带。那马达轰轰轧轧的响声,始终在头上盘旋。炸弹的爆炸声,也无非在这左右前后。有几次,猛烈的风由洞口里拥进,洞子里的菜油灯,完全为这烈风扑熄。但这风是凉的,难胞是有轰炸经验的,知弹着点还不怎样的近。要不然,这风就是热的了。那个洞长,站在隧道的交叉点上,每到紧张的时候,就用很沉着的声音报告道:“不要紧,大家镇定,镇定就是安全。我们这洞子是非常坚固的。”这时,洞子里倒是没有人说话。在黑暗中,却不断地呼哧呼哧地响,是好几处发出惊慌中的微小哭声。甄子明心里可就想着,若在这个洞子里炸死了,机关里只有宣告秘书一名失踪,谁会知道甄子明是路过此地藏着的呢?转念一想,所幸那个团丁特别通融,放自己进洞子来,若是还挡在洞外,那不用炸死,吓也吓死了。他心里稳住了那将坠落的魂魄,环抱着两只手臂,紧闭了眼睛,呆坐在长板凳的人丛中。将到两小时的熬炼,还是有个炸弹落在最近,连着沙土拥进一阵热风。“哄隆咚”一下大响,似乎这洞子都有些摇撼。全洞子人齐齐向后一倒,那种呼哧呼哧的哭声,立刻变为哇哇的大哭声。就是那屡次高声喊着“镇定”的洞长,这时也都不再叫了。甄子明也昏过去了,不知道作声,也不会动作。又过去了二三十分钟,天空里的马达声,方才算是停止。那洞长倒是首先在黑暗中发言道:“不要紧,敌机过去了,大家镇定!”
甄先生立刻叫了两声刘科员。他答道:“甄秘书,快来罢,我给你把位子看守好了的。”他说着话,已由洞子那端打着电筒照了过来。甄先生借了个光,手扶着人家肩膀,腿试探着擦入人家腿缝,挤着向前。刘科员立刻拉着他的手,拖进了人丛。甄子明感觉到身边有个空隙,就挨着左右坐下的人,把身子塞下去坐着。洞子里漆黑但听到刘科员在附近发言道:“今天的警报,来得太早,洞子里菜油灯、开水全没有预备。大家原谅一点罢。”洞子里那头也有人答话。立刻有人轻喝道:“别作声,来了。”同时,坐在洞子里的人,也就一个挨着一个,向里猛挤一挤。他们这机关,在重庆新市区的东角,有些地方,还是空旷着没有人家的。两个洞口都向着空旷的地方,外面的声浪,还容易传进。大家早就听到“哄咚哄咚”几阵巨响。在巨响前后,那飞机马达声,更是轧轧哄哄,响得天地相连,把人的耳朵和心脏,一齐带进恐怖的环境中。甄先生是个晚年的人了,生平斯文一脉的,向不加入竞争恐怖的场合。现时在这窄小的防空洞里,听到这压迫人的声浪,他也不说什么,两手扶了弯起来的大腿,俯着身子呆呆坐着,不说话,也不移动,静默地像睡着了一样。他自进洞以后,足有三四小时,就是这样的。直到有人在洞口喊着,“挂休息球了。”有人缓缓向外走着。甄子明觉得周身骨节酸痛,尤其是腰部,简值伸不起来。他看到洞子里的人差不多都走出去了,自己扶着洞子壁,也就缓缓地向洞子外面走了出来。到了洞口首先感到舒适的,就是鼻子呼吸不痛苦,周身的皮肤,都触觉一阵清爽。
又是半小时后,团丁在洞子口上,吹着很长一次口哨,这就是代替解除警报的响声。大家闷得苦了,哄然着说了一声:“好了,好了!”,大家全向洞外走来。那洞长却不断地在人丛中叫道:“不要挤,不要挤,不会有人把你们留在这里的。”甄子明本来生怕又被警报截住了,恨不得一口气冲过洞去。但是这公共洞子里的人,全守着秩序,自己是个客位,越是不好意思挤,直等着洞子里走得稀松了,然后夹了那包袱卷儿,慢慢随在人后面走。