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蟾宫折桂
他一觉醒来,首先让他还从容不迫的,就是窗户外的茅草屋檐,还在滴滴答答流着水柱。这尽可像冬天贪恋着被窝里的温暖一样,继续地在床上躺着。休息了几分钟,隔着玻璃窗向外看去,树丛子里,飞起一堆堆白絮似的云块,这更证明着是个阴雨连绵的气候。减少了疲劳,恢复了健康的太太们,在屋檐下,已是隔了两下的山溪对话。“好凉快天啦,来呀,十二圈呀。”李南泉起了床,也是首先到门外看看雨色,在屋子里,就可以看到对门的山头,让阴雨封锁了一半。半空里细雨如烟中,牵着一条条的稀疏雨绳。屋外的山溪,已流着山洪,哗啦啦的,水溅着溪床里面的石头,翻出白色的浪花。这一切形象,也未尝不可供山居者的赏鉴。他站在走廊上,反背了两手,只管张望着。正在出神,肩上却披上了一件衣服,太太在不通知之下,将一件蓝布长衫送来加凉了。她站在身后笑道:“你实在该轻松轻松。过去是太紧张了。你先去洗洗脸,我给你泡好一壶茶,大概还有一盒好香烟,你可以躺在布睡椅上,随便拿本书看看。”李南泉穿上长衫,笑道:“谢谢。睡是睡够了,可是我还……”李太太笑道:“还有,我已经给你红烧了一碗牛肉,立刻下面给你吃。大家太辛苦了,乐一天是一天,你今天好好休息这半日。”李南泉笑道:“既是大家太辛苦了,你虽不必休息,也可以找点娱乐。什么时候了,我还没有看表。马上动手,十二圈还来得及吗?”李太太还没有答话,甄太太屋里,有个女客的笑声,那正是冒雨来邀角的下江太太。
刘副官在这群卫士当中,究竟是比较明白事体的。这大学研究部的学生,和老百姓比起来,倒是有点分别。二小姐身上,终日带着手枪,可没有亲手毙过一个人,至多是开着空枪吓吓老百姓而已。眼前这么些个学生,真和他们冲突起来,不用枪抵制他们不住;开起枪来,难道打死人真不用偿命?这就立刻走到平台面前,向研究部的学生,摇着手道:“各位,你听我说,还是回去罢!这事没有什么了不得,我们秉公办理,把人送到此地警察局去。警察局要怎么办就怎么办。”他虽然是这样说着,可是那些举枪瞄准的卫士们并不曾把枪口竖起来。张主任见同学已气馁了,也落得见风转舵。这就对刘副官道:“既然和我们打官司,有地方讲理。好罢,我们就打官司罢,只要你们承认捉了我们一个学生来,这事就好办。好!我们回去再商量办法。”他说着,首先掉转身向学校里走去。学生们都是徒手的,看到当面十几支枪举着,谁也不敢冒险停留下来。只有那个和陈鲤门同在桂花树下受辱的王敬之,心里十分不服,没想这么多人来了,还是让人家逼了回去。他算是在最后走的一个,走在半路上,就大声叫起来道:“同学救不回来,还让人家污辱一场,这有什么面子?我不回研究院了。”张主任在队伍里面,这就回转身问道:“王同学,你不回去怎么办?他们既敢到我们研究院门口去捉人,就敢在他们公馆门口开枪。万一闹成流血惨剧,这责任我怎么担负得起,我不能不走。这些人都没法交涉,你一个人去有办法吗?”
