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我的上帝
袁四维并不以为这话是挖苦的,笑道:“的确如此,我们这里的月亮,是比别的地方,更要圆些的。那倒不是月亮本身,有什么变样,因为我们这里的山水风景,非常幽静美丽,那就把这里天空上的月亮,也就点缀得格外好看了。假如这个地方,有法子维持生活的话,就是抗战结束了我也不离开,我要在这里买山终老了。这里我住了两年,我是越住越觉得可爱呀!”他说着这话,把头昂起来,把胸脯子挺着。当他赞叹着的时候,把那话音拉得很长,周身的重点,都在胸肩以上向后仰着。坐在小板凳上的屁股,就随了这个姿势向前伸出去,那小凳子没有多大的基础,给他的屁股向前一逼,弹了出去两尺远。他就身子仰着落下去,笃的一声,坐在地上,幸是后面有土墙,将他撑住,不然,他也就翻跌在地上了。张玉峰是客,自然不便笑,牙齿咬着舌头尖,极力把笑意忍住。李南泉笑着走过来,伸了两手将袁四维挽着,笑道:“我兄赞美这地方,真是赞美太过分了。大有贾岛骑在马背上敲诗之概。”他笑着站起来,拍了身上的灰迹,笑着摇摇头道:“真好,对于这个地方,我真像是喝酒的人喝醉了酒似的。哦!说到酒,我就想起了待客的问题了。张先生喝什么酒的?”张玉峰笑着点点头道:“袁先生,你不要客气,我绝不会在府上打搅的。”袁四维说句“哪里话”,自己转身向外走。他到厨房里去,找着他的太太,低声笑道:“这个姓张的,我们必须将他抓住,家里有什么可吃的吗?”
李南泉越看越稀奇,自己也忘了有什么不便,就走向前两步,直走到走廊草檐下,手扶了柱子站着。奚太太蹲在地上,将一根木棍子,拨着焚火的纸钱,倒是很诚敬的样子,偶然一抬头,看见李先生那样注意,便笑道:“李先生觉得我今天烧纸是太早了一点吧?到七月半还有几天呢。我不是为了这个事。”李南泉点点头道:“我知道,你做事是不会偶然的。”他这样交代过一句话,也就完了。天色已是渐渐昏黑,李先生全家人,都在草檐下的一小片平坦地上乘凉。椅子、凳子、布面睡椅,纵横交叉。李先生自己,躺在睡椅上,手拿一支烟卷仰望着夜幕上的天河。心里想着,这道天河,家乡也是照样看得见,不知道家乡人,在这天河影下作些什么感想?他正是这样出神,一阵拖鞋踢踏声,远远地告诉人们,是奚太太来了。李先生对于焚烧纸钱野祭的事情,感到莫大的兴趣。这就笑着叫道:“奚太太,现在清闲过来了,在这里坐着摆一摆龙门阵罢。”奚太太先叹了口气道:“谈话的材料多了,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只是说了之后,又要添上我一肚皮闷气,那让我怎么办呢?我们谈一点别的,不要谈我家的故事罢。”她说着话,在椅凳子空档里挤了过来,就在李先生身旁一张小矮凳子上坐着。她先问道:“李先生,你看鬼这东西,宇宙里到底是有没有?据我看来,一定是有的,你说我做事不偶然,那是对的,我考虑的多了。”
袁太太是个胖子,而她那个肚子,特别的大,大得顶出了胸脯四五寸。惟其是她的肚子大,因之她穿的衣服,特别肥大,像道袍似的,在身上晃里晃荡地披着。她平常把厨房里的事,交给了一位穷的女亲戚。今天因为有客来到,她不能不亲自到厨房来切实监督。这时,抬起一只老白藕似的肥手臂,撑住了门框,另拿了一柄芭蕉扇子,在胸中扇炉子口一样,一分钟连扇一二十下,扇得芭蕉扇头的撕烂处,呼噜呼噜作响。袁四维一问,她就道:“有什么菜?早又不说,这时候,菜市上已经买不到肉了。家里只剩一条咸鱼。”说着,她进去在夹壁的竹钉子上取下一条干鱼,手提着悬在半空中连连地摇晃了几下。袁先生看时,那鱼干得已像是一条石灰涂的薄木板子。约莫是尺半长,半边鱼,已经没有了,只剩下半边。不过那个干鱼头,倒还是整个的。那干鱼张了一张大口,穿了一条灰墨色的绳子,就是袁太太手里提着的。袁先生把这干鱼接了过来,将手高高提着,偏了头向干鱼望着,见那鱼肉干得像打了霜的板子似的,上面还有虫灰尘的小络子。这虫丝络子,明显地表示着干鱼的年岁。他提着鱼掂了两掂,怕有六七两重。因道:“这够作一碗的吗?”袁太太道:“那怎么会不够,反正我们也不能把海碗盛了端出去。”袁四维笑道:“我倒有个法子,用盘子装着那就好看多了。鱼头可不要取消,垫碟子底,那是很壮观瞻的。要不,用八寸碟子装,有一半也就够了。”
