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00小说网
会员书架
首页 >其他小说 >巴山夜雨 > 第23章 未能免俗

第23章 未能免俗

上一页 章节目录 加入书签 下一章

奚太太要伸手去扶那香烛时,雄鸡在茶几上又是一跳,而且张着两只翅膀,“呱呱”乱叫,向奚太太脸上直扑过来。奚太太虽然“呀”的一声,将身体让开了,但这只鸡却已扑到她肩膀上。翅膀上的硬毛,在她脸上重重地刷刺了一下。奚太太身子倒退着,也是“哇哇”乱叫。同时,伸了两手,打那雄鸡。那雄鸡被她打得惊了,更是乱飞乱跳乱叫,把茶几打翻,米碗砸在地上,撒了满地的白米。两个萝葡带着蜡烛,在地面上滚着,直滚到屋檐下干沟里去,把沟里长草燃着,直冒青烟。那供马王的腊鱼腊肉,也都滚到屋檐的滴水沟里,沾着许多烂泥。奚太太退到自己房门口,将手扶了自己的头发,睁了眼骂着鸡道:“该死的东西,把什么东西都弄得这样稀糟。早一刀把你杀了,省掉多少事。周嫂哪里去了?还不把这鸡捉了去。”那只雄鸡飞跳了一阵,恐怕也是太累了,伏在走廊的柱子下,一点不动。只是偏着头,将一只眼睛向奚太太看着。奚太太大怒,走向前,对雄鸡一脚尖踢了去。她穿的是高跟黑皮鞋,底子是相当的坚硬。一脚尖踢去,不偏不斜,踢在那鸡的胸部,雄鸡“喔喔”两声,像足球一样,在半空中飞跃了出去。落下去的地方,正是沟沿上一块大石头,“扑笃”一声,鸡滚了两滚就不动了。随着这鸡叫的声音,却是一位老太婆的怪叫声,连喊:“不得了,不得了!”

李南泉听了这声祷告,倒也吓了一跳。难道袁家出了什么乱子不成?怎么女主人半夜告天?这也许是一种秘密,不要看破人家的,于是将身子慢慢地向后退着,退到自己房子门口来。这算是大灾大难,已经熬过去了,屋子里的牌已经散场,屋子里亮起三四盏纸灯笼,太太们分别提着。因为除了打牌的人,还有看牌的,接人的,屋子里挤满了。下江太太首先提了灯笼出门,看到李南泉“哟”了一声道:“吓我一跳,门口站着一个大黑影子,原来是李先生给我们守卫。你真有那忍性,对着这样热闹的场面,你都不来看一盘。”李南泉笑道:“你们有你们的工作,我也有我的工作吧?招待简慢得很,对不起。”下江太太把手上的灯笼,提着高过了自己的头,向李先生脸上照着,笑道:“我要看看李先生这话,是不是由衷而言,若是俏皮着挖苦我们两句,我们受了。若是真话,我觉得今天是二十四分给面子,只要这样招待,我们可以常来。”白太太由后面出来,笑道:“别开玩笑了,你要把李先生气死。”李南泉道:“那也不至于。因为是各位太太都把我当一个疲劳轰炸的目标,那就是十分看得起我。石太太,你以为如何?”那位石正山夫人走在最后,却是默然,因之故意提名问她一声,免得把她冷落了。她道:“不能再打搅你了。明天到我家去开辟战场,我要翻本。李先生,不能不让你太太加入。没有她,这场面不精彩。”

这个叫的人,就是奚家的周嫂,她拍了两只手道:“朗个做?朗个做?这是我借来的一只大鸡公。把别个踢死了!鸡公的主人家,要扯闲咯。我不招闲,太太去和别个打交待,该歪哟!”奚太太听到说把那只雄鸡踢死,始而还不肯信,跑到沟边,提起那只鸡来看看,确是被马王爷收去了。她怔怔地站在沟边上,不知如何是好。那边走廊上站的李、吴、甄三位先生,看得实在忍不住笑,各自向屋子里跑。李先生到家,李太太正将一条手绢,包了一大包零碎票子要向外走。李南泉道:“饷筹足了没有?”李太太将手绢包举了一举,笑道:“今天你猜石太太为什么这样高兴?是她生日,我们总也未能免俗,该当应酬一下。”李南泉道:“这也难得很!古称竹林七贤,你作竹林之游,这还是未能免俗吗?这正是未能免雅。奚太太割鸡祭神,那才是未能免俗哩。”李太太道:“我没有工夫和你说闲话,我走了。”她说时,将手上的手绢包,捏着像个白兔子似的,在空中又摇撼了一阵,抢着步子就向外走。李南泉追出门来,正还要奚落太太几句,只见甄、吴两位先生,还有甄家的小弟弟,分别拿着盆和钵子,舀了水,陆续向奚家门口那段沟沿泼了去。那沟沿上的长草,有未烧尽的焦糊,还在冒烟。他说了句“了不得”,跑进厨房,将瓦盆舀着水,加入了救火队。