在日睛夜月的情形下,让敌人进行轰炸了一天又一天之久,除了望天变,实在没有什么好法子,可减少这空袭威胁的。这时吴先生喊着一声天变,引起了很多人跑出屋子来看。李南泉也是如此,觉得在走廊上看到的,还是不够,又走到溪桥上,抬头四周观望一番。看到云阵每每结成很大的一块,就在天峰飞跑。尤其是由溪口望出去,在远隔两三里的大山头上,已让灰色的云笼罩得天地连在一处。溪岸上的那丛竹子,窣窣的一阵响,让谷风吹着卷了过去。同时,那云层里的雨点,就像撒豆子似的,稀疏地撒上一遍。雨点里的凉风,吹过这条长谷,让人身上毛发都感到凉飕飕的。这就一拍手,自言自语地道:“不管好歹,放头去睡罢。”吴春圃先生站在走廊上,张开胡子嘴,打了个哈欠,笑道:“睡罢。不花钱的享受,可别放弃了。俺今天不吃午饭,至少睡他十小时。”说着,他又是个呵欠。这呵欠是个急性传染病,在廊子这头站着擦脸的甄先生,弯着在盆里洗脸的甄太太,连接着打呵欠。大家互相看了一下,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李南泉摇摇头笑道:“甚矣,吾倦也。”他又打了两个呵欠。果然的,他进屋去,就倒在床上。正是老天凑趣,突然哗啦啦一阵急雨,倾盆似的倒将下来。没经受过长期空袭的人,不知道这趣味。大雨声比什么催眠曲都有效力,人早是朦胧着失去了知觉。
王敬之道:“我不到方家去,我到校本部去报告。请同学开大会援救。”张主任道:“王同学,你这番正义感,我是钦佩的。不过,这事不经过我们研究部设法,立刻把问题提到校本部去,那我们有故意扩大事态的嫌疑,应当考虑。”王敬之道:“依着张先生怎么办?”他道:“我们回去,先开个紧急会议。好在已解除警报了,我们可以详细地商议一下。我料着陈同学留在方公馆,也不会受到虐待。好在他们的副官,已经承认把我们的人留在那里了。他们以公馆的资格捕人,总应当有一个交代,不能永远关下去。我们是读书种子,总应当讲理。”王敬之看看张主任的态度,相当的慎重,其余的同学,经过刚才方公馆门口一幕惊险的表演,大家也不肯冒昧去直接交涉。张主任这样说了,大家都说那样办很好。随着话,大家拥到研究部。在研究部没有出门的学生,已知道了陈鲤门被捕的消息,大家正在等候救援的下文。现在张主任一班人回来,大家全拥上前来探问,及至听到说陈鲤门并没有放回,一大部分人就鼓噪起来。尤其是陈鲤门几位要好的朋友,都喊着去见教务长。这时,学校里是一片喧哗声。教务长刘先生也早知道大概情形了,他首先走到礼堂上去,吩咐校工,四周去通知学生谈话。不到十分钟,教职员和学生就把礼堂挤得水泄不通。先由王敬之、张主任报告了一番经过情形之后,刘教务长便走上讲台,正中一站,从从容容地道:“这事情不必着急,有一个电话就可解决了。”他说时,举手伸了个指头,表示着肯定。
李南泉见这位太太扬着颈脖子,顺了人行大路,径直地走去。倒猜不到她是向哪里去。回头看看奚太太的屋子还敞着大门呢,本待叫她一声,转念想着,管她这闲事更不好,随她去罢。站在走廊上出了一会神,听家里的人,隔着夹壁,是一片鼾声。这正可以证明大大小小,全疲倦到了极点。自己端把椅子,拦了屋门坐着。这样有几点作用:可看守屋子,可以候警报声,也可以打番瞌睡。人是靠了椅子背坐定,不知不觉就闭上了眼。仿佛中是知道邻居们有人行动,但随着跑警报,在那天然洞里唱戏,和奚太太站在木板桥上夜话的事情,像演电影似的,一幕一幕在眼前过去。觉得自己一阵颤动,像是沉在冷水塘里,吓得赶快身子向上一挣扎,睁眼看时,椅子背倒在窗户木台上,扶好了椅子,索性伸长了腿,仰着睡了。不到一会儿,这身子又沉在水塘里了,不但是身上冰凉,连头发都是冰阴阴的。这不是水塘,是海滩,那大风浪正倒卷着人的身体,向礁石上猛扑了去。赶快睁开眼睛,见溪对岸那丛竹子,被大风刮着,几乎要扑倒在地面上。身上的衣襟,被风卷动着,肌肉都露出来了。风里夹着豆大的雨点,吹进了走廊,打在干地上,噗噗作响。就是自己的衣服上,也很沾染了些雨点。站起来出了出神,却听到隔壁吴春圃先生在屋子里叫道:“好了,老天爷来解围了。”