到了洞外,见太阳光变成血红色,照在面前山坡黄土红石上,很是可怕。这第一是太阳已经偏西,落到山头上了。第二是这前前后后,全是烧房子的烟火,向天上猛冲。偏西的那股烟雾,却是黑云头子在堆宝塔。一团团的黑雾,只管向上去堆叠着高升。太阳落在烟雾后面,隔了烟阵,透出一个大鸡子黄样的东西。面前有三股烟阵,都冲到几十丈高。烟焰阵头到了半空,慢慢地散开,彼此分布的烟网,在半空里接近’就合流了。半空里成了雾城。这样的暑天,现在四面是火,好像烟糊气味里,带有一股热浪,只管向人扑着。甄子明脱下了身上一件旧蓝布大褂,作了个卷,塞在包袱里。身上穿着白色变成了灰黑色的短褂裤,将腰带紧了一紧。把秘书先生的身份,先且丢到一边,把包袱卷扛在左肩上,手抓了包袱绳子,拔开脚步就跑。他选择的这个方向,正是火焰烧得最猛烈的所在。越近前,烟糊气越感到浓厚。这是沿江边的一条马路,救火的人正和出洞的难民在路上奔走。
甄先生看到工役们全是这样忙乱,自己也没了主意,只好立刻到办公室里,把紧要文件和图章,收在手皮包里,锁着门,赶快就向防空洞子里走。他们这防空洞,就在机关所在地的楼下。这里原是一座小山,楼房半凿了山壁建筑着,楼下便是半山麓。洞子门由山壁上凿进去,逐步向下二十来级,再把洞身凿平了,微弯着作个弧形,那端是另一个洞门,通到山外边。虽然这山是风化石的底子,洞顶上约莫有十来丈高,大家认为保险。洞里有电灯,这时电灯亮着照见拦着洞壁的木板,撑着洞顶的木柱和柳条,一律是黄黄的颜色。这种颜色,好像是带有几分病态,在情绪不好的人看来,是可以让人增加不快的。甄先生手上带了个手电筒,照着走进洞子,看到除了机关的人已在像坐电车似的,在两旁矮板凳坐着之外,还有不少职员的眷属,扶老携幼夹在长凳上坐着。洞子是条长巷,两旁对坐着人,中间膝盖弯着对了膝盖。也就只许一个人经过,而这些眷属们都是超过洞中名额加入的,各将自己带的小凳或包裹,就在膝盖对峙中心坐着。甄先生在人缝里伸着腿,口里不住说着谦逊的话。只走了小半截洞子,电灯突然灭了。重庆防空的规矩,紧急警报五分钟后就灭电灯,这是表示紧急警报已过五分钟了。甄先生说了声“糟糕”,只好在人丛里先呆站着。但他是这机关里最高级的职员,他在洞子里有个固定的位置,无论如何,管理洞子的负责人是不许别人占领的。这人是刘科员,准在洞中。
这条马路,叫做林森路,在下半城,是最繁华的一条街,军事委员会也就在这条路的西头。大概就为了这一点,敌机在这条沿扬子江的马路上,轰炸得非常之厉害。远远看去,这一带街道,烟尘滚滚,所有人家房屋,全数都被黑色的浓烟笼罩住。半空里的黑烟,非常之浓,漆黑一片,倒反是笼罩着一片紫色的火光。甄子明一面走着,一面四处张望着警报台上的旗杆,因所有的旗杆上,都还挂着一个绿色的长灯笼。他放下了那颗惊恐的心,放开步子走,他跑进了一大片废墟。那被炸的屋子,全是乱砖碎瓦的荒地,空洞洞地,一望半里路并没有房屋。其门偶然剩下两堵半截墙,都烧得红中带黄,远远就有一股热气熏人。在半堵墙里外,栽倒着铁质的窗格子,或者是半焦糊的短柱,散布的黑烟就滚着上升,那景象是格外荒凉的。在废墟那一头,房子还在焚烧着,正有大群的人在火焰外面注射着水头。甄子明舍开了马路,折向临江的小街,那更是惨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