吴春圃笑道:“奚太太,你也当请俺太太加入你们太太群。论起敬菩萨这一类的事,那只有她在行,由买香烛到进庙磕头,吃花斋,吃长斋,什么菩萨管什么事,她全在行。”吴太太笑道:“吃斋念佛这是好事,这个伲也笑俺吗?”吴春圃笑道:“不是说你内行来着吗?可是俺也不外行。咱应当敬马王爷,马王爷三只眼,专管咱事。”李南泉听了他这话,呵呵大笑。李太太刚是由外面回来,将近走廊,也是缓缓地移着步子,听他们同奚太太开玩笑,听到吴先生说“敬马王爷”这句话,也是“哧哧”笑着,向屋子里一钻。其余的人,莫名其妙,都向吴先生瞪了眼望着。他笑道:“这也不值得这样大笑。这是北方‘老妈妈大全’上摘下来的一句话。说是别的菩萨两只眼,管事有限。马王爷三只眼,中间那只眼,在额头顶上长着,和鼻子一条线,那眼专看着人家庭闹纠纷。所以老戏里《双摇会》那出戏,大奶奶、二奶奶闹别扭的时候,就向空祷告马王爷了。”吴太太对于戏剧也是个外行,见吴先生这样有源有本地说着,便正了颜色道:“不要拿佛爷开玩笑,行不行呢?这罪过俺受不了。”奚太太站在旁边看这样子,又像不是什么撒谎的事了,这就向吴太太问道:“真有马王神吗?”吴太太点点头道:“怎么没有?俺济南还有马王庙,庙大着呢。”奚太太道:“他是三只眼吗?”吴太太一摆头道:“对佛爷不要那样称呼。要说他老人家,马王爷是有三只眼。”奚太太道:“马王爷专管女人的事吗?”

李南泉笑道:“这是一张一百五十元的支票,我当然知道。不过我撕了并不要紧,那张真支票,在你手上,还能飞掉吗?”李太太道:“我也不能那样不讲理。你不交人家那篇寿序,我倒要用那一百五十元。你是有心拼我。过这穷日子,也不会是我一个人的事,你挣钱的人穷得过去,我们坐享其成的人,还有什么穷不过去。支票在这里,你拿回去退给人家罢。”说着,在身上摸出那张支票来。李南泉笑着摇了两摇手道:“你不要多疑,我决不能故意和你捣乱以致让我自己受到困难。你拿着钱买吃买喝,我不也是可以沾点光吗?稿子虽然撕掉了。可是我这里的存货有的是。”说着,连连拍了两下肚子。李太太道:“你还打算再写一篇吗?”李先生笑了一下,回到写字桌子边,摊开了纸笔墨砚,立刻就写起文章来了,他低下头去,并不停笔,就一行行地写了下去。约莫是二十分钟的时候,他就把一张稿纸,写了大半篇。李太太站在桌子边,两手按了桌沿,只管把两只眼睛,对了稿子纸注视着,于是燃了一支烟,连吸了两口,就把烟支送到他面前,笑着说了个“罗”字。李先生把烟支接着吸起来,李太太又斟了一杯热茶,放到他手边,低声笑道:“休息两分钟,先喝一杯茶。”李南泉对她看了一看,带着笑容点了两点头,还是提起笔来,一个劲儿地向下写,前后四十分钟,就把这篇寿序写完了。

甄子明先生是不大和奚太太开玩笑的。这时他看到她对吴先生的话非常相信,也就笑道:“我对这事,实在太外行。原来我在各地看到马王庙的匾额,总以为这像火神庙管火,雷祖庙管雷一样,马王必是管马的呢。原来这位佛爷倒是管人事的。”奚太太望了他道:“甄先生也看到马王庙?重庆有吗?”他笑道:“重庆有没有我不知道,不过这也是相当普遍的一尊神,可能各处都有。奚太太是不是要亲自到这庙里去进香?”她把手上的佛香,举了一举,笑道:“这个我是预备敬仙女庙的仙女。今天是来不及去马王庙了。”吴春圃道:“敬佛爷,心香为上。怎么叫做心香呢?就是心里已经决定了去敬这佛爷了。佛爷都是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你有了这个心,他老早就受了你这番感的。不去都行。若是心里并不是诚心敬神,假装进香到庙里去混上一起,那反是大罪。”奚太太笑道:“哪里有假装到庙里去敬香的呢?”吴春圃道:“奚太太,你算是幸运,没有赶上那个时代。当年专制家庭,妇女就不能无事出门。当年的妇女,又没有朋友,只有亲戚家里可走。到亲戚家也必得有点缘故。至于小姐们,就是亲戚家也不能去。简单地说罢,小姐们是在家庭里坐牢的。人总是人,男人们成天在外跑,女人怎不羡慕。于是就在走亲戚以外,想到一个出门的好理由,就是进庙焚香。这个理由,任何顽固的父母公婆全不能反对。哪里知道,这就是个漏洞,许多小姐们就在佛殿上去会她要见的白面书生。你说这敬神不是假的吗?”