石太太虽是走着,也发觉了李南泉只管微笑,因站住了问道:“有什么可笑的事情吗?”奚太太道:“他笑我们和女朋友打抱不平,在雨里跑来跑去。”石太太笑道:“李先生不了解新时代的女人。”她说着,依然冒雨走了。她这是一句无意的话,这倒让李先生生了一点感想。觉得这二位太太,是新式妇女中另一典型,确乎有人不能了解之处。她不是说白鹤村一个妇女座谈会吗?这个会,虽不是男子可以参加的。但是在那条路上走走,看看这些妇女是怎么个行为,也许不少戏剧材料。他生了这个意思,便含笑走回屋去,在桌上摊开笔墨来,写了三个大字“雨淋铃”,就根据了这奚、石两位太太的影子,作为剧本的主角,在纸上拟了一个故事的草稿,只写了四五行。那奚太太又在窗外张望了一下,笑道:“写文章?”李南泉将手一按纸,问道:“有何见教?”她索性扶了窗棂,向里面桌子上看着,笑道:“我已经看到了,‘雨淋铃’。这题目很漂亮,好像在哪里见过。”李南泉又觉得无法和她谦逊了,又问了一句:“有何见教?”奚太太道:“那个装咸萝卜的碟子,我还没有收回去呢。我是怡红院里的丫头,到潇湘馆来收碟子的。”李南泉笑道:“那末,我是林黛玉?林姑娘九泉有知,又是一场痛哭。你又何必气她?”说着,立刻起身到厨房里去,将那碟子取来,双手捧着,送交给她,还一鞠躬道着“谢谢”。奚太太道:“你有点受宠若惊吗?你看,这一丛竹子,一湾流水,就是一个潇湘馆的环境。而且,你又……”
黄副官瞪了眼道:“是你们同学怎么样?照样当汉奸。汪精卫作过行政院长,还当汉奸呢!”陈鲤门听到他说声“捆了”,早已怒从心起,这时见他更一口咬定是汉奸,便瞪了眼对逼近身边的几个卫士道:“你们打算怎么样?还是要打我?还是要杀我?要捆?好,你就捆,只是怕你捆我之后,你放我不得。”这几个卫士根本没有带着绳索,虽然黄副官叫捆,却是无从下手。现在陈鲤门态度一强硬起来,这形势却僵化起来。其中有个人先红了脸,抢上前一步,抓了他的手道:“龟儿子,当汉奸,有啥子话说,跟我走!”黄副官势成骑虎,也顾不了许多,大声喝道:“把他带了走。”卫士们有副官撑腰,还怕什么,一拥而上,拉了陈鲤门就走。其余两位同学,要向前抢人,却被黄副官拿了枪把子一扫,先打倒了一个。其余一个,料着不是敌手,向学校大门口扯腿就跑,大喊“救人哪,救人哪!”这个时候,警报未曾解除,学生不是躲在山后洞子里,就疏散到野外去了,门口除了两个校警,并无帮手。他空叫了一阵,只眼望着那群人,拥了陈鲤门走去。到了校门口,校警迎着道:“不要怕他,这是方公馆的副官,他们又不是防空司令部、警备司令部的人,他凭什么权力捉人?”那个学生道:“我叫王敬之。那个捉去的叫陈鲤门。既是叫不到人,我不能让陈同学一个人走,我得跟着追上去看看。若是我也不能回来,你得给我们报告教务长。”说着,扯腿就跑。
甄先生是个长者,将那样本看了看,没作声,就带回屋子去了。李南泉觉得这是很够写入《儒林外史》的材料,手扶了走廊上的柱子,只管发着微笑。奚太太忽然在那边叫道:“李先生,什么事情,这样得意,你只管笑。”李南泉一时交待不出来为什么要发笑,只是对她还是笑。奚太太见他老笑着,以为他又发生好感了,便笑道:“李先生。你在家里闷坐了半个月,心里头很难受吧?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白鹤新村的桂花开了。你若没有什么事,可以到那里去赏赏桂花。”李南泉笑道:“大概奚太太兴致甚浓,就冒雨去赏过桂花。”奚太太笑道:“那也不光是你们先生有诗意,我们照样有灵感,照样也有诗意呀。”李南泉还是逗她说几句。石太太可向前拉着她的手道:“我特意找你商量事情,你又发了诗兴了。”