李南泉道:“什么意思?救火?”周嫂道:“说的是!先生同太太在街上割孽,先生气不过,说是要放一把火,把这草屋子烧了,说是大家活不成。先生是一句话,那倒罢了。太太比先生的气还要大,硬是到香烛铺里去买了香烛、纸钱,预备回家来放火。”李南泉打个“哈哈”道:“买香烛钱纸,回来放火,有这样的事?擦一根火柴,向草屋檐下一点,就把房子烧着了,何必还要买香烛钱纸?”周嫂将手向山径的来路一指,因道:“你看,不是带着回来了?”李南泉看时,自己太太在后,奚太太在前,她手上正是提着一束纸钱,中间夹着一束佛香和一对大红烛。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步子很不正常。李南泉这就很觉得奇怪,夫妇吵架之后,为什么带了这敬鬼的东西回来?正注视着她的行动,他家两个孩子,跳着脚,连连摇着手道:“妈妈,不要放火,不要放火。”奚太太道:“胡闹,我放什么火?你不知道法律吗?放火是像杀人一样犯罪,要拿去枪毙的。”她说话时,已改了以前那种泼辣的态度,从容举着步子,到了小桥上。看到拦路的小竹椅子,就把纸钱香烛放到那上面,向孩子道:“你不要害怕,我和你们孩子求求神,也许你们可以得着神佛保佑,家里也就风平浪静了。”李南泉这才明白,家庭大学校长已经在开倒车。这当然是一件怪事,等到太太进了屋子,就跟了进屋,笑问道:“隔壁大学校长,要敬什么神?”李太太道:“她不是敬神。但我也不知道敬的是什么东西。反正不是观世音菩萨。因为菩萨是不需要纸钱的。你爱打听戏剧性的新闻,你就往后瞧罢。”李南泉笑道:“这里还会含有什么神秘吗?这倒是我想不出来的。”李太太笑道:“说破了就没有味了。”李先生已是感着奇怪了,太太这样说着,他更感到兴趣,不时注意着奚家的行为。到了黄昏的时候,他们家屋檐以外,向东北摆着一张茶几,将一个大倭瓜放在茶几中心,当了香炉、烛台,将一对红蜡烛和几根佛香,都插在瓜上。瓜后放着三个大瓷盘,分放着一块熟肉,一只熟子鸡,一条小咸鱼,这是三牲的意思了。奚太太站在茶几旁边,口中念念有词,陆续将纸钱放在烛火上点着,放在前面焚化。口里叫道:“你们都来,向东北地方,望空鞠躬。”她的两个男孩子,有点莫名其妙,只是遥遥站在茶几后方,不肯移动。她有一位十六岁的大小姐,名叫赛维。这也是奚太太向人注解过的,意思是赛过英国女王维多利亚。她倒是站在母亲的一条战线上的,料着母亲这样敬神敬鬼,一定有个大原因存在。母亲叫鞠躬,她就鞠躬,而且姿势是非常之恭敬而严肃。她事先就预备好了,上身穿着学校里的草绿色制服,下面系着青布短裙子。这时垂直了两手站得笔直,然后弯下腰去,行着四十五度的鞠躬礼,而且先后三次。她行完了礼,奚太太又向两个男孩子道:“姐姐都行礼了,你们为什么不来?行完了礼,我煮着这鸡和肉给你们做晚饭菜,让你们吃了,家庭和睦长命百岁。”那两个家庭大学学生听说有鸡有肉吃,这才走过来,对着大倭瓜胡乱鞠躬一阵。