李太太道:“你不要讥笑我,戒不戒赌,那是我的自由。你这样说了……”她没说下这个结论,就听到王嫂在隔壁屋子里接嘴笑道:“撇脱一点,就是一个钟点也不戒。这是好耍的事嘛!有钱有工夫就赌,没得钱没得工夫就不赌。戒个啥子?”李氏夫妇都笑了。李先生知道这场争论,自己是完全的失败,也就不必再说什么了。一觉醒来,见窗户外面,阳光灿烂,天是大晴了。起床之后,见四围的青山,经过大雨二三十小时的洗濯,大阳照得绿油油的。门前山溪里,山洪还留下一股清水,像一幅白布,在涧底下弯曲地流着,撞着石头或长草,发出泠泠澌澌之声。隔溪的那丛竹子,格外的挺直,那纷披的竹叶,上面不带一些灰尘,阳光照得发亮。有几只小鸟,在竹叶从里,吱吱乱叫,重庆的秋季,本来还是像夏天样热。甚至在秋日下走路,还比夏日晒人。这日上午,虽是天空晴朗,可是那东南风,由对面竹林子里吹了来,拂到人身上和人脸上,但觉凉飕飕的,非常舒服。他突然精神焕发,在走廊上来去缓步踱着,不免想到昨晚那篇榨油榨出来的寿序。心里默着将文字念了一遍,自摇了几下头,立刻走到那小屋子去,、将摆在桌上的文稿取了过来,三把两把,扯了个粉碎,一把捏着向字纸篓里丢了去。李太太在旁边看到,不免呆了,问道:“你还生气啦。你这撕的是那一百五十元支票呀。你和钱有仇吗?”

奚太太撇着嘴,将下巴连连地点上了两下,笑道:“你们这话,挖苦得旧式女子没有道理。旧式女子,都是迷信很大的,她们怎敢在庙里做这样非法的事?”吴太太笑道:“那倒是真的。旧式家庭,真讲规矩的,连大姑娘进庙烧香,也是不许的。不过大家都是这样,做姑娘的人,也没有什么稀奇的。我们老一辈子,不也是都活着吗?”奚太太是很相信吴太太的,听了这话,她站着出了一会神,笑问道:“那末,像这一类找爱人的,到马王庙去烧香,是最好不过的了。我们杭州西湖,有个月下老人祠。因为那里是说明了管人家婚姻的。闹得女人倒不好意思去。我想马王神既是专管人家庭纠纷的,哪个女人要到马王庙去敬香,就是告诉人她家里有了纠纷了,那倒反而不好。”李南泉笑道:“这个你倒不必和那些女人操心,她们在家里预备好了香神,猪头三牲,向空一拜,口里念念有词,说着马王爷,我求求你了。神的感觉最是敏捷,比无线电还要快,马王神他立刻知道是谁在敬他。他若对人表示好感,立刻就腾云驾雾,前来消受香烟。至于男子们更是不会错敬了别的神,他用一张黄表纸,恭楷写了马王大帝之神位,供在桌案上,清清楚楚是敬马王神,也就没有别的散神来受香烟了。”奚太太道:“我不会写楷书怎么办?”李南泉道:“奚太太要敬马王神,这件事我可以代劳。”奚太太摇着头道:“我敬他……不,他老人家。我,哦,对佛爷是不许说谎的。我这里一说话,无线电打过去了。我倒是不敢否认。”她“哧哧”地笑了。