奚太太一扬脖子道:“怎么样?我不能谈诗吗?若说旧诗,上下五千年,我全行。”石太太道:“你会作?”奚太太道:“我全能念。新诗我会作,五分钟作一首诗,没有问题。”石太太笑道:“别论诗了,我们谈正式问题罢。”说着,她用力将奚太太拉进去了。李南泉想到这位太太过去的事,自己颇有些后悔,就事论事,是给予她太难堪了。她今日虽绷着脸子,到了后来,她还是笑嘻嘻的相对,实在应当找个机会给她表示歉意。他怔怔地出了一会神,还站在走廊上望着,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奚太太又送着石太太走出来了。李南泉回味着刚才的事情,又向她笑了一笑。
他顺了向山峡的大路,一口气追了去。这里是一条沿着山麓的人行路,正是逐渐地向下。王敬之走到峡口,在居高临下的坡度上,远远地看去。只见黄副官那群人鱼贯而行,拉长着在这人行道上。他高声叫喊了两句,无奈这山河里的水,由上向下奔流,逐段撞击在河床石头上,淙淙乱响;加着夹河两岸的松涛,风吹得哄然。他的叫声,前面的人哪里听得见?他看着彼此相去,不过是大半里路,自己叫了一声追,便随了向下的山路,跑着跟了去。这虽是由上向下的路,但有时要越过山峰拖下来的坡子与弯子,因之有时被山脚挡着,看不到前面的人。直到追到方公馆的山脚下,才看清楚了。陈鲤门正被黄副官这群人前后夹持着,把他放在中间走,顺了方公馆上山的一丈宽、每级两尺长的石板坡子,向公馆里走去。相隔也只有四五十步罢了。这山坡的尽头,就压着沿山河的人行路。石坡面的一块平台上,立着四根石柱,树着铁柱栏杆。铁栏门口,为了空袭未曾解除的缘故,加了双岗,站着两位荷枪的卫士。王敬之跑得气喘如牛,站在平台下,张了嘴“呼哧呼哧”作响。瞪了双眼,只管向走去的那群人望着。一个卫士便走过来喝道:“干什么的?”王敬之道:“干什么的?你们把我的同学捉去了,我来看看你们怎么摆弄他?”卫士把枪头伸了过来,遥遥作个拦阻的样子,喝道:“走开罢,如若不然,把你一齐捉了。”
石太太倒没想到人家反问得这样厉害,站着怔怔地望了他一下,强笑着道:“这话很难解释。回头我们详细地谈。我现在要去找奚太太说话。”说着,她抬手向隔壁屋子的走廊招了两下,笑道:“在家里做什么啦?我们今天要详细地谈谈。”李南泉看时,正是奚太太拿了一本英文杂志在手上,由她家走廊这头,走到那头。其实她的眼睛,并不在杂志上,只是四处了望。李先生看到她,不免带笑向她点了点头。但她一脸气忿的颜色,并不说话,人家这里打招呼,她只当是没有看到。李先生忽然醒悟了。必然是那天天将亮的时候,看见了她一人顺了大路走去,没有予以理会之故。自己微笑着,也装着不介意。那石太太远远看到她手上拿着英文杂志,就知道她用意所在,大声笑道:“奚太太是越来越博学多闻了。在家里看英文。这个我一点不行,全都交回给老师去了。”她也大声笑道:“我哪有工夫看英文书。在家庭杂志里,找点材料罢了。那边白鹤新村里,有个妇女座谈会,邀我去参加,真是出于不得已,你去不去?”她说着,又把那杂志举了一下,笑道:“这里面东西不少。”说到这里时,正好甄先生也站在这边走廊上,她笑问道:“甄先生,你的英文是登峰造极的,你说美国新到的哪种杂志最好?”甄先生道:“自到后方,外国杂志,我是少见得很。”奚太太道:“那末,我借给你看罢。”说着,交给她一个男孩子送了过来。李南泉在一旁看到书的封面,暗叫一声“糟糕”,原来是一家服装公司的样本。