袁太太道:“拿碟子装好,把咸鱼头撑在里面,碟子可以装得饱满些。”袁四维道:“鱼头吗?放在锅边上烤烤就行了,不要放到油里去煎,因为鱼头是最费油的。而且吃饭的人,他也不肯吃鱼头。你用许多油去煎鱼头,那是一种浪费。”说时,他将头偏到左边,对咸鱼看盾,先说了句“不错”,然后再把头偏到右边,对咸鱼头检查检查,再说了句“要得”。袁太太道:“既是说要得,你就交给我罢,老看做什么。”袁四维把咸鱼交给太太,因问道:“光吃一条咸鱼不行,我们总还得做点别的荤菜。”袁太太道:“家里还有三个鸡蛋,找点香葱炒炒罢。”袁四维立刻驳正道:“三个鸡蛋炒起来,在碟子里有多大堆头呢?我看还是煎一个圆饼放在碟子里也好看些。”袁太太听了这话,点了头笑道:“你这个计划要得,就那末办。”袁四维交待完毕,转身就向客室里走,他只走了几步,却又转回身去,向厨房门口探着头道:“既是煎鸡蛋,不必三个,就是两个也够了。”袁太太道:“好!两个鸡蛋,勉强也可以煎一碟子,落得省些。”袁先生交待完毕,再转身走去。但只走了几步,他又回去了。因道:“不必两个鸡蛋,就是一个鸡蛋也够了。”袁太太道:“一个鸡蛋,怎么能煎出个饼来呢?”袁四维道:“多搁些葱,不也就行了吗?”袁太太道:“那末,拿出来是葱饼,不是蛋饼了。”袁四维站着沉思了一会,因道:“也好罢。”说着,慢慢走来,突然又站着道:“不必煎鸡蛋,就是打鸡蛋汤罢。一个鸡蛋,准可以打一碗汤,岂不甚好看?”
李南泉看到这情形,早就明了了,因挽着客人的手道:“这大热天,远道而来,请到屋子里去坐罢。”张玉峰还不曾移步,那边的袁四维已是不能耐,就向这边笑嘻嘻地点了一个头道:“南泉兄,这位先生,就是你说的那位要盖房子的朋友吗?”李南泉不曾把内容告诉张玉峰,他又正是要找房子的人,如何可以当面否认?因点点头道:“是的!但是我还不曾知道这位张先生的真意如何?”袁四维丢开李南泉就向来客深深地点了_下头道:“这位贵姓是张?”张玉峰自是点头承认了。袁四维笑道:“好面熟,我们好像在哪里会见过。”张玉峰因人家那样客气,倒是不好不理,便也站住了脚,回问人家贵姓台甫。这么一寒暄,袁四维来个一见如故,立刻口里说着话,人向这面走来。李南泉心里虽说了十几声“讨厌”,但人家已是走到了面前,又当着张玉峰的面,不好怎样冷淡了他,这就笑道:“我们回到屋子里坐罢。”袁四维伸着手,连说“请、请”。跟了主客到屋子里,先拱了手笑道:“我和李先生作了多年的邻居,十分要好,简直和自己弟兄一样。李先生的道德文章,真是数一数二的,于今让他隐居在山谷之间,真是埋没了长才。兄弟在敬佩之中,又增加了一分同情心。不是极好的朋友,谁肯到这里来探望他?俗语道的好,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贫居闹市,尚且不免冷落,况居深山乎?张先生这样热天到深谷中来看穷朋友,这番古道热肠,就不是等闲之辈。”说着打了个大哈哈。
李南泉知道这事很为不妙,便把话扯了开来,因道:“不要打岔,你让奚太太把这故事说下去。以后怎么样呢?”奚太太叹了口气道:“咳!这就是我今天烧香纸的原因了。在那乡下女人还没有来以前,她的大男孩子就死了。她也许是为了这事受到刺激,不能不来南京找奚敬平。可是拿了钱去回家之后,那个小的男孩子又死了。怎么死的,我不知道,现在我想起来,也许和那乡下女人没有得着结果,有些原因。这两个男孩子一死之后,她就疯了。疯了以后,敬平就更有法律根据了,他正式和那女人提出离婚。这个消息传到那女人耳朵里,不用上法院,她就死了。”李南泉拖长了声音,叫了一句“我的上帝”。奚太太被这声惊叹之词震动了,不由得低声也叹了口气道:“这也是作孽。”李南泉道:“那位太太和她两个孩子,完全消灭了,这事是很悲惨的了。不知道敬平兄对这事作何看法?”奚太太道:“他有什么看法呢?事过了,一切也就忘记了。我虽站在胜利的一方面,可是我若站在女人的立场说话,我对她倒是很同情的。你看,敬平他又在糟蹋女人了。我希望和那死去的可怜女人来个联合战线。”李南泉笑道:“那么,你们要阴阳并肩作战,对那个和敬平谈恋爱的女人进攻?”奚太太道:“不是进攻,只是防守。”李太太道:“我的嘴直,这事你应当考虑。你焉知不是那个死去的女人和这个女人,联合向你进攻呢?她在阴间里也可以报复呀!”