李先生笑道:“下江太太,不,胡太太。你若是不嫌我冒昧的话,我有一个字的批评奉送。”下江太太站在路头上,向他望了笑道:“你就批评罢,我是愿意接受朋友的批评的。”李南泉道:“胡太太是到过北平的。北平人对于十分美好而又不是‘美好’可以形容的,叫着‘劲儿’。这‘劲儿’两个字拼音,念成一个字。现在对于胡太太这番装束,我也打算用这个‘劲儿’两个字来拼音,恭赞你一番。”下江太太笑得将身子一扭,将一个手指指了他,连连地指点了几下。李南泉道:“下来坐一会罢。”她笑道:“你太太不在家,叫我下来,这是什么意思?”她说着,只管拿起书包向李先生指点着。李南泉本来是一句客气话。经她这样一说,臊得满脸通红,捧着拳头,连连作揖道:“言重言重。”下江太太笑道:“盐重,多掺一点儿水罢。我要看牌去了。”说着,她也自行走去。吴太太在走廊上筛着米,低声问道:“这位太太,还上学念书哪?”李南泉笑道:“她有工夫还多摸两圈呢,念什么书。”说着把声音低了一低道:“这位太太满口新名词,却是识字无多,她认为这是生平莫大的憾事。真的要她补习补习,她又耐不下那个性子去。所以她兴来,就全身打扮女学生的装束,聊以解恨。”本来这种学生装束,还是战前高小和初中的学生打扮,大概她也最憧憬着这个时代,所以并不装出一个大学生的样子来。吴先生叹口气道:“这年头儿什么花样都有。”

刘保长太太那一石头,当然是砸不着那山上割草的人。可是她驯练得有两条狗,当她发出尖锐的声音去骂人的时候,那两只狗一定奔到她身边来,听候调遣。她对着山上骂,又向山上抛着石头,这两条狗就知道她目的何在,汪汪地叫着,就向山顶上直奔。那两个割草的,第一是怕刘保长和他为难,第二怕这两条狗。只好扛了扁担,拿着镰刀,悄悄地走了。刘保长太太脸上,发出了笑容。她昂了头向山上骂道:“龟儿,怕你不走,我门口的小草,就不许人割。”她一面骂着,一面带了胜利的微笑,走到李太太面前来。李太太笑道:“正保长真有一点威风。刚才你找袁太太说话,又是什么公事?你说袁先生扯拐,他扯什么拐呢?”刘保长太太四围看了一下,笑道:“袁完长,弄了一个女人,租了房子住。这个女人的老板,是在学校里守门的。袁完长天天都在她家吃上午,一天有大半天在那里。不是猪肉,就是牛肉,天天同那个女人吃油大。袁太太打听得确实了,带着全家人去捉奸。”李南泉由屋子里跑出来问道:“这是真事?不至于吧?袁先生吸一支纸烟,都要剪成两半截,分两次过瘾,他也舍得这样浪费?”刘保长太太道:“他和我没得仇没得恨,我为啥子乱说他?袁太太托我打听这件事,我天天亲眼看到袁完长到那女人那里去。有得吃,有得穿,这女人好安逸。龟儿,上年和我扯皮,于今叫她晓得我老子的厉害!”

甄先生在廊沿那头,笑着答道:“可不就是这样,这年头什么玩意儿都有,各位。看我在干什么!”李吴两个人看时,见他将一块擀面板放在凳子上。面板上堆了很多的干面粉。甄先生将一只矮竹凳子放在那面板面前。他俯了身子坐着,鼻梁上架起了大框眼镜,手上拿了个小镊子,只管在面板上钳了东西向地下扔。他这脚边上,有两只鸡,脖子一伸一缩,在地面上啄甄先生扔下来的东西。李南泉问道:“甄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他两手取下鼻梁上的眼镜,放在面板上,然后叹口气笑道:“我这和吴太太用筛子筛米,有异曲同工之妙。我那机关在大轰炸以后,已经无法在重庆城里生存。前几天疏散到乡下去了。为了路远,我实在不能跟着去。自请放在遣散之列。于是机关里给了我两个月的遣散费和两个月应得的粮食。这粮食有米也有面。面本来坏。只为了日子多一点,既然有点气味,而且里面还生有虫子。让我把虫子在粉里和面,明知吃了也不会毒死人的,可是心理作用,作了任何面食,我都吃不下去。这粉里的虫子,我不知道有什么法子可以把它爬剔了出去。只得把粉给它分了开来,用手和镊子,双管齐下,把虫子挑选出来。好在这虫子是黑的,虽然它的体积小,可是用镊子一个个地摘出来,那事情实在是大大容易的。”吴春圃笑道:“此甄先生所以为南方人也。在我们北方人是认为没有什么问题的。”