大家听到刘教务长说得这样容易,都愣住了,望着他,听他的下文。他接着道:“我们何必和那些把门的金刚说理,求佛求一尊,可以找他庙堂里的菩萨。现放着我们的校董申伯老在这里养病。报告伯老一声,由伯老出面向方完长去个电话担保一下,难道还不会放出人来?我知道这事的根由,是为那位副官要在这里折桂花,同学扫了他的面子。其实也是你们少年人不通世故之处。他一个人能折多少桂花?装着马虎,让他折去就是了。这点事算什么,他们要做的事,千万倍比这重大的事,要作也就作过去了。”说毕,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在研究部读书的学生,不少是在社会上已经混过一阵子的,看到教务长这番礼让为先的态度,也就很明了这问题的措置不易,大家同忍着一口气没有什么人说话。刘先生站在讲台上,向礼堂上四周一看,人拥挤着没有丝毫空隙,大家呆望一副面孔,全半仰起来向讲台上望着。空气在静寂里充满了郁塞,在郁塞下又充满了紧张。他自己心里也就觉得有些不自在。这就笑道:“那天申部长在桂花树下训话的时候,我也在那里。他引了个典故,说是‘蟾宫折桂’。他的意思,自然是把我们这学府,当了以前的试院。我现在倒有个新的见解,据我们中国人的说法,蟾是三只脚的蛙类,想像着它的行动,是不如青蛙那样便利的。换句话说,行为狼狈。我们既是蟾宫中人物,那也就无往而不狼狈了吧?唉!”这么一说,倒博了全堂哄然,打破了沉闷的空气。
王敬之道:“把我一齐都捉了?我犯了什么罪?有罪也轮不到你们捉。”那卫士道:“他是汉奸。你来和汉奸说话,你也就是汉奸,随便哪个都可以捉得。”另外一个卫士,站在那平台上没有走动,就远远地向他道:“我劝你不要多事罢!冤有头,债有主,人家不找你,你又何必跟着一起来?”王敬之虽然和这两个卫士说话,眼睛还是对着向方公馆走去的山坡上望着。见陈鲤门倒还是散了两只手,在人群中走着的。看他那样子,一时还不致受屈,这就叉了两手,在人行路上站着,虽不说话,却也不走去。那卫士没有得着副官们的命令,自也不敢胡乱捉人。王敬之不逼近平台,他们也就只扶枪站立着,仅仅取一个戒备的形势,这样约有半小时。山峡口上,又走来一群人。王敬之在阳光里看那群人的衣服,全是青色的,这就料着是大批同学来到,胆子越发壮起来,叉住腰部的两只手,也就格外觉着有劲。他横扫了那两个卫士一眼,冷笑着道:“哼!我们也不是好惹的,这回瞧他一场热闹罢。”那个轰过他的卫士,恰是听到了,便夹了步枪,走向前来问道:“叫你走你不走,你还在这里叽叽咕咕说个不歇,那也好,你和我一路到公馆里去说话。”王敬之依然两手叉了腰,淡笑道:“去就去,料想这山顶上的洋楼,也不会是人肉作坊。”那卫士瞪了眼道:“你说什么?”王敬之道:“我说这地方总不会有人肉作坊。你不要凶,我们的人来了,你快去求援兵罢。你只有两个人,也许我们会把你们捉了去。”
这场雨,真是添了人的兴致不少,老老少少,全是喜色。而四川的天气,恰又是不可测的,一晴可以两三个星期,一雨也可以两三个星期。原来是大家望雨不到,现在雨到了却是继续地下,偶然停止几小时,随后又下了。这样半个月,没有整个的晴天,虽是住家的人,睁开眼来,就看到云雨满天,景象阴惨惨的,可是个人的心理,却十分的轻松。李南泉除了上课之外,穿上一件蓝布大褂,赤脚踏着拖鞋,搬一张川式的叉脚布面睡椅,躺在走廊檐下看书。也是两月来心里最安适的一天。正捧着书看得出神,却有人叫道:“李先生,兴致很佳吧?这两个星期很轻松,作了多少诗?”他放下书,回头看时,那位石正山夫人,并没有撑伞,在如烟的细雨里面,斜头走上了木桥,便笑道:“石太太,你不怕受感冒吗?衣服打湿了。”石太太走上了屋廊,牵着她身上那件蓝中带白的布长衫,笑道:“你看,这胸襟上,绽了两个大补丁,这根本不值得爱惜的衣服。”李南泉道:“多日未见,石太太出门去打抱不平的事,告一段落了没有?”石太太脸上表示了十分得意的样子,两道眉毛尖向外一伸,然后右手捏着拳头,伸出了大拇指,接连着将手摇了几下,笑道:“那不是吹,我石太太出马料理的事,决不许他不成功。假使我没有替人家解决问题的把握,那我也就不必这样老远地跑了去了。一切大告成功。妇女界若是没有我们这些多事的人,男子们更是无恶不作了。”李南泉笑道:“好厉害的话。所谓男子们,区区也包括在内吗?”