林南泉听到他这番恭维,真觉周身的毛孔都在收缩着。可是在张玉峰不能明白袁四维的用意以前,只把随便的言语去暗示他那是不能让他了解的。若说得详细了,又抹了袁四维的面子,只是含着笑,连说“不敢当”。恰是张玉峰并不考虑,就说是要到这里来找房子。那袁先生坐在一边,两只眼睛睁得多大,就是向李南泉望着。李南泉没法子不理,这就把袁先生要盖房子,以及自己曾初步向袁先生接洽的话说了一遍。张玉峰道:“那好极了,我绝对加入。内人胆子太小,自经过这次大轰炸后,她在城里住着是惶惶不可终日。我已经把她送到南岸朋友家里去住了。不过这究竟不是个办法。不知道这房子要多少时候才能盖好?”袁四维突然站起来两手一拍,笑道:“这问题太好解决了。房子最迟一个月可以盖起。在房子没有盖起以前,张太太可以搬到舍下来住,我家里有的是空房子,炉灶也现成。若是张先生搬家人手不够,舍下有几个出力的人,也可以协助一切。随便张先生定个日子就可以。”说着,昂起头来,身子摇晃了两下,接着道:“我生平就是喜欢交朋友。”张玉峰向窗子外看去,见隔壁一幢土墙瓦顶的洋楼,四周都有玻璃窗,外面配着长廊,在长廊外,一面是山溪,一面是半亩大的平地,栽了些草木花和树秧子,在这个村子里是最整齐的房子。因向外面一指道:“那就是袁先生府上吗?”他连连地点着头道:“是的,是的。楼上楼下,全有空房,任凭张先生挑选。肥马轻裘,与朋友共,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说着,又是摇摆了全身,去泄那股文气。
李南泉道:“我算明白了。大概奚太太结婚以后,那位家乡太太,曾出来找麻烦吧?”奚太太道:“虽然找麻烦,我倒是和她没有见面。因为我那时住在南京,也总算是相当好的房子,她一个乡下来的女人,看到这种排场,她就不敢上门。而且敬平对她,除了不理而外,还要把她送到法院里去。”李太太道:“作太太的来找丈夫,还有什么犯法之处吗?为什么要到法院?”奚太太道:“当然,敬平不过是吓吓她,不能就作了出来。当时,我很年轻,我不管这事,我也没有去拦阻她。那女人在南京,人生面不熟,虽然还有敬平的同乡。可是他们很不同情那个乡下女人,并没有谁和她说话。她住在小客店里,得了几个钱就回家了。”李南泉道:“你不是说她还有两个孩子吗?”奚太太道:“这是敬平的不对,他有了新太太,儿子都不要了。”李太太对于奚太太所说“新太太”三个字,听来觉得非常入耳。奚太太平常对所有新太太、抗战夫人、伪组织、无论是好是坏的名词,一概加以否定。干脆,她就以“姨太太”三字目之。甚至姨太太这名词她也还觉得太轻了,总是说臭女人。这时,李太太心里忽然来了一个反映,打算问她一句,你不也是“臭女人”,至少那个乡下女人,在她的身份上,可以说你是臭女人。这就坐起来问道:“新太太?奚先生那时在你以外,还有一个太太吗?”奚太太冲口而出地说了句“新太太”,她并没有加以考虑,被人家一问,她倒是默然了。
这位张玉峰先生,也是老于世故的人。他见袁四维一见之后,就这样客气,却是有点反常。不过他和李南泉是近邻而又自说交情甚厚,可能是为李先生的缘故。因之也就向他客气答道“遇到袁先生这样肯帮忙的朋友,那是太好了。不过我们是初交。”袁四维不等他说完,就向李南泉抱手拱了几下,笑道:“你看,阁下和兄弟虽是初交,李先生和我知己,张先生又和李先生很知己,这就是二加二等于四,我们就成了好朋友。李先生,你以为如何?”他说着话,翻了眼睛,仰起下巴颏来,只等李先生的回话。李南泉有什么办法呢?只好点着头连说“诚然诚然”。这样连环地成了知己,袁四维就谈得更是有劲。半小时后,他告辞回家了一趟。李南泉也就考虑着,是不是要把向来和袁家无深交,以及他今日有意拉拢盖房子的话交待明白。