袁太太那一队人马,似乎没有介意到别人的注意,浩浩荡荡,顺了大路走。这却看到这村子里的刘保长太太,很快地追了上去跑到袁太太面前,站着说了几句话,然后满脸笑容,向回路上走这村子里乡下人,照例叫她保长太太。可是避难到这村子里来的下江人,却瞧不起她。但她又很有些权势。地方上的事,非找保长不可,而保长又绝对服从她的话。因之太太们在玩笑中,又给她起了个外号,叫她做“正保长”,把她丈夫贬成副的。她对于这个称呼,倒也满意。李太太就叫道:“正保长,请过来谈谈,我有话问你。”她很高兴地道:“你打听袁太太的事唆?你们下江人,发财容易,扯拐也容易。他们家扯拐,你不晓得?袁完长要是不发财的话,也不会跟太太扯拐。”她说着话向这里走。走到半路,对山顶上忽然大叫道:“是哪个?快滚下来。你再动一下,我把你送到局子里去。”山上也有人答话:“慢说这是巴县的公地,就是你家的私山,山上的野草,个个人都割得!”保长太太发出尖锐的声音骂道:“龟儿,你还嘴硬。老子做保长,门前的山草,都管不到吗?”说着,她在地面上拾起一块石头,向山上抛去。大家向对面山上看,原来有两个小伙子,弯腰拿着镰刀,在割山上的乱草。这些乱草,长有三尺多,乡下盖的草屋,都是把这草作材料。挑了去卖,一百捆扫帚大的草,可以卖到两升米的钱,所以,这不失为一种生产。

甄子明笑道:“有什么良好的办法呢?若是一袋粉,全用筛子过滤,那是太麻烦的。”吴春圃笑道:“这办法非常简单,你摊开粉来在太阳里一晒,所有的虫子,自然就飞的飞,爬的爬,完全离开面粉了。”甄子明道:“这也许是可以办到的。不过万一太阳大了,将虫子晒死在面粉里呢?”吴春圃笑道:“那不会的,以我们人来打比,在大太阳里晒着,你能够不走开吗?”甄先生站起,抱了个拳头,向吴先生连连拱了两下,笑道:“受教良多,若不经你这番提醒,我家里还有两袋多面,天天让我挑虫子,这困苦的工作,那可不知道要出多少汗。抗战以来,关于日用生活的常识,我实增加得多了。”三人一谈到生活问题,情绪立刻感到紧张,这就三个人站在一处,继续向下谈着。总有一小时,还不曾间断。又有人在竹林子外面,嘻嘻哈哈笑着道:“不要见笑,这是未能免俗的举动。现在谁也谈不上高雅,只有从俗,俗得和所有的老百姓一样,这才算是民主。民主就是俗啊。”这声音说得非常的尖锐,不免引得三个人都向那边看着。原来这又是奚太太发生了事故。她身上还是穿起那件蓝绸长衫,似乎在袁家作的室内运动,已经告一段落了。她左手提了一串纸银锭,右手拿了一把佛香,恭恭敬敬地举着,像是到什么地方去敬佛爷似的。她所谓未能免俗,大概就是这一点吧?李南泉对她这行为,尤其感到有趣。在一小时内,她竟变成两个时代的人了。

李先生一看这情形,太太预备马上就开始抗战。这到底夜深了。夫妻一开火,就叫邻居们首先受到影响。他一声不言语,就缩到后面屋子睡觉去了。李太太第一次的精神战,就叫李先生宣告失败,她也是很得意。精神一松懈,让她感觉到了疲劳和饥饿,这就叫王嫂找了一壶水,泡了一碗冷饭吃。王嫂问她还吃不吃时,她笑道:“就剩了一点咸菜,这开水泡冷饭,还有什么滋味不成?我赢了钱就存不住,明天早上,我们上菜市去买点好菜打牙祭罢。”李先生在床上听了这话,心里想着,这是太太抗战胜利,明天吃凯旋酒。想到这里,觉得有趣,也就哈哈一笑。李太太在隔壁屋子里问道:“你睡在床上笑什么?”李南泉道:“我恭喜你胜利。但不知道你明天劳军,我这俘虏也有份没有?”李太太道:“你都睡觉了,还没有把这事丢开来哪?”李南泉道:“你赢了钱,你买肉吃,那是你的权利。我问一声,是不是有我一份,这也不见得就是失言吧?”李太太叹了口气道:“你别闹了。我再声明一句,不打这造孽的牌了。”李南泉笑道:“那好极了。从前有人戒赌,把指头砍了,作为纪念。可是指头还有布包扎着,又上赌场了。你当然不会砍掉半截指,不过你有任何纪念的表示,我都劝你不必。据我揣想,从这时起,你至多戒赌十二小时。”李太太道:“我争一口气至少也要戒赌十三小时。”李南泉道:“十三是个不祥的数词。再延长一小时,行不行呢?”