他说时,将手一指。卫士顺了他的手看去。果然来了一群穿青色制服的人。而且走来的步子,非常匆促,教人不能不对着注意。因之只挺直了身子,在王敬之面前站着,不敢动手。那群人跑到了面前,第一位就是张训导主任。他是北方人,挺健壮的身体,粗眉大眼的,就不像是个文弱可欺的人。他向卫士道:“你们有一位副官,把我们的研究生带了来,这是很大的错误。”卫士见来的人多,虽然手上拿了枪,可也不敢再行强硬,因答道:“这事情我们管不着,我们也不大知道。”张主任微笑道:“当然你不知道,当然你也管不着。我这里有张名片,你拿去回一声,我要见见你们公馆里负责任的人。”卫士接过名片去一看,见上面印着主任的头衔,觉着不能给他钉子碰,因道:“完长在城里,公馆里就是几位副官,一位队长。”张主任道:“那末,就请刚才捉人的那位副官下来谈话罢。”卫士道:“好罢,我上山去报告,请你们在这里等着。”他扛着枪,拿了名片,就往山上走。门口依然还留一名卫士守着。他只走到半山腰里,山上已由刘、黄两位副官和一名卫士队长带了二十几名卫士,个个带着火器,冲下山来。黄副官身上,已佩着一把左轮手枪,依然是当先第一名。他接着卫士手上的名片看了,冷笑道:“他们来这些人干什么?要造反吗?他们包围完长公馆,该当何罪?我去打发他们走,没关系。”说着,挺起个胸脯子,皮鞋跑得石板坡子得得作响,直跑到石板平台上站住,沉着脸子,大声问道:“哪一位是张主任?”
下江太太随了这笑声,也就走出来了。她抓着李太太的手,连连拍了她几下肩膀,笑道:“老李,你真有一手,三言两语,加上点儿电影镜头的小动作,你就把李先生降服了。”甄太太虽是过了时代的人,看到她们逗趣,这也就在旁边插嘴道:“这话只好摆勒肚皮里面格。一说出来末,李先生晓得哉,下转末,格些作作,就勿灵哉!”她这么一说,又是一口的苏白,引得大家都笑了。李南泉笑道:“中国人真有弹性,疲劳轰炸一经停止,大家就嘻嘻哈哈地笑起来。”下江太太道:“李先生,你想,若是这样的阴雨天,我们还不找点乐趣,岂不是错过好机会吗?今天晚上,大概杨艳华又是全本《玉堂春》罢?”李南泉笑道:“你们打牌,这和玉堂春有什么关系?”下江太太笑道:“那就凭你想罢。”说着,她已把靠在墙壁上的一把雨伞撑起。笑道:“老李,打铁趁热,走罢。”说着,左手撑伞,右手就来扯人。李太太笑道:“你忙什么?我还得给煮牛肉面呢。”下江太太始终把她一只手拉着,笑道:“这就够瞧多半天了,用不着你恭维,你家女佣人干什么的?”下江太太那口蓝青官话,“瞧”字“什”字,全念成舌尖音,“半”字念成“本”字,全不够俏皮。李南泉哈哈大笑。李太太也就真趁他这份儿高兴,点着头笑道:“我走了。不用等我吃晚饭。”就和下江太太抱着肩膀,共同躲在伞下,冒着雨走了。李南泉望着两位太太,在雨丝里斜撑着伞走过了溪边大路,也笑道:“出得门来,好天气也。”邻居听着,都笑了。连那位正正经经地甄先生也笑了。
张主任高声答道:“我姓张,特意来拜见完长。”黄副官走到了平台口上,因道:“完长在重庆,这里是我们驻守,我知道各位的来意,不是为了我带去你们一名学生吗?老实告诉你,他有汉奸嫌疑,我们盘问盘问他,假如并没有什么嫌疑,我们自然会放他走。若是他多少有些嫌疑,嘿嘿!这问题就麻烦了。”说着,冷笑了一声。张主任道:“汉奸嫌疑,这四个字不能随便加到人民头上。而维持治安的事,自然有治安机关来管,你们是侍候完长的,你们管不着。请你把人放出来。”黄副官横了眼道:“不放怎么样?你们还敢闹完长公馆吗?”他态度强硬起来,嗓音提得特别高,颈脖子也向上扬着。同学们在张主任后面听了这话,又看了他这样子,实在忍不住气,有一个人喊道:“打倒方家走狗!”随了这声喊人也向前一拥。黄副官后面,都是有枪的卫士,作个兵来将挡的姿势,十几人一字排开,各端了枪,向学生作了射击姿势。有两个人神气十足,作了战地演习,伏在石坡边的地沟里,把枪平放在台阶石面上,枪口就对了在最前面的张主任。这位张先生来的原意,本是想和平解决,眼下的情形,简直可以演成流血大惨剧。他立刻回转身来,向学生们乱摇着手道:“同学们千万不能鲁莽从事。我们是有理可讲的。”学生们被他拦着,又看到卫士们端枪瞄准,谁也不愿冒险流血,就都站住了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