可是话还没说出来,袁四维又来了。他先拱拱手道:“我们和张先生一见如故,今日我一定要作个小东。是到街上小馆子里去吃呢?还是在舍下便饭呢?”张玉峰连连说“不必客气”。袁四维站在屋子中间,昂着头看屋子上的天花板,像是个沉吟的样子,因笑道:“张先生到这里来,不见得自带了炊具,不是吃小馆,就是在朋友家里便饭。不过当此夏季,小馆子里苍蝇乱飞,实在是不卫生,还是在舍下便饭罢。就先请到舍下去坐坐如何?”说着,他只是抱了拳头向张、李二人乱拱着手,又连说“请请”。
李南泉道:“我想不会吧?她自命为家庭大学校长,难道还能够把这桃色新闻弄到众目昭彰的长途汽车站去?”李太太笑道:“惟其这样那才算是新闻了,回头听我的报告罢。”说着,她就向上街的路上走去。今日天气好,几天的阴雨,屋子里什么东西,都很潮湿,趁了这个好天气,拿出来晒上一晒。于是李先生立刻回家,集合了佣人和小孩子,将细软东西,用竹椅木板架着,放到屋檐外来铺设,费了大半小时的工夫,算是布置停当。李先生口衔一支烟卷,站在走廊下休息,带着守着这业已破旧、而又无力再制的东西。就在这时,奚家两个男小孩,在对面山路提快了步子,向家里奔走。李南泉问道:“怎么着,又挂了球了?”那个大些的孩子,抬起手来,在空中摇了两下。李先生知道不是警报,就料着是奚氏夫妇问的问题,增加了严重性。随着向奚家屋子看去,见大孩子将脸盆脚盆,陆续盛了几盆水放在屋檐下;小男孩却端了两把竹椅子放在到他们家的小木桥上,把行路堵塞。这是什么意思?李先生看到这情形,倒有些莫名其妙。他们家的女佣工周嫂,就由屋子叫了出来道:“该歪?硬是笑人。你爸爸和你妈妈是割孽嘛,说的话吓吓人出出气嘛?你留下一盆洗脚水救火,算啥子哟!”这位女佣工五十上下年纪,蓬了一头半白头发,鸭踩水似的颠跛着两只解放脚,将破蓝布褂的大襟掀起,只是去擦洗衣盆里取出来的一双湿手。
这时,李南泉正由客室里出来方便,他一听之后,大为惊讶。在屋子后面,转了个大圈子,再回到客室里来。袁四维正站着和张玉峰客气。他笑道:“寒夜客来茶当酒。我也不能有什么好菜敬远客,不过是小园里几项新鲜菜,聊表敬意而已。”张玉峰觉得他口里这样说着,未必事实上就是家里小菜园子里的小菜,抱着拳头只是拱手道谢。李南泉笑道:“袁兄,我看你这事不必客气了。第一,我还有点私事和张先生谈谈。第二,我想带他在这附近看看。张先生今天也不走,关于盖房子的事,我们晚上在乘凉的时候,仔细地谈罢。”他说着,不住地向张玉峰递眼色。当然,张先生就很明了了。因向袁四维道:“袁先生一定要招待,明天叨扰罢,我远道来此,还没有和李先生谈过什么呢。”由于袁四维之过分客气,他已感到烦腻。这就不再征求袁四维的同意,马上就侧着身子,出了门去。李南泉当然也就跟着走了出来。袁四维没有法子,站在屋子门口,满脸现出踌躇不安的样子,将手抹抹两腮的胡桩子,又搔搔头发,带了三分不自然的笑,口里连连说着“这个这个”。李南泉含着一肚子的笑,极力忍耐着。他赶快引了张玉峰向家里走。走到木桥上,连连摇着头,叫着“我的上帝”。李太太由屋子里迎出来,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我随便的一句笑话,你怎么捡起来说?”李南泉正想答复这句话,看到花枝招展的奚太太,又手扶了廊柱站着呢。