李南泉笑道:“这是真话,孔夫子这个人,你不能说他是迷信分子了,他就说过祭神如神在。若是心里要敬这尊神,那就要把他当作一位有威严的活人坐在面前。奚太太打算敬马王爷,那就当心口如一,不能随便开玩笑的。神就是这样,你不信他,他不怪你,这是各人的自由。你若是信了他,那就把他当作时刻都在头上。俗言道得好,举头三尺有神明,也许我们在这里说马王爷,马王爷就在这头上。”他说着这话,伸手向头顶心里直着一指。奚太太随了他这手指向头上看去,恰好有一朵白云,凝结在半天空里。那白云是多边形的,而且又很有层次。奚太太看时,很像那道士给人念经,挂的神似的。有个神人穿甲顶盔,手里拿了一柄大刀,骑在白马上。她心里想着,这莫非就是马王爷?马王爷有三只眼,看这云里的像是不是三只眼?她这样想着,看那云头幻成的神像,果然是三只眼。她倒觉心里有股凉气,直透顶门心,情不自禁地,把手里拿的佛香,高高举起,向白云作了三个男子揖。而且她还怕别人不知道,连说“马王爷来了”。别人罢了,吴太太看到她触了电似的,要相信,就得向空中敬礼,有点儿不好意思,不相信又看到她那诚惶诚恐的样子,好像有神附体。不敬礼,也怕得罪了神佛。她手扶了走廊的柱子,呆呆地望了奚太太,作声不得。吴、李、甄三位先生,三人六目相视,都忍住了笑。正不知怎样是好。可是奚太太给他们解了围,掉转头就跑。

奚太太笑道:“袁太太,你也加入我们的抗战集团吗?欢迎欢迎。”李南泉听了这话,心里想着,这是什么话?太太对付了丈夫,这叫抗战?他觉得这很不像话。就向屋子里退了去。李太太看见后面屋子里,还是灯火辉煌,留着打牌的痕迹。这就赶快跑到后面屋子里,把所有的灯烛都吹熄了。然后拿了一盒纸烟出来,高高地举着,向他笑道:“还有几支‘小大英’。”李南泉笑道:“这是作战剩余物资。应该减价出卖,要多少钱呢?”说着,就伸手到衣袋里去,把几张零票掏了出来,问道:“够不够呢?我就只有这一点钱。”李太太笑道:“你还是这样怨愤不平呢,我今天晚上也没有输钱。”李南泉道:“我也不是为了你输赢的问题。”李太太抽出一支纸烟来,递到李先生手上,又取出火柴来,站到他面前,给他点着烟。李南泉笑道:“这好像是我完全胜利了。不过前两小时,我那滋味也不大好受。”李太太笑道:“得了,不要再说了。再说就贫了。”李南泉笑道:“那我也无所谓,至多你加入石太太、奚太太那抗战团体。”李太太站着迟疑了一会子,脸色似乎有点不大好看。就扭转身去,向外叫着王嫂。王嫂来了,她笑道:“今天晚上夜太深了,房子不要收拾了,明天早上再……”李太太沉着脸子道:“你也和我别扭吗?我要戒赌了,打这鬼牌还不够受气的呢,至少我戒一个礼拜,戒三天也是好的。反正明天石家打牌我不去。”

吴春圃对她的后影望着,不觉发了呆,笑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李南泉道:“你别忙,可以正视她的发展。”大家带着一分笑容,向她注视着。果然,不到一会儿,她就搬了一个茶几在廊沿下,接着就是两个大萝卜,一大碗米,随后把她家预备的腊肉腊鱼,也搬了出来,放在茶几上。她将两支蜡烛,插在两个萝卜上,将几根佛香插在米碗里,抢忙着擦了火柴,把香烛点起。他们家的周嫂,捉了一只活雄鸡来。两只腿和翅膀,都是用大粗草绳子,紧紧缚住,那雄鸡挣扎着颤动了身体,咯咯乱叫。奚太太手上拿了一柄雪白发亮的剪子,就在鸡冠上一剪。立刻,红血点点滴滴地向地面上流着。她在茶几下面,抢着拿出一只杯子来,将鸡冠血接住了,两手捧着高高一举,向天空作个敬献的姿态。然后把它在腊肉、腊鱼中间放下。她又将插在米碗里的佛香提了起来,两手十指交叉地捧着,对天空高高三举,再插进米碗里去。那样子看来,实在也够得上李先生转述孔夫子的话,“祭神如神在”。这时,周嫂自然是走开了。那只剪了冠子的雄鸡,她们并没有给它治痊伤痕,就把它扔在地上。这时,经它过度的挣扎,缚着翅膀的草绳子已经挣扎脱了。两只翅膀松了绑来,它就有了武器,使劲一张,飞了起来。鸡的身体重,加之两只脚被缚着,飞起来不多高,立刻就向奚太太摆的香案上一冲,把香烛一齐打倒。

李南泉笑道:“那倒是很好。我们这村子里各家草顶公馆,来个车轮大战。足可以热闹他十天半个月的了。”石太太一路走着,一路笑道:“我是新加入战团的单位,恐怕是不堪一击。不过我已经下了最大的决心,及时行乐,要快活大家快活,我不能让别人单独的快活。打麻将是家庭娱乐,这是正当的行为,那比讨小老婆的人犯着刑法,那就大为不同了。”她说到“讨小老婆”这句话,声音是特别的提高。当然,李先生知道她用意所在,不便在这时说什么话。可是隔壁邻居,却有人在黑暗中插言了:“好,要得嘛,就是这样办,明天我也加入战团。”这声高大而尖锐,是奚太太走出来说话。石太太听了有人帮腔,这就高兴了,站在高坡的行人路上,将白纸灯笼高高举起。笑道:“老奚,你还没有睡觉吗?不要这样。我们应该吃得饱,睡得着,满不在乎。要糟糕大家糟糕。要好好地干呢,我们自然也可以好好地搞。必须这样,我们才可以得到胜利。”说着,将举起来的纸灯笼,在暗空中晃动着。奚太太笑道:“路上是滑的,不要熄了灯摔上一跤呀,我们这条命,还得图着给人拼一拼呢!”李南泉听到,觉得这就不成话了。别人家里闹家务,是别人家里的事,尽管你有家务,也不可和人家的事混为一谈。正是这样想着呢,可是又出来一位搭腔的,袁太太在她后门口发出声音了。她说:“这叫长期抗战!”

袁太太见这边人对她注意着,也感到孩子们一律武装,确是不好。这就回转头来向他们道:“无论我干什么事,都是成群的跟着,这是什么意思?都给我滚回去。”她对孩子表示过了,这才答复李太太道:“我不上街,我带孩子们到朋友那里去,大概来回有上十里路。我家里没人,只好把门锁着,想把钥匙存放在你这里,可以吗?”李太太道:“可以的,难道你家佣人都跟了去吗?”袁太太道:“要他挑一点东西,让他也跟了去。”说着,她就让一个八岁的小男孩将钥匙送了过来。小山儿也站在走廊上问道:“你们大家拿棍子作什么?”那孩子手里拿了一根长可三尺的竹棍,摇着作个鞭打的样子,操川语道:“杂伙儿的,打人。”小山儿道:“打哪个?”他道:“打一个臭女人。”袁太太在她后面叫道:“你又胡说。我把你丢在家里,不要你去。”那孩子真怕不带他去。将钥匙抛在李太太手上,转身就走。袁太太向这边点了个头,说声“多请照顾”,就喊着大家都出来。果然,他们家全走出后门来了。除了袁太太和她大小六个孩子,还有个男佣人,另外他们来借住的一双夫妻,个个手上拿了东西。袁太太将后门锁着,手上拿了手杖,当了领队,带着这群人,顺了大路走去。她的两个男孩子,手上拿了棍子在空中乱舞,口里乱喊:“投降不投降?不投降就打死你!”李南泉夫妻都看了出神,猜不出这是怎么回事。

奚太太虽是在那边路上走着,她对于这里三位谈话的先生,却是相当注意。她看到李南泉那种含笑不言的样子,就把右手拿着的佛香交到左手,腾出右手来,老远地向他招了两招,笑道:“李先生,怎么?你对我这个作风,有什么批评呢?”李南泉道:“不敢不敢。”她笑道:“你不说出来,我也明白。你必定心里这样想,奚太太那样一种思想前进的人,为什么还拿着这迷信的东西呢?可是我这是有原因的。一个人到了中年以后,必定要有一种宗教的信仰,精神才有所寄托。我觉得我也当有一种精神上的寄托才对。”李南泉道:“你这话根本不合逻辑。”奚太太一听到他说出这样严重的批评,脸色就是一变,瞪了眼道:“怎么会不合逻辑呢?”他笑道:“你说中年以后,应当有精神上的寄托才好。我也很赞成的。可是你不但没有到中年以后,你根本还赶不上中年,怎么还说这暮气沉沉的话呢?以前我就有这么一个感想,老远看着你,我以为是由这里来了一位十八岁的摩登小姐呢,你不要妄自菲薄呀。”奚太太立刻笑了,笑得两道眉毛弯着,让隔了二十丈之远的李先生,全看得清清楚楚。她抬起手来,在鼻子尖上,横着抬了一下,笑道:“我们这样的老朋友,开什么玩笑。”李南泉道:“我说的话你若不相信,你可以问问甄吴两位芳邻,我这话是否属实?”奚太太听了这话,非常高兴,径直向走廊上走来,伸了颈脖子,笑着问道:“二位先生,我真的看不出来是中年人吗?”