李南泉不能想象到她对义父义母,突然会起着这样明显的反抗。对于年轻的女孩子,说话不能太露骨,所以还用话去安慰她。又不料她对“能者多劳”四个字,一听就能理解。因向她笑道:“大姑娘念了几年书?”她笑道:“我念什么书,不过在家里跟着认识几个字。”李南泉道:“跟谁认识的字?是你父亲呢?还是你母亲呢?”小青红着脸道:“是这样叫着罢了,他们也生我不出来。”这话说得是更明显了。她简直不承认她义女的身份了。正想跟着向下还问两旬,石太太却已在她茅屋檐下出现,高声叫着小青。她突然一抽身,大声答应了“来了”两个字。她一面向家里走,一面却轻轻地叽咕着:“一下也不让我得闲。什么女权运动,自己把人当牛马,那就糊涂了。”李南泉站在路上,发呆了一会,心想,接着这又是一幕悲喜剧了。李太太手提着一个竹制菜篮子,里面放着两个玻璃瓶子,就向这里走。她赤着脚,穿了鞋子,头发归理清顺了,脸上却是黄黄的,身上穿的那件浅蓝布长衫,下摆还有两个纽袢未扣。她走过来,李先生笑道:“刚起来你又打算自己去买菜?算了,来回好几里路,纵然买得适口些,也得不偿失。”李太太道:“反正早上也没什么事,只当是散步。你不是也在这里散步吗?”说着,把声音低了一低,因道:“这里不是有一台戏正上演着吗!我也可以借了这个缘故到车站上去看看这台戏。”
她不是先前的学生装束了,穿了一件粉红色带白花点子的长衫。这显然是战前的衣服,在两只手膀子外,搭了两三寸长的袖口。衣服的下摆也很长,几乎要拖到脚背。但是她有配合这件衣服的功架,下面穿着一双高跟鞋子,把身子高高抬起来,远望着,倒是像一只红蜡烛插在廊柱子下面。她本来看到李先生走来,弯着那垂眼角的双眼,有些笑嘻嘻的,及至他老远地又叫了句“我的上帝”,她有点疑心了,怎么李先生见面之后,老说这句话,那不是有意讽刺吗?她不免立刻把脸色沉下来。等到李先生到了面前,她觉得他老是把眼光注意她的周身上下。她最喜欢的就是人家这样看她,刚才那一分不愉快,立刻消失了,又对了李先生一笑。奚太太的形状,最好是随便,一切不适于美人式的作风。就以她的牙齿而论,全是马牙,像半截打牌的牛骨筹码排立在嘴里。美人的笑,讲究个瓠犀微露。必是瓠瓜子那么白小,而且不要全露。奚太太正相反,牙比葵花子还大,又整个全露出来,那实在不怎么好看。何况她的嘴唇,涂染得过红,笑起来简直带上三分惨状。李南泉看到,口里已不敢再叫上帝了,可是他心里不住叫着“我的上帝”。奚太太见他满脸是一种调皮的笑容,便回转头轻轻地对李太太道:“男人的心术最不妥。总是文章自己的好,太太人家的好。老李,你说对吗?”李太太实在忍不住心里那分痒,也“扑哧”一声笑了。
李南泉有个平常人所没有的嗜好,他喜欢看那人与人之间的交涉和动作。这些动作,储存在脑子里,是写剧本写小品的很好资料。刚才奚氏夫妇过去的一幕,他看来,就不少是蓝本。心里正在默念着呢,不料石家义父义女,又表演这一幕。这且含笑在旁,且看他们继续说些什么。石正山对于李南泉之默察,似乎有点感觉,因向他笑道:“为了敬平兄的事,脸也不曾洗,我就跑出来了。他们这一幕戏,恐怕要闹到汽车站上,我可不帮同演出,引着大家来看热闹。小青,回去弄水洗脸罢。”他说着话,首先向家里走去。这位姑娘,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她站在那株小树下,依然不肯走去。抬起左手,情不自禁地,又将伸出来的小树枝攀住,右手扯着树叶子。但是她的眼睛却不望着树叶子,抬起头来,只管是向山顶上出神。李南泉和她的距离,约莫是一丈远,若是不和人家打个招呼,就这样走开,显着是太冷淡一点,便笑道:“大姑娘,你每日都是起得这样早。”她这才回过头来,因道:“可不是,这村子里起得最早的人,我也算一个。有什么法子,不起早,这一天的事情就做不完。不做完,也没有别人替你做,留到明天还是你来做。”李南泉道:“大长天日子,可以睡睡午觉。”小青将手扯的树枝放出去叹了口气,接着又摇了几摇头。李南泉笑道:“你是能者多劳。”小青道:“什么能者多劳,牛马罢了。”