这时,窗子外面,有人叫着李太太。伸头看时,是斜对门的袁太太。李先生为了那房子股本的事,昨日没见着袁四维,今日应该得着结果,这就迎出来问道:“袁先生在家吗?”她还没有答应,她一群孩子四五个人站在后门口,同声答道:“我爸爸不在家。”李南泉心想,这事情有点不妙。袁四维好像诚心躲开。正想追着问,可是看到袁太太和她那群孩子,脸色都不正常,而且每人手上都拿了根棍子。李太太对于袁家,向来没有好感。不过人家既是指了名叫着,自也不能不睬,这就站到走廊上问道:“袁太太上街吗?我们可以一路。说着话向她看去,见她今天的装束改换了,脑后的两条长辫子,在头上挽了个横如意髻。她本来是个大肚囊子,穿起长衣服来,老远就可以看到她那个大肚子的。她的苦心孤诣的确把这个缺点,遮掩了不少。她身上穿着肥大一点的衣服,先撑起了上身。经过她一个星期的苦熬,每日只大半碗饭,并绝对禁用脂肪。肉固然是不吃,她自己的菜,连素油都不放下一点:那个大肚囊子在猛烈压迫下,缩小了一半。看时,自然有些改观了。她穿着一件短平膝盖的花布长衫,光了两条腿,登着白皮鞋,手里拿了根很粗的乌木手杖。围绕着她的孩子们也每人手上各拿了一根棍。最小的孩子,只有五岁,也拿了一柄坏的锅铲在手上。这是什么意思,就很让人猜疑了。

她在远处,还只是看到她满脸的胭脂粉而已。及至走近了,就把原形露出来了。大概是粉擦多了,而汗也流得不少。于是,这张粉脸,就像湖南的湘妃竹,左一块斑,右一块斑。尤其是那个嘴圈子,左右上下,泛出个黄色的圈子。那样子实在是不怎么好看。但她自己并没有什么感觉,拿了那佛香和纸锭,慢慢走近前来。向李南泉道:“谁都愿意看出去年轻,女人更是这样。不过我的想法,还有不同之处,就是在抗战的期间,什么人都把身体拖得疲苦不堪了。我假如也是这样,我就当考虑,怎样把身体修养好来,经过这个严重艰苦的阶段。若是我身体果然看出去年轻呢,我心里先落下一块石头,我也有我的打算。究竟是不是年轻,自己看镜子是没有用的。因为自己哪一天也看镜子,天天看镜子,是不会有什么比较,所以朋友对我的观感,那是客观的,应该是靠得住。所以我要问三位先生,是不是真的?”吴甄李三人这又异口同声道:“真的真的!”她听到这个说法,闪动了嘴上那个黄嘴圈子,闪动了身子格格地笑。李南泉道:“我们还是谈到本题,你怎么突然信仰起菩萨来了?看你这样子,那是到庙里去进香的样子。”奚太太道:“我听到说过,山后仙女庙的仙女,非常的灵验,我倒要去试验试验。”吴春圃道:“你怎样试验呢?菩萨也不像一瓶药水,可以拿到化学室里去化验的。”吴太太还在筛米,她就插嘴道:“俺说呀,你也不怕罪过!”

李南泉这时正是文思潮涌,就没有顾到太太这些动作,将寿序写完之后,又从头至尾看了一遍,然后将桌子一拍道:“一百五十元挣到手了,准可以说得过去。”李太太向后退了一步,笑道:“你吓我一跳。”李南泉挥着手道:“把这张支票到街上兑钱去,没有问题了。”李太太道:“你这人不识好歹,我看你写文章写得太忙,站在桌子边和你着急,你以为我是怕你这文章写不出来吗?这支票在这里,不放心你就拿了回去。”说着,又在衣袋里把那张支票掏了出来。李南泉笑道:“我们心照不宣。先不必生气,今天午饭以后,石太太家里那桌牌,我决不干涉。理由是石太太乃新加入战团的人。昨天既然在我们家里凑了一脚,今天她家里打牌,你若是不去的话。道义上说不过去。这是打牌的规矩,我很知道。你用先发制人的办法,打算把我的气焰压下去,你就可以不必征求我的同意去参战了。你说是不是?”李太太手上拿着支票,递给他不是,向袋里揣着也不是,禁不住笑了,摇着头道:“你这全是……”她把这个结论忍住了,改着口道:“反正我要打牌,谁也拦不住我。我也犯不上费这些手段。”说完,她又笑了。王嫂由外面走了进来,笑道:“不早了,太太不是说去买菜?吃了晌午,你还有事。”李太太道:“有什么事?先生正在和我抬杠呢。”王嫂道:“不生关系嘛!过了十二点钟,就过了十三小时的限期。”李太太笑道:“你这也是废话。”

小说APP安卓版, 点击下载
点击切换 [繁体版]    [简体版]
上一页 章节目录 加入书签 下一章