奚太太听到这话,不觉身上毫毛孔立刻收缩了一下,接二连三回头向身后望着。他们这乘凉的地方,前前后后都栽着大丛小丛的草木花。这时,有些微风过来,摇撼着那花叶乱动,在星光下,就像一群魔鬼,支手舞脚,在地面上蹲着。她心里“哟”了一声,但没有喊出来。她知道喊了出来,是与家庭大学校长的声誉是有关的。立刻把这“哟”字咽了下去了。只是将坐凳向前拖了一拖,更接近李氏夫妇,因道:“这也许是我的心理作用,我想是不会发生什么事故的吧?”说着,她身子向前挤了挤。李南泉道:“上次我和你测字,现在要我和你占卦了。你让我来掐指算上一算。”奚太太道:“不开玩笑。我真有点含糊。”李南泉道:“含糊?此话怎讲?”奚太太的身子,又向前挤了一挤,把头伸到人缝里来,因低声道:“我们奚先生家里,原来有个疯子,后来,她死了。”李南泉道:“那是敬平兄什么人?”奚太太道:“你猜是他什么人?他是自幼订婚的。和这个疯子还生了两个孩子呢。”李南泉道:“哦!是他原配的太太?大概是死了?”奚太太道:“当然是死了,老早就死了,我来的第三年,她就死了。”李太太道:“那是怎么个算法呢?”她说着这话时,似乎感到了极大的兴趣,这就坐着挺了身子,伸手握住奚太太的一双手臂。奚太太道:“男人就是这样可恶,奚敬平对于这个人,完全是瞒着我的。等我知道了,我已非和他结婚不可。”
李南泉看到这种情形,虽然不能说什么话,可是他不免为了心境的压迫,皱起了两道眉毛,只是向着张玉峰苦笑。张先生自然感到一个陌生人突然客气过分,请吃饭,这是不应当答应的。可是李南泉并不说话,也不能了解袁先生是何用意,只是笑道:“那不必客气了。我还有许多话没有和李先生说呢。”袁四维连连拱手道:“请请。不要受拘束。有什么话,到舍下去说就是了。请请!”就凭他这分作揖的劲儿,李南泉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只得跟着袁四维走了。张玉峰虽不知道这位袁先生弄的是什么玄虚,但是人家这样殷勤招待着,而介绍的李先生又不肯说句话,自己也不能断定自己的举动。脸上带了三分忧郁的样子,随在袁、李二人后面,跟到袁家来。袁四维的客厅里,还是一张白木桌子和两把竹椅子,这立刻发生了问题,主客三人,那怎么坐法呢?袁四维走进屋子,张眼四望,打了两个转身,口里连说“请坐请坐”,人可就跑了出去。张玉峰对李南泉看了一看,微微笑着。李南泉笑道:“既来之,则安之罢。”主人穿着一套淡黄色的川绸裤褂,脊梁上都湿透了,弯着腰搬了一条窄凳子进来。那条窄凳子的凳面,像裂开的地板纹,有两条腿像袁先生甩文时候一样,有些摇曳着它的大腿。当袁先生向下一放的时候,那两条腿捷足先登,已是坠落下来了。袁四维红着脸笑道:“抗战四年,一切因陋就简,已是简陋得不成样子了。”他弯着腰把那两条腿拾起来看时,却没有了穿眼的木栓了。他打着哈哈,说了声笑话。
李南泉笑道:“这两个大前提,经解释,很清楚了。现在我们所要知道的就是,这是什么鬼?”奚太太还是嘻嘻地笑着,没有说出来。李太太笑道:“我想起了一个典故。那《双摇会》戏里两个花旦,摇骰子的时候,她们曾静默合掌祷告,据说是祷告马王菩萨。马王爷有三只眼,中间那只眼,他就是观察妇女问题的。”李南泉哈哈大笑,连说“岂有此理?”奚太太对于京戏,是绝对的外行,什么叫《双摇会》她也不懂;马王爷这话,她更不明白了,便道:“李先生,你为什么这样大笑,我倒有些不明白。”他道:“她说的那个菩萨,并没有什么稀奇,不过她引的典故,倒十分恰当。”奚太太道:“那不见得会恰当吧?我敬的这个鬼,并非外人。”李南泉道:“哦!你是供祖先。”奚太太道:“至多我们是平等的,她也不能作我的祖先吧?”李南泉道:“平等的,是男人是女人?”奚太太道:“是女人,仅仅是年岁比我大一点。其余,她是不能受我一祭的。至于孩子们祭祭她,那倒无所谓。”李南泉听了这话,就猜中了十之六七,突然坐了起来,将手拍着腿道:“假如我们作有鬼论的话,这是不可胡闹的。鬼的嫉妒心要比人大得多。不说别的,只凭奚太太这样年轻漂亮,你祭她,她不来便罢,她若来了,看到你这样子就要作祟。我们住在这深山大谷里,这是闹着玩的吗?你看那纸钱灰还在烧着,也许那女鬼,现时正在那山沟里深草丛中坐着呢。”
李南泉看到,就站起来,向他摇着手道:“我们一切随便,你不要这样殷勤张罗,好不好?”袁四维料着这断腿的板凳,也是无法拼拢的,就将它靠了墙放着,然后人蹲在门里,顺手在门外搬了一只小凳子进来。就靠了门边坐着。他的屁股,是刚刚挨了小板凳,人又站了起来,偏着头向门外叫道:“倒茶来!喂,拿烟来。我那屋子窗户台上有盒新买的烟,那是好烟。”李南泉想着,越和他客气,他是越来劲,那就由他去罢。袁先生就是这样,坐在小板凳上说两句话,他就站起身来,向外面叫着吩咐几声。要茶,要纸烟,要瓜子,要火柴,预备晚饭。这样足忙了半小时,算是把客人初到的这部回旋曲,演奏完毕。张玉峰这也明白了主人袁四维的那番用意。因之主人谈到凑股盖房子的这件事,他决定加入。只是详细的办法,请保留作两日的考虑。同时,李南泉在坐,并不怎样热烈的赞助。袁四维也醒悟过来,必是自己进行得太积极了,这就谈些风景。他说到这地面夏天不热,冬天不冷,水是泉水,比城里的自来水好。屋后山上,有的是树木,烧柴大可不花钱。小菜出在附近农家,比城里便宜得多,而且新鲜,比肉还好吃。晚上乘凉,更不用说,月亮在山上照下来,满山谷都是清凉的影子。虫子由远叫到近,又由近叫到远。这种天然音乐,城里是没有的。这位袁先生说了不算,还将两只手向窗子外、门外上下四方乱指,李南泉不住地掏出纸烟来吸着,两道眉头子,不由自主地,只管向鼻子上面连接着,到了最后,他忍不住了,笑道:“真是那话,我们这里的月亮,都要比别的地方圆些。”
李南泉道:“鬼这个东西,穷竟有无,我的知识,还不够来答复。不过奚太太每做一件事,都是给家庭和社会作模范的,其中一定有很大的意义,你可以告诉我吗?”奚太太说:“你就猜猜吧。”李南泉道:“反正无事,我们就猜猜罢。我想你是不大信仰宗教的人,若说不是祭鬼,这当然不是供上帝。”奚太太笑道:“那说得太远了,哪里有用香烛纸钱去敬奉上帝的?”李南泉道:“用纸钱敬奉上帝的事,虽然没有,可是用香烛三牲敬奉上帝的事,却是有之。当年太平天国,每逢礼拜日讲道理之先,就有这么一套敬奉上帝的事。”奚太太道:“李先生,你真是多见多闻。这样的事,你都可以找出前例来。不过我实不是敬上帝。”李太太在一旁坐着,便插嘴道:“那末,你是敬什么佛菩萨?”奚太太道:“不,佛菩萨他也不要钱,而且也不吃荤。”李南泉道:“这就奇了,难道你相信什么《玉匣记》?那书上面倒是告诉人某日某时,朝着什么方向送鬼的。”奚太太在星光中嘻嘻笑了一阵,却没有把话向下说。李南泉道:“在西洋科学发达的国家也不能肯定地作无鬼论,至少这东西是个未知数。在没有损害精神的情形下,就承认有鬼,也没有多大关系。”奚太太听了这个说法,在星光中连连拍了几下手笑道:“李先生的见解,往往和我不谋而合,我就是你说的这个看法。宇宙是太神秘了,我们能知道多少?鬼这东西,没有科学方法证明他有,但也没有科学方法证明他没有。我就是在这种心理下烧香、化纸的。”李太太道:“那末,有个对象了,